第34章 (2)
苦,回味也是苦的。
“春節吃多了,娟娟監督我減重,給我的苦丁茶。”段小乙說,“你喝不慣吧?”
“還好……”狄秋眼下了苦茶,指尖刮過茶杯,小心地瞥了眼段小乙,問道,“您不會……還喝酒吧?”
段小乙把手裏的煙遞到狄秋面前,狄秋幹吞唾沫,喝茶,移開了視線,說:“我真的是落了東西在這裏。”
段小乙說:“要報警我早就報警了。”
他深深呼了一口煙,半晌,兩道煙霧才從他嘴裏噴了出來。他又把煙遞來給狄秋。狄秋伸手去接,兩人的手指碰到了一起,段小乙手熱,狄秋縮開了,煙差點掉在地上,他慌裏慌張地接住,吃了一口,咬在唇間。
段小乙輕笑了笑,問他:“你喜歡這裏嗎?”
“這裏……”狄秋一掃四周,一指裏外,“不錯啊。”
“不錯是不錯,布置得很好,很好看,但是你喜歡嗎?”
狄秋想了想,說:“還好。”
段小乙說:“所以啊。”
狄秋微低下頭,撓撓鼻尖,朝段小乙欠了欠身子,輕聲道:“不好意思了……”
他把煙還了回去,段小乙接過去吃,兩人輪流吃這根煙,一根香煙很快就燒到了頭。段小乙又點了一根,這回,狄秋自己掏香煙,自己點煙。兩人坐着吃煙,吃茶,閑閑講張(聊天)。
段小乙面朝着禪堂,問狄秋:“最近有什麽好玩的事情嗎?”
“別人的生活,不能說好玩不好玩吧。”狄秋說。
段小乙笑笑,撩起長衫衣擺,右腿搭在了左腿上,手腕靠着膝蓋,把煙灰抖進了茶杯裏,說:“我不是很喜歡這裏,但是範先生喜歡。”
Advertisement
狄秋問他:“茶也是範先生喜歡的嗎?”
段小乙愣了瞬,旋即颔首,他稍仰起了脖子,往高處吐出個煙圈:“範先生說,你這個樣子,唱評彈應該很有腔調的,我說我不要,我讨厭唱戲,我媽媽天天唱《帝女花》,臨死還在哼,唱戲有什麽好。範先生說,評彈不是唱戲,你可以唱《三笑》嘛,才子佳人,歡喜冤家,很快樂的。”他瞥了眼狄秋,說:“範先生很會照顧人。”
狄秋問他:“段老板,你是不是很讨厭我啊?”
段小乙一手撐着沙發,搖晃着懸空的腳,把手裏的半支煙扔進了茶杯,刺啦一聲,煙滅了,他站起來,拍拂衣上的褶皺,說:“你有我沒有的東西,我不能讨厭你嗎?”
狄秋不懂了,問道:“我有什麽呢?”
段小乙沒響,往禪堂去。狄秋伸着脖子,和他道:“今天沒住人。”
段小乙說:“我又不是偷窺狂。”
狄秋哈哈笑,脖子伸得更長,問他:“您幾歲遇到的範先生啊?”
段小乙走出了他的視線,但他的聲音他還能聽到。他回說:“你這個人真的很讨厭。”
“我哪裏讨厭啊?”
“年輕。”
“就這樣啊?”
“就這樣還不夠?”
狄秋樂開了懷:“段老板,你這樣是不行的!”
段小乙沒聲音了,狄秋匆匆吃完煙,走到禪堂門口,往裏看,段小乙開了盞臺燈,伏案描經。狄秋說:“地藏經是抄給過世的人的吧?”
段小乙說:“抄給我媽媽的。”
“您媽媽一定很漂亮吧?”
“我爸會打她,罵她是狐貍精。”
狄秋咳了聲,不響了。
段小乙道:“要是世上真的有狐貍精也蠻倒黴的,老是被人這樣挂在嘴邊罵,天天打噴嚏。”
狄秋大聲地打了個噴嚏,震耳地響:“阿嚏!!”
段小乙擡頭,皺着眉頭,擠着眼睛看他,狄秋又是一聲:“阿嚏!!”
段小乙板着臉重新低下頭:“你這個人可真夠讨厭的。”
狄秋用力吸鼻子,說:“是的,別喜歡我,我一個朋友說,喜歡我會很辛苦的。”
“喜歡什麽不辛苦?”
“喜歡一個也喜歡你的人吧……”狄秋說。
段小乙冷笑了聲,金筆一揮,恰指向那佛像,那花瓶的方位。狄秋幹笑了兩聲:“我也不是很懂。”
段小乙說:“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狄秋忙說:“但是,好看的東西,還是會忍不住多看兩眼吧?”
“你多看兩眼,好看的東西也不會為你多留兩秒。”
“人不能因為會死就不活吧?喜歡一個人,或許他不會喜歡我,或許他喜歡我不會多過兩秒,我就不去喜歡了嗎?”
段小乙看看狄秋:“我對你的私生活沒有興趣。”
他又說:“你說自己不懂,你不是很懂嗎?你說的都不是問題,都是答案。”
狄秋一哽,吐吐舌頭,他轉過身,他突然口幹舌燥,他去把茶壺裏剩下的苦茶都喝了。段小乙隔着牆壁和他說:“你很瘦了,不用減肥。”
狄秋大笑:“我知道!我只是嘴巴幹!”
段小乙說:“我以為你不知道。”
狄秋又是一哽,嘴巴更幹,手心很冷,額頭上直往外冒冷汗。他慌忙跑進禪堂,把花瓶拿開,往1103裏看。空空蕩蕩的房間裏填滿了黑暗。狄秋湊得更近。再沒有別人的隐私,別人的秘密了,再沒有吵架的夫妻,哭泣的愛人,甜蜜的伴侶,光怪陸離的一個又一個小小的世界。
狄秋低低說:“我出去抽根煙。”
他翻牆去了1103。他走進房間裏,沒開燈,拉了張椅子到榻榻米邊上,他前前後後比劃了陣,把椅子往邊上推了推。他坐下了。
他看着面前的牆壁,揩揩手,說:“我一直都知道嗎?”
“我知道什麽呢?”他沉默了,思索着,想着,他想到了,“我很想一個人。”
狄秋攥緊了拳頭:“可能我不是想他,因為他……他可能代表了很多好的,然後……還有很多不好的東西,他好像一個美夢,又是一個噩夢,說不清楚,但是他,他……”他稍稍松開了手上的勁道,回憶道,“他是我的高中同學,不過我們只同班過一年,我轉學過去,我遇到他,還有小丁,我們三個人,我名字裏有個秋,他名字裏有個春,很多人都叫我們丁春秋。就是《天龍八部》裏的星宿老仙,放假的時候電視臺會播,黃日華演蕭峰,阿朱死的時候他郁悶了半天。
“他人很好的,我說,我們去偷月考卷子吧,他陪我去,我說,下午的課太沒勁了,我們去打街霸吧,他也陪我去,我說,你模仿家長簽字很有天賦,我覺得這個生意有搞頭,我們就賣家長簽名,假條,考卷都能簽,假條十塊一張,卷子五塊一張,賺了百多塊,我們和小丁,還有他的一個隔壁鄰居,一個女孩子,一起去吃內蒙古烤肉自助,吃得老板過來和我們說廚房沒有羊肉了。”狄秋把自己說笑了,他揉揉眼睛,“他的那個隔壁鄰居蠻漂亮的,在九中讀書,小丁喜歡她,但是我覺得她……那個女孩子,可能喜歡……”
他大嘆了聲,拍了下腿:“很多人喜歡他的!他太受歡迎啦!我說過他很高這件事嗎?唉,也不知道他是怎麽長的,他爸爸媽媽都不高啊,我見過,都見過,很多次。可能是因為他吃得多,還喝很多牛奶吧,一天三盒,我的個天,還有啊,他長得很好看的,下課的時候,很多女孩子會來看他,他打籃球的時候,對,他會打籃球,他成績還很好,我們偷卷子,打游戲……他聰明吧,他很聰明的。
“我和他一起打過籃球,還一起看nba,禮拜天的時候我去他家裏找他,我就住在他隔壁,很近的,禮拜天,我六點就起來了,刷牙,洗臉,等到七點半,我去敲他的門,我說,我們家電視壞了,八點比賽就要開始了!借你家電視看看!他還沒睡醒呢,我看籃球,他歪在沙發上打哈欠,他的頭發經常會長得有些長,一剪又剪得很短,中午他媽媽做飯,我吃過很多次他媽媽做的飯,很好吃,比外面的酒樓啊飯店啊強太多了,他爸爸不太說話,經常出差。我們還一起打游戲,在他家裏打,去石路上的游戲廳打,一打就是一整天,小丁說,狄秋,你這樣路欣雅要恨死你了。
“路欣雅是他交過的一個女朋友。
“我沒有告訴過他我喜歡他。
“我想過很多種可能,他打我一頓,他不理我,疏遠我,學校裏開始流傳狄秋是變态的傳言,我的名字被寫在辦假證,割包`皮的廣告上。
“我也想過,他笑着看我,告訴我……”
狄秋深吸了口氣。
“他現在變成什麽樣子了呢?十年了,我一次都沒再見過他,他是蘇州人,真奇怪,這十年裏,我哪裏都沒去,我一直待在蘇州。
“我為什麽要一直待在蘇州呢?
“我也不去找他,又再沒見過他,太奇怪了。
“上次我遇到他的表妹,她說他還沒結婚,還沒對象,這也很奇怪,搞不懂,怎麽可能呢,他這樣一個人……一定是因為不再帥了,不再好看了,說不定有了啤酒肚,開始禿頭,還有香港腳,吃飯的時候會吧唧吧唧的響,吃完飯後用舌頭剔牙。
狄秋盯着那堵牆,那黝黑的一整塊牆壁,說:“他有喜歡過什麽人嗎?我不記得他有喜歡的明星,他連喜歡的球隊都沒有,可是我才認識他多久啊,一年……一年我能了解他什麽呢?就算十年,二十年,我不是他,我也沒有辦法完全了解他,我不會知道他在想什麽,我不會完全地知道他的快樂,他的難過,我不可能知道……”
“他明白愛是怎麽一回事嗎?學校裏不教的事情,他會從誰的身上學到呢?哦,電影,他那麽喜歡看電影,他會從電影裏學到什麽嗎?”
狄秋點煙,吃香煙,說:“電影裏教人把秘密說給一個樹上的洞,然後用泥封起來,電影裏拍上帝是個黑人,電影裏有魔法,有神仙,有幻覺,有頭上長着腳,眼睛長在手心裏的潘神……”
“他看過這麽多稀奇古怪的電影,他會相信我這十年來的經歷,我說的每一句話嗎?他會覺得我是個病人嗎?他讓我去看醫生怎麽辦?”
他捏着煙,說:“有人告訴我,說我可以去我想去的任何地方。”
“如果是這樣,我為什麽一次都沒有去過他在的地方?”
狄秋悚然一驚,他站起來,看着1103的大門,喃喃自語:“他是美夢,也是噩夢。”
他拍了拍衣服,聞了聞衣服,拉了拉衣角,朝那門口走去。
他打開了1103的門。
他又來到了那頂帳篷裏。他又見到了那個老婦人,他又看到了熊熊燃燒的篝火,在鐵鍋裏沸騰的濃湯。他的手裏一空,眉頭一緊,但他很快就放松了,他在老婦人對面坐下了。
“田靜外婆,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狄秋小心地看那老婦人,說道。
老婦人皺巴巴的臉上露出了個笑容。
狄秋說:“我想見圖春,可是我沒有去到他在的地方,他是死了嗎?他發生什麽樣的事情,我都能接受。”
老婦人拷了一碗湯,遞給他:“喝吧。”
“這是孟婆湯嗎?”狄秋說,“哦,不對,您上次說,這個是回魂湯。”
老婦人說:“你看,你一直懂的。”
狄秋往老婦人身後看,他又看到了那個年輕的,沉睡着的自己。
狄秋說:“我會一直這樣下去嗎?”
“你一直都知道的。”老婦人說,“喝吧。”
狄秋低頭看那碗湯,湯汁看上去很濃稠,很厚,卻清澈見底。
一把細細的聲音響了起來:”不要怕。“
狄秋慌忙循聲找去,一個白衣服,長頭發的女人的身影一閃而過。他端起碗,一飲而盡。
他還坐着,但是帳篷不見了,天上是白的,地上也是白的,滿世界都是花香,滿世界都是熠熠的光輝。他面前有一面鏡子,照出一個人。這人的輪廓并不清晰,五官也很模糊,但是看到他,他就懂了。他知道他是誰。他知道自己現在在哪裏了。
這是他的須彌山,他的秘密,他的一個又一個世界,他的鏡花水月。
有兩個字,一個名字,從他的心底鑽了出來,那鏡子裂開了,他渾身一輕,像堵住五感的好幾個塞子突然之間全被拔了出來。所有東西都流淌了出來。
“圖春。”
一瞬間,醍醐灌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