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1)
狄秋就此自說自話地住進了1104。
1104經常空置,除了段小乙每個周末過來住兩天,狄秋連範先生的蹤影也都再沒見過了。段小乙不在的時候,白天,狄秋随便在房間裏找個地方困一活(覺),有時在沙發上,有時在床上,有時趴在禪堂的桌上,打掃房間的清潔人員三點的時候會過來,即便沒有人入住,這間套房還是每天都會有人來更換床單,毛巾,吸塵,清理院裏的雜草,維護溫泉池。這辰光,狄秋總是醒着的,他會蕩到外面去,坐在院子裏看看樹,望望天,翻出圍牆,往附近人煙密集的地方走去。一般到了傍晚他總能找到一間小飯館,在試了幾家,吃了幾頓後,他固定在一家叫做二嬸小炒的小飯店裏吃一份青椒肉絲蓋澆飯。二嬸會随餐附送一碗蛋花湯。
熱湯熱菜下肚,狄秋心滿意足,揩揩嘴巴,付了錢,走到二嬸小炒門口點根香煙,吃完,他按原路返回,摸回酒店,溜進1104。
連通院子和房間的那扇移門總是開着的,狄秋把鞋子脫在院裏進了屋,他會先去浴室洗個澡,把貼身的衣物一并洗了,用吹風機對着吹一會兒,在浴室裏挂好,接着,披上寬大的浴巾走進那間烏漆抹黑的禪堂。
他拉過那只軟蒲團,把花瓶放到地上,跪坐下來,伸着脖子,一只眼睛湊到那牆上的洞眼前。
1103的住客更換得就頻繁多了。
他見過一對挑剔的男女,男人拿着遙控器不停換臺,抱怨說:“怎麽連探索頻道都沒有的。”
女人說:“hbo也沒有,真家夥,幾千塊一個晚上就看這種啊。”
女人拿出了平板電腦,躺在床上,擺在身上看,男人繼續換臺,停在了足球轉播上,女人不開心了,聲音很高的質問:“你啊是又在賭球?”
“随便看看,啥格啊(什麽啊),你看你的電視劇。”
女人陰陽怪氣地講話,講蘇州話:“我是一經吩幫倷講,上個熬頭碰着蔣夾裏篤,唔倷講唔篤啥格發茲一千塊佃補貼啊,倷是拿茲格一千塊佃轉來屁啊弗拆一格啊是?”(我一直沒和你說,上個月碰到老蔣他們,他說你們發了一千塊的補貼,你拿了那一千塊回來屁都不放一格啊是?)
“啥格一千塊?老蔣講發倷問唔倷拿去,我是吩看見過!啊現實啊?以哉管得格囊緊,過節吃頓飯一桌阿弗準超過三百塊,一千塊補貼?聽唔倷瞎說踢踏!”(什麽一千塊?老蔣說發了你問他要去,我是沒見到過!啊可能啊?現在管得這麽嚴,過節吃頓飯一桌都不準超過三百塊,一千塊的補貼?聽他胡說八道!)
“格麽上趟小唐喊倷出來到唔倷搭去倷囊也呒不聲音啧吶?”(那上次小唐喊你出來到他那裏去做你怎麽又沒聲音了呢?)
“小唐要登嘞重慶去開分公司,弗是倷講小人要登嘞蘇州讀書格嗎?我去重慶,拿倷幫小人劃了挨搭,倷也要煩。“(小唐是要去重慶開分公司,不是你說要小孩在蘇州讀書的嗎?我去重慶,把你和小孩扔在這裏,你又要煩。)
“倷以哉是嚴避我煩啊是?”(你現在是嫌我煩了是吧?)
男人不響了,丢開遙控器,罵罵咧咧地爬起來:“席夢思弗困,困啥格榻榻米!”(席夢思不睡,睡什麽榻榻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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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伸長脖子問他:”倷到啰搭去??!“(你去哪裏??!)
男人走開了,只能聽到他說:“泡溫泉!”
“否要泡得辰光忒長!高血壓當心!”
過了歇,女人也爬了起來,換上浴衣,說:“倷等歇,我拍張照片被倪姆媽篤看看。”(你等等,我拍站照片給我媽他們看看。)
她又問男人:“啊要視頻視頻??”
女人叽叽喳喳,嘟嘟囔囔地也走開了。
也有可以很長時間一句話都不說的男女,他們也是一塊兒進的房間,男人拖着行李箱,把箱子放下,走去了別處。女人打開箱子,把裏面的衣服,鞋子,化妝包一樣樣拿出來。男人打開了電視,坐在椅子上脫了鞋子,襪子,女人找到雙拖鞋,放在他腳邊,男人穿好,女人拿着襪子走開了。
九點多的時候,兩人都躺在了床上,一起看電視,過了歇,男人鑽進了女人的被窩裏,那被窩高高隆起來了,狄秋聽到一些沙啞的呻吟聲,很輕,很容易就被電視裏的聲音蓋過去。
後來女人去洗澡,回來的時候男人已經打起了呼嚕。女人彎腰推了推男人,似乎很用力,她這才和男人說了第一句話:“你壓到我的內褲了。”
男人翻個身,女人手裏抓了團什麽,站直了身子,她看了男人一會兒,站了一會兒,把電視關了。狄秋什麽都看不到了。
熱鬧的住客當然也有,有一次,一群年輕的男人在1103開生日派對。他們先是來了兩個人布置房間,在房梁上挂彩色紙條啊,吹氣球啊,在床上撒花瓣啊,他們自己帶了酒,還有各種水果,零食和一只蛋糕。
夜深了後,陸陸續續地進來十來號人,都很年輕,都很熱情,每一個人好像都認識每一個人,就算不認識,經人介紹之後也可以熟絡地跳貼面熱舞。
蘇州入冬了,天氣濕寒,陰冷,他們進來的時候各個都裹得嚴嚴實實的,不過很快,所有人都脫得只剩下內褲了,他們把燈光調暗了,播音樂,喝酒,在英文歌裏倒在一起。過了十二點,有人關了燈,把蛋糕端了出來,蛋糕上插着一支蠟燭,大家都聚集起來,把壽星圍在中間。壽星是個脖子細長的男人,他閉上眼睛,握緊雙手,模樣虔誠地許願,抖動的燭光下他的嘴唇看上去特別濕潤。不是壽星的人也跟着許願,大聲地講出來。
“我要成名!!”
“我要當百萬富翁!”
“我要一個好老公!!”
衆人哄笑,壽星吹熄了蠟燭,再沒有光了。
音樂是首慢歌了,好一陣,狄秋的眼睛才适應了房間裏的黑暗。借着從外投進來的稀薄的月光,他勉強能看到年輕的男人們互相撫摸,互相親吻,光線還是不足夠,他分不清是誰和誰在親熱,那些年輕人們似乎都閉上了眼睛,有人伸出手,就有另外的人握住,有人張開嘴,就有人把酒送給去,有人擡起腰,就有人撫上他的後背。狄秋沒看下去,他裹着浴巾坐到沙發上去點煙,吃香煙,吃了兩根,他把手伸到了腿間,握住了自己的陰`莖。
他靠在沙發上手`淫,搓弄了陣,他就射`精了。他身上的浴巾滑了下來,狄秋打了個噴嚏,去浴室洗了洗手,套上t恤,用吹風機把內褲吹得透幹了穿好,套上牛仔褲,去院子繼續裏吃香煙。
天漸漸亮起來時,他又回去看了眼。
那些派對青年們多數都睡下了,東倒西歪,只有一個男人醒着,背朝着狄秋,他很瘦,彎着腰,他坐在一堆赤條條的人裏抽煙。
還有一個人來住酒店的,是個有點歲數的女人了,她很晚才入住,什麽行李也沒帶,進來之後就去洗澡,洗完出來,有人敲門,她去開門。
沒一會兒,她領着一個年輕男人來到了榻榻米前,女人脫掉了身上的浴袍,男人先是捧着她的臉和她接吻,接着摟住她的腰抱住她,女人撕開一只安全套給他戴上。她站着和男人做`愛。
事後,女人又去洗澡,男人問她:“不然留個號碼吧。”
女人用毛巾擦頭發,不響。
男人說:“我們還蠻合拍的。”
女人還是不響。
段小乙的助理娟娟每個禮拜五會過來一趟,往衣櫥裏挂衣服,放鞋子,往廚房的冰箱裏塞各種吃的喝的,忙活完,她就會踢掉高跟鞋,撲到沙發上,打個滾,脫個精光,光着身子走來走去。狄秋會躲開,一直躲到禮拜六早上再回來。
段小乙每每都是中午現身,他兩手空空,進來之後就燒水,泡茶,把茶具拿到禪堂的書桌上。他坐在陽光下,用一支金筆抄佛經。
狄秋看過一眼,他抄的是地藏菩薩經。
下午的時候,狄秋就要收到段小乙發來的短信了,他問他:“今晚你過來嗎?”
狄秋便繞到大門去,天一黑,他篤篤敲兩下門,段小乙開了門,兩人見到,互相笑笑。起初段小乙還會問狄秋要吃點什麽,後來,看到狄秋,只是笑,沒一歇,兩碗大馄饨,一盤炒素,一盤銀魚炒蛋就送到了。
他們默默吃馄饨,吃菜,吃完,段小乙泡茶,和狄秋在茶幾邊喝茶。喝過兩鋪,兩人都走去禪堂,段小乙在書桌上忙自己的事,狄秋拿開了花瓶。
段小乙多數時間都在研究唱本,或是對着筆記本電腦,戴着眼鏡看表演錄像,房間裏間或響起評彈唱曲。
他有時會問狄秋一聲:“有沒有吵到你?”
狄秋搖搖頭,他眼睛看的酸了,就往後躺下,閉着眼睛悠悠地問:“隔音不會有問題吧?”
“住酒店的人不都很喜歡偷聽隔壁的聲音嗎?”
狄秋笑起來,笑過了,他爬起身,繼續去看。
眼下隔壁住進來的是一對年輕男女,已經閉門不出兩天了,吃飯就叫客房服務,吃過之後就做`愛,一輪接着一輪,女人身材火辣,聲音嬌媚,叫起來沒完沒了,什麽話都喊得出來。狄秋看了歇就吃不消了,他清清嗓子,轉過身,背對着牆壁坐着。
段小乙看了看他,狄秋笑了笑,段小乙的臉上沒有什麽表情,仿佛世上沒有任何事情可以觸動到他。狄秋好奇問了句:“段老板,你有女朋友嗎?”
段小乙反問他:“你有嗎?”
“我沒有。”
“我也沒有。”段小乙合上了電腦,看着狄秋,“你在找嗎?”
狄秋搖了搖頭。
“不想找?”
狄秋笑着說:“我們家也不指望我傳宗接代啊!”
“你不是獨生子?”
“我沒有爸媽。”
段小乙說:“哦,那我們一樣。”
狄秋不響了。段小乙說:“我媽媽在我四歲的時候帶着我改嫁了,後來生病過世了。”
“哦,那是差不多。”狄秋一拍褲腿,低下了頭。
段小乙說:“人也不是非得找個人一起過。”
狄秋說:“但是有個人愛一愛還是不錯的。”
“你有嗎?”
狄秋不響。段小乙笑了:“你連喜歡的明星都沒有?”
狄秋跟着笑,笑了歇,他收斂了笑容,又低下頭,來回撫着膝蓋,問說:“想念和愛是兩碼事吧?”
他瞥了眼佛像,聲音輕了:“愛是很短暫的事情嗎?”他看到那佛像身旁那偷窺的洞眼,輕聲喃喃,“一個人和另外一個人在一起,是因為什麽呢?”
段小乙靜默以對,狄秋也不響了,一歇,段小乙問狄秋:“明天下午我去茶室表演,你要來看看嗎?”
狄秋問:“演什麽?”
“《三笑》。”
狄秋擡起頭,眨眨眼睛,說:“我說我見過唐伯虎,你相信嗎?”
段小乙摘了眼鏡,拿在手裏,支着胳膊,撐着下巴看狄秋,說:“有人相信,對你來說很重要嗎?“
狄秋仔細想了想:“好像也沒那麽重要,可是這樣……會不會活得太自我了?“
段小乙說:“你從來不換衣服,我還以為你一點都不在意別人的看法。”
狄秋大笑,一扯衣角:“我的情況比較複雜,”他大嘆,“我也搞不懂我自己,我是怎麽回事呢,我要幹些什麽呢,我的一輩子會就這樣過去嗎?”
他說:“我的一輩子會永遠不過去嗎?”
段小乙起了個調,清唱了起來。狄秋聽不懂,問他:“段老板您唱的是什麽?”
段小乙笑笑,說:“三笑裏追舟這出,唐伯虎見了秋香,秋香要走了,”他輕輕吟道,“想玉人一見何日見,油壁香車不再逢。”他說,“他急急忙忙追趕上去。”
隔天下午,段小乙在茶室登臺,演的正是《三笑》裏的《追舟》。段小乙上手撥三弦,說彈吟唱,狄秋在臺下聽了個囫囵吞棗,演了不多時,範先生來了,身後還跟着個年輕人,人不高,臉小小的,一雙眼睛漆黑,長得頗俊俏。服務員領着兩人到了一張較中間的桌邊,年輕人坐下後就把手機掏了出來,茶水點心上來,他拿起一塊桃酥塞進嘴裏,吧唧吧唧地吃,酥餅碎屑直往手機上掉,他抹抹屏幕,在衣服上揩揩手,拿起茶杯喝茶灌嘴。
範先生握着手杖,看着那個年輕人,神态和藹,沒有響。
年輕人在玩游戲,沒關聲音,段小乙說詞的時候,狄秋只能看到他嘴皮子在動,光聽到打打殺殺的嚎叫聲了。範先生問年輕人:“沒勁的話,先去休息休息吧,火車過來也蠻累了啊是?”
年輕人聚精會神:“打完這盤。”
臺上,三弦和琵琶奏響了,狄秋看過去,段小乙還在眉飛色舞地追舟。
唐伯虎一心要尋秋香,苦啊,急啊,盼啊,怕啊,愛啊。
一段唱罷,年輕人恰好打完,拿起顆花生米拍進嘴裏,嘎嘎嚼了兩下吞下喉嚨,起身邁着外八字走了。範先生還坐着,趁彈唱的空隙,同段小乙點頭致意,過了歇,他也走了。
狄秋又聽了幾句,實在聽不懂,便溜回了1104。
範先生正在禪堂焚香禮佛,又是撥念珠,又是跪拜,嘴裏念念有詞。
狄秋探頭探腦地看了一歇,打算走了,卻見範先生把佛像旁的花瓶挪開了。他靠近牆壁,整張臉都幾乎貼在了牆上。狄秋走到院裏,翻去了隔壁,先前那個吃東西很大聲的年輕人在房間裏脫衣服,換衣服。他換上了身日式浴衣,沒系腰帶,衣襟大敞着,撲倒在了榻榻米床褥上。
浴衣的衣擺卷在他的小腿上,他那兩截白白的手腕伸在外頭,搭在雪白的被單上。
年輕人打了個滾,仰面躺着了,手伸到衣擺下面抓了抓,打個哈欠,把手機拿起來,對着屏幕講話:“對啊,老頭子了,估計下面早就不行了。”
他邊說邊笑,一只手在枕邊摸摸索索,摸到了電視遙控器,把電視打開了。
狄秋回到了1104。
範先生還在禪堂,還在窺看。他的手杖橫擺在地上,一段的包銀光亮閃閃的。
沒多久,段小乙進來了,一身靛藍長袍。
範先生回身望了眼,看到段小乙,笑着招呼:“喝口茶吧。”
段小乙點點頭,去廚房燒水,擺出茶具。範先生說:“今朝吃點白茶吧。”(今天喝點白茶吧。)
段小乙不響,按下電水壺的開關,往禪堂來了。他一頭解長袍的領扣,一頭說:“人一上來,還以為看到了狄秋。”
範先生撫摩着膝蓋,笑成了眯起眼:“小晏的那個朋友吧?”
他把花瓶推回了原位,段小乙伸手攙了他一把,範先生抓着他的手臂站了起來,段小乙拾起地上的手杖,遞了過去。範先生握着手杖,在地上篤了篤,說:“是有點像。”
狄秋靠在書櫃邊上摸了摸臉皮。
段小乙彎腰輕拍了拍範先生的褲腿,幾條褶皺被他拂去了,他說了聲:“粗劣版的。”
“眼睛蠻亮的。”
段小乙往外走,說:“吃東西很大聲。”
範先生也往外走,說:“慢慢教就好了。”
到了客廳,段小乙把茶具拿去了茶幾上,不響。範先生坐在了沙發上,說:“狄秋那個小孩子蠻好玩的,有點……”
“理想主義。”
“哈哈,說好聽一點比較好,天真。”
“這是說難聽一點吧?”段小乙說,“估計生活太安逸了。”
水開了,段小乙拿着水壺過來泡了茶,就去衣櫥裏拿了套衣服,進了浴室。狄秋倚在禪堂的門口,手背到了身後去,抓了抓門框。
範先生又說:“太太想聽《珍珠塔》,問你什麽時候來家裏說說,元旦啊行啊?”
段小乙換好衣服出來了,說:“都有空的。”
他手裏還挽着那件長衫,推推鬓腳,問:“《珍珠塔》哪一出?”
範先生說:“太太你也知道的,你坐在那裏說說唱唱,她就開心了,”範先生笑笑地看段小乙,“我們夫妻兩個就這點樂趣了。”
段小乙瞥了眼禪堂,笑笑,不響。
範先生又說:“也聯系不上他,小晏那裏也沒消息。”
段小乙把長衫挂進衣櫥,說:“聯系不上才牽記,聯系得上就呒啥啥了(沒什麽了)。”
範先生撫撫手杖,張望着段小乙:“段老板啊,你這樣不行的。”
段小乙說:“太太要聽《珍珠塔》,先生有什麽想聽的嗎?”
“我麽,總歸還是《三笑》,唐伯虎點秋香,才子美人啥人弗歡喜?”(誰不喜歡?)
段小乙走回茶幾邊,斟茶,坐在範先生邊上,喝了口茶,笑着說:“唐伯虎本人吧。”
範先生笑得更開心了,只是原歸感慨:“段老板啊,你這樣真的是不行的。”
段小乙亦歡笑,喝茶,不響。
範先生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茶水,問了聲:“啊是聽說你要收個女學生啊?”
“朋友介紹的,見了一次,就是不是蘇州人,蘇州話講不連牽,年紀也有點大了,腔調是蠻好的。”
“慢慢教歪,現在還有人想學評彈就很好了。”
段小乙說:“她自己想學,很難得。”
他拿出手機按了幾下,給範先生看:“啊是蠻有腔調的?”
範先生頻頻稱是:“眼睛像孟老板,花眼睛。”
段小乙說:“琵琶會彈彈的。”
範先生說:“好看的東西這麽多,我是更想活久一點了。”
段小乙給他添茶,說:“範先生身體好的。”
範先生說:“身體是說不上多好,就是看看你們,我就蠻開心了。”
段小乙笑了笑,不響了。範先生喝過兩杯茶便走了,他走後,段小乙去禪堂描了會兒佛經,他給狄秋發短信,狄秋站在他後面看到了。他問他:晚上過來嗎?
狄秋翻過圍牆,躲在竹籬笆後頭,一直到了第二天早上,他才翻回去。段小乙不在了,衣櫥裏的長衫也不見了。狄秋躺在地毯上,打了個滾,睡着了。
他還一直賴在1104,只是不吃馄饨,不吃炒素和銀魚炒蛋了,他避開了段小乙。只在工作日的晚上去看那些形形色色的,下榻1103的人。
他見過一個古怪的男人,夜裏不睡覺,守在電話機邊,拿着一張卡片不停電話,挂電話;還有一個帶着個大箱子來的男人,他從箱子裏拿出一個金發碧眼的充氣娃娃,給娃娃充滿氣,晚上摟着她睡覺;也有合家歡樂的場面,父母帶着八九歲大的孩子,孩子無法無天的亂叫,滿屋子亂跑,母親跟在孩子屁股後頭,父親追着孩子玩激光槍大戰;還有已近中年的單身女人帶着個半大的女孩兒來的,女人要孩子去泡溫泉,給她拿出新買的泳衣,新買的浴衣。女孩兒畏畏縮縮地說:“可是我不想泡……”
女人推搡着她,急得紅了臉,:“倷個小娘魚囊欸囊?我是身浪來……弗好泡,倷去吶!倷去吶!”(你這個小女孩怎麽這樣?我是身上來(例假)……不能泡,你去啊!你去啊!“
女孩兒要哭了,女人也要哭了。
公歷新年的時候,住進來兩個年輕女孩兒,打扮時髦,晚上,她們輪流給父母打電話,一個說:“姆媽啊,對呀,才到杭州,是的,冷死了!”
另一個拿起手機給她看杭州的天氣預報,比着口型。
“唔!雪蠻大的!蘇州的雪啊大啊?哦,蘇州沒下雪啊?”
輪到另外一個時,她說:“早上才起來,紐約現在早上七點啊,落大雪,不和你們說了哦,我上班要遲到了!”
她急匆匆挂了電話,兩個女孩兒笑成一團,她們抱在一起,親了親對方。
狄秋避而不見段小乙一段日子後,他一整個月都沒再聯系過狄秋了,娟娟每個禮拜五也不過來了,狄秋某天晚上偷偷看電視的時候才看到新聞,段小乙去了國外演出。
電視還轉播了一場,他在很大,很廣的舞臺上唱評彈,唱的是《啼笑姻緣》。
狄秋哪裏也不去,什麽也不想,他的生活變得異常規律,每天都在青椒肉絲蓋澆飯,蛋花湯和許許多多不同的人裏打轉。
很多人會在酒店裏做`愛,這時候他就去院裏抽煙。天氣越來越冷,他穿得不夠多,有時候就躲在溫泉熱霧的包圍裏吃香煙,有時候他被這股熱霧熏得頭昏腦脹,他難受得厲害,只能拿出錄音筆講講話。
他說:“圖春……”
他咳了聲:“我過得一點都不安逸。我接下來……”
“我會怎麽樣呢?”
“二十年,三十年,就會這樣……一直這樣嗎?到時候你真是變成糟老頭子了吧!”
狄秋沒說下去了。他蹲在溫泉池邊,抱着膝蓋,把手伸進池水裏攪了攪。池裏暖暖的。他縮回手,寒風一吹,手指比先前還冷了。
春節的時候,1103沒有人住了,1104也沒有人來。
狄秋把手機拿了出來,他有很多條未讀短信,從元旦一直排到現在。從元旦的新年快樂,到現在的春節快樂。
多數都是老長的一段,段小乙的來信在這些裏面實屬鶴立雞群。
他發的是:春節快樂。
桐桐發的最長,連着兩條,一條拜年,一條問他打不打麻将。狄秋看笑了,自從桐桐得知了他的號碼後,每天都會發一條短信來問他要不要打麻将,锲而不舍。
晏寧,潔潔都發來了短信,10086也來恭賀他新禧。
外面有人放煙花,紅紅綠綠,熱鬧極了,狄秋急忙跑出去,空氣中彌漫着煙塵的味道,他拿出錄音筆,按住了,錄音,卻再沒有煙花和炮仗的聲音了,他只好對着空氣,在一片寂靜中說:“圖春,又是新的一年啦。”
“我還在蘇州,你在哪裏呢?”
“哈哈,你在幹些什麽呢?”不知怎麽,他就是很想笑,他說,“你有……”
他說不出來,咬到舌頭了,他想到有人告訴過他,有些事情只能讀,不能說。
狄秋閉緊嘴巴,仰起頭,吸了吸鼻子。
他給每個祝他新年快樂的人都回複了。他也祝他們快樂。
大約是受到這條回複的鼓勵,桐桐變本加厲,約狄秋打麻将的短信從一天一條增量成了一天兩條。新年頭裏無事可作,麻将解悶最恰當不過,她說。她有時約他去金門路,有時約在園區。年初四的時候她發,快點,我在金門路,給你當財神。年初八的時候,她說,輪到你給我當散財童子了哦,園區啊來?
狄秋看得哭笑不得。
沒幾天,還在新年裏,桐桐的短信又來了:狄秋,金門路火災了你啊知道??!剛才安媽媽打電話給我!她和潔潔剛剛好在那裏!
狄秋一驚,叫了輛車就去了金門路。夜深了,路上車不多,一來一去,不消一個小時,狄秋就到了金門路的棋牌室,司機從彩香路開出去,狄秋一眼就看到了金門路棋牌室門口圍着不少人,他看到潔潔了,細長的腳杆塞在笨頭笨腦的雪地靴裏,她裹着外套,往外哈熱氣。
狄秋伸出手朝她招了招,讓司機把車靠邊。潔潔也看到他了,過來到了車邊就說:“你怎麽來了?”
“桐桐說棋牌室火災了。”
潔潔笑了:“哦,過來給我收屍的啊。”
狄秋指着後排說:“上車吧。”
潔潔上了車。狄秋問她:“還住民治路啊?”
潔潔說:“送我去貴都花園吧。”
狄秋轉頭看她,不響。潔潔笑着去和司機說:“師傅,去貴都。”她又來和狄秋說:“你啊知道以前貴都的房子都沒人要的。”
狄秋原歸不響。潔潔繼續道:“蘇州話講起來很難聽的,貴都貴都,聽上去像鬼多,鬼都。”
“還有什麽玫瑰園,也很難聽的,一看就是外地人來開發的。”
“現在麽,二手市場是搶手的不得了。”潔潔說。
狄秋放下點窗,點了根煙。
潔潔抓着他的座椅,問他:“你最近在幹嗎呢?整天不見人影,我還以為你不在蘇州了。”
她又說:”晏醫生升職了你知道嗎?“
“那很好啊。”
“他現在是我的主治醫生。”
“哦。”
潔潔話很多,還在說:“他是個好醫生,但不是個好人。”
狄秋從後視鏡裏瞅了眼潔潔,潔潔正望着窗外,她道:“他總是說出我心裏的答案。”
狄秋問他:“好人應該怎麽樣?”
潔潔說:“好人應該……”她尋思了陣,“應該不要生小孩,生了就好好養,不要送去孤兒院,好人應該……收養了孩子,就不要自己再生了……”
狄秋說:“生孩子這種事情沒辦法控制的吧……”
“那發明安全套幹什麽?”潔潔大笑,敲敲狄秋的肩膀,道,“你不要和晏醫生通風報信啊。我溜出來的,等等我就回去。”
“哦。”
“他不是蠻好的嘛?”
“你剛才還說他不是好人……”
“你更壞啊!”潔潔咯咯笑。狄秋吃香煙,呼出煙霧,不響。
潔潔道:“你這種人是不會付出真心的,我知道。”
“什麽啊?”狄秋抖煙灰,“你不要亂說啊,你知道我什麽?”
潔潔笑得更厲害,話鋒一轉,還問:“那你到底在忙些什麽啊?”
狄秋把車窗完全放下來了,吹着冷風,縮着脖子說:“沒在忙什麽。”
“這樣聊不下去了。”潔潔道,“也好,不用非得說些什麽。”
司機也是個沉默的人,不聽音樂,不聽廣播,只有接收叫車服務訊息的手機一直在滴滴作響。
深更半夜,依舊很多人需要車,需要從一個地方去另外一個地方。
到了貴都,潔潔下了車,狄秋想了想,也下去了。
“你幹嗎?”潔潔站在路邊,瞪着眼睛打量狄秋,不明所以。
狄秋說:“如果你做壞事,我會報警抓你,關你起來。”
潔潔說:“然後呢?你會來探監嗎?”
狄秋說:“不會。”
他接着道:“我不會同情你,我現在也不同情你,你發生了任何事,我都覺得你是自作自受,你如果死了,你會發現有一個女孩子一直在等你。”
潔潔沒有響,狄秋也沒有走,兩人對視着,好久,潔潔問他:“你為什麽不愛我?”
她問得很大聲。
狄秋往後退了一小步,潔潔說:“你怕什麽?怕我打你?打死你?還是你怕我給你亂七八糟的東西,讓你起幻覺?你擺脫不了?”
狄秋說:“有法律規定我一定要愛你嗎?”
他說得也很大聲。
潔潔笑了,露出不太白的牙齒,她說:“沒有!”她哼了聲,“反正我也不愛你!”
她忽而睜大了眼睛,眼裏亮亮的:“我知道了!你是怕這個!!”
狄秋問:“有法律規定人有愛的義務嗎?”
“沒有!”
狄秋點了點頭,一歇,他說:“但是……我會學……我在學!”
說出來後,他自己愣住了。
潔潔翻個白眼,罵道:“關我屁事!神經病!!”
狄秋笑了出來。兩人轉過身,各自走開了。
狄秋回到了溫泉會館,熟門熟路地偷摸進1104,屋裏沒開燈,他脫了鞋子,才踏進屋,一擡頭,和段小乙打了個照面。兩人都是一驚,段小乙開了燈,狄秋眼裏一刺,慌忙搖頭擺手,說:”我好像上次落了東西在這裏,我回來找找!”
段小乙坐在沙發上打量狄秋,若有所思,說:“不先去問問前臺?”
狄秋果斷道:“前臺沒人!”
“這麽着急?“
狄秋看看他,說:“城隍廟裏求來的救命符。”
“這麽重要的東西保管的這麽不小心?”
狄秋腆着臉在客廳繞了一圈,翻翻沙發靠枕,趴在地上摸摸電視櫃下面,他站起來琢磨着說:“可能掉在別的地方了,那我先走了啊段老板,回頭見。”
段小乙還端坐在沙發上,穿的是布衣長衫,面前是副茶具,他籠着手,不響。
狄秋調轉屁股徑直往院子裏走,他那起鞋子,坐在地上穿。段小乙這時問了聲:“喝茶嗎?”
“喝茶了晚上得睡不着了吧!”狄秋說,快速地松鞋帶,系鞋帶。
段小乙不響了。狄秋正系右腳的鞋帶,只聽屋裏噌地一聲響,一歇,一陣煙味飄了出來。狄秋回過頭,吃驚地望住段小乙,結巴着問:“您……您抽,抽煙啊?”
段小乙拍拍身邊的位置,拿了個空茶杯,斟了一滿杯茶。狄秋看着他,說:“我看電視裏說,您在國外表演……”
段小乙喝茶,倒茶,說:“平時你都這麽進進出出?”
狄秋說:“我不是小偷。”
段小乙點了點頭,說:“涼了就不好喝了。”
狄秋沒動,段小乙擡起眼睛,沖他笑了笑:“演出都多久之前的事了,過年的時候吧,春節過得怎麽樣?”
“還好……”
段小乙眉開眼笑:“第一次聽人說過節過得還好的。”
狄秋站起來,走到沙發邊坐下,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茶是溫的,入口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