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狄秋在1103又住了兩天,禮拜五的時候搭娟娟的車回蘇州。路上,娟娟問他:“你家住哪裏啊?”
狄秋說:“我家裏最近在裝修,随便找個酒店放我下來就好了。”
娟娟看看他,狄秋笑了笑。他的手機這時響了聲,新的短信,還是桐桐。
今天金門路,啊來?
娟娟問道:“佳人有約?”
狄秋一想,說:“那麻煩送我去金門路吧。”
“真的有約啊?”
狄秋說:“我去打麻将。”
他回複桐桐:我現在過去,你們先到先打。
很快,桐桐就發了個大笑的表情符號過來,狄秋看得忍不住也跟着笑。娟娟在旁咂舌頭:“段老板天天吃茶泡溫泉,老年人愛好,你和他也差不多了。”
“提早預防老年癡呆。”
娟娟說:“提早步入靈魂老化。”她又說,“不過有個愛好也蠻好的,比去k房只會打開點播排行榜一百首全選一遍強多了,”她一拍方向盤,“關鍵是還全會唱!”
狄秋哈哈笑,娟娟看他,道:“你們來得不大吧?”
“我們不賭錢。”狄秋說,“殺殺時間。”
“哦。”
娟娟的手機響了,她連上車內外放講電話,都是段老板的演出安排和表演邀請,什麽電視臺的啦,什麽學校宣傳部門的啦,她一個接着一個應酬,開得起玩笑,拍得響馬屁,變通自如,一路電話都沒停過。到了金門路棋牌室門口,狄秋下了車,和她道別,說:“謝謝你了。”
Advertisement
娟娟擺擺手:“我也殺殺時間。”
狄秋笑了,娟娟的手機又響了,這回她瞥了眼手機,拿起來接,聲音輕了,模樣憂愁了,只一味說“知道了”。狄秋看了眼她,轉身走去了棋牌室。
棋牌室的玻璃門後頭還是霧蒙蒙的,狄秋推門進去,嗆得酸鼻頭,咳了起來,只聽老板娘“小狄小狄”喊着的聲音由遠及近。狄秋擡眼一看,老板娘已經到了他面前,她在圍裙上揩揩手,抓着狄秋的胳膊上下輕撫:“小鬼頭!跑到哪裏去了!!回老家了?孫老板天天牽記你!!”
狄秋掃了眼室內,依舊一屋煙氣,一派仙境風光,十來張桌子坐得滿滿當當,每個人每雙手都不閑着,不是拿着麻将牌,就是拿着瓜子,拿着毛線針,拿着煙,其中不乏相熟的面孔,見到狄秋,都點頭致意。
狄秋問了聲:”孫老板今天不在啊?”
老板娘把他往樓上領,說:“安媽媽幫祝老師老早到哉!桐桐格小屋頭(小丫頭),也遲到!真家夥,小狄啊,下碗馄饨啊好?還是炒面,加紮荷包蛋?”
狄秋舔舔嘴唇皮,樓道上貼着棋牌室的菜單,狄秋匆忙看了眼,說:“牛肉面啊有啊?”
老板娘笑着說:“有肯定是有的!不過和你說句老實話哦,你不要講出去哦。”
狄秋靜待着,老板娘上了二樓,一把拉過他,小聲詭秘地說:“隔壁買的,他們算我十塊一碗,我賣十八一碗。”
狄秋說:“外面現在都要二十八一碗了。”
“是的呀,吃不起面了。”老板娘往前走,狄秋跟着,道:”吃不起牛肉了,光面還是可以吃吃的。”他摸摸口袋,“不然這樣好了,牛肉面麽您幫我叫好了,先給我光面,等歇贏了錢,有了十八塊錢了,您再把牛肉給我。”
老板娘笑得花枝亂纏:“瞎說踢踏(胡說八道)!我請你吃好了!”
她一瞅狄秋的鼻梁骨,自己摸摸自己的鼻子,悄聲問:“鼻頭啊痛了啊?”
狄秋說:“沒關系的,沒關系的。”
老板娘停在了5號房門口,掰扯着手指,抱歉地笑笑:“不好意思的。”
狄秋說:“真的沒關系的。”
老板娘看着他,不響了。狄秋說:“不是因為那件事不來的,我自己有點事情。”
“事情昂辦好了吶?”(事情辦好了嗎?)
狄秋想了想:“差不多了吧。”
老板娘忽而一聲嘆息,拍拍狄秋的胳膊,頗關切地望着他,急急說:“你好就好……好好的哦……”
她的手擦過狄秋的手背,她的手心很粗糙,手指發紅,手還有些冷。狄秋說:“老板娘,幫我泡杯熱茶吧。”
老板娘笑着應下,踩着小碎步走了。
狄秋在門前站了歇,二樓的房間似乎也都是滿的,好多人在說話,好多人在吵相目(吵架),好多麻将牌噼裏啪啦碰碰撞撞。狄秋拍拍衣服,打開了5號房的門。
他一進去,祝老師就哦哦地高喊了兩聲,安媽媽的聲音也一高,意外道:“小狄?!桐桐說的意外驚喜就是你啊!”
祝老師招呼狄秋坐,說:“我剛巧還來幫安媽媽講弗會是桐桐帶兒子過來搓麻将吧?唔篤以哉住了酒店裏麽,小人麽應該放嘞爺娘搭嘞嘿,阿弗可能帶進帶出葛!”(我剛才還在和安媽媽說不會是桐桐帶兒子過來打麻将吧?她現在住在酒店裏麽,小孩應該是放在爸媽那裏的,也不可能帶進帶出的!)
安媽媽說:“格麽倪翹腳麻将先搓起來?撒骰子?”(那我們三人麻将先打起來?扔骰子?)
祝老師連連點頭:“撒吶撒吶!”
他和安媽媽都站了起來,狄秋走到桌邊,也站着,祝老師和安媽媽都讓他先撒,他撒出個三個三,六,他道:“桐桐怎麽住酒店去了啊?”
祝老師望望他,把骰子包在手心裏晃晃,吹吹氣,念念有詞,撒出個六六大順 ,十二。他笑得燦爛,拿起保溫杯,搖頭晃腦地嗒嗒舌頭,喝茶,說:“桐桐屋裏碰咂賊骨頭,還被人家放吱把火,倷弗曉得啊?還上茲《蘇州新聞》幫《社會傳真》!”(桐桐家裏遭賊了,還被人放了把火,你不知道啊?還上了《蘇州新聞》和《社會傳真》呢!)
“啊?什麽時候的事情啊?她沒和我講過啊!”狄秋傻眼了,安媽媽低頭撒骰子,說:“哀種事體阿呒不啥好講葛吧,五幫三麽,八……小狄倷幫桐桐撒。”(這種事情也沒什麽好說的吧,五和三,八,小狄你幫桐桐扔。)
狄秋又撒了吧,還是三和三,六。安媽媽和祝老師眼巴巴地看着他,等着,狄秋無奈,撒第二輪,自己代表自己,還是六,代表桐桐,七了。
他松了口氣,祝老師笑道:“人和自己鬥,其樂無窮!”
他眨巴眼睛,看了圈:“啊曉得哀句閑話啥人講葛?”
安媽媽和狄秋各自坐下,狄秋接了句:“誰講的?”
“老毛歪!”
祝老師也坐下了,自動麻将桌上早就擺好了麻将牌,老板娘送了杯熱茶進來給狄秋,狄秋連聲道謝,不一歇,他的牛肉面也上來了。祝老師看到了就說:“小狄你啊還是我們認得的那個小狄啊?今天怎麽吃牛肉面了吶?”
狄秋笑笑,說:“突然發現這裏菜單上其實蠻多東西的。”
“菜單麽一經哀囊葛歪,囊老早吩注意啊?”祝老師道。
(菜單一直都是這樣的,怎麽以前沒注意到?)
狄秋吃了口面條,喝了口面湯,說:“不過還是馄饨,炒面好吃。”
祝老師笑了,他坐莊,又是番祈福求願的,在狄秋面前摸牌開局,他問道:“小狄麽最近忙點啥吶?”
狄秋說:“胡思亂想。”
“啊?啥?”祝老師似是難以置信,擡頭盯着他,“瞎想啊?”
安媽媽也看了眼狄秋,狄秋四張牌裏三個花,笑開了,祝老師講普通話了,道:“看上去麽想的都是好事歪!”
狄秋摸牌:“胡思亂想的時候再不想點好事,那日子也太不好過了。”
祝老師道:“小狄倷啊是也長高啧啊?看上去幫倪女婿差往弗多高啧。”(小狄你是不是又長高了啊?看上去和我女婿差不多高了。)
狄秋道:“這把安媽媽不要和我搶啊,我要沖祝老師,就當禮金了。”
安媽媽道:“我是弗幫倷搶,我反正只吃咂紮喜糖。”(我是不和你搶,我反正只吃到了顆喜糖。)
祝老師道:“美國葛金莎幫國內葛啊是味道還是弗一樣葛吧?”(美國的金莎和國內的啊是味道還是不一樣的吧?)
安媽媽挽了挽頭發,不響。祝老師出牌,道:“北風,唉,唔篤道否要講,蘇州高葛男小人是真格少,結婚格辰光,我看格個男小人篤同學嘞朋友嘞塞弗高,唔篤姆媽高格,東北葛,一米七五!”(北風,唉,你們不要說,蘇州高的男孩子真的是少,結婚的時候,我看那個男孩子的同學啊朋友啊都不高,他媽媽高的,東北的,一米七五!)
安媽媽道:“之前格個山東格弗是蠻高麽。”(之前那個山東的不是蠻高的嗎?)
祝老師清了清喉嚨,喝茶:“北風阿呒不人碰啊?”(北風也沒人要碰啊?)
狄秋道:“還好吧,我高中的時候有個朋友蘇州的就蠻高的,他爸爸媽媽也不高的。”
他出牌:“西風。”
祝老師拈拈手指,碰牌了,一擡眼睛,看着狄秋,道:“格個賊骨頭倷啊認得葛。”(那個小偷你也認得的。)
安媽媽說:“三索。”(三條。)
狄秋說:“偷桐桐家的人啊?”
安媽媽說:“搓麻将麽才搓麻将吧,等桐桐來茲麽,唔倷要講麽總歸會講葛,倪啥人啊弗嘞嘿現場,啊吩去派出所。”(打麻将就打麻将吧,等桐桐來了,她要講總歸會講的,我們誰都不在現場,也沒去派出所。)
祝老師賠個笑,看看安媽媽,道:“我麽啊是怕小狄被人家騙呀,格個小娘魚看上去文文靜靜葛,啥人曉得……桐桐麽啊是,做節殼子葛地方認得葛人塞帶到茲倪搭嘞,還好我幫傳達室葛王夾裏蠻好,警察來尋我,唔倷直接打我電話拿我喊過去,要弗然被倪主任曉得,有的煩嘞。”(那個小女孩看上去文文靜靜的,誰知道……桐桐也是的,做美甲的地方認得的人就帶到我們這裏來,還好我和傳達室的王某某蠻好的,警察來找我,他直接打我電話把我叫了過去,要不然被我們主任知道,很煩的。)
安媽媽看牌,出牌:“原歸三索,真家夥,來來去去哀紮牌,看得嘞厭死臭啧。”(還是三條,真是的,來來去去這只牌,看得煩死了。)
祝老師不響了,狄秋抿起嘴唇,笑了笑:“七條,祝老師要是做條子估計沒得做了。”
祝老師問他:“格麽過點日腳放假啊準備去啰搭白相白相架?”他拍了下手掌,說,“倷要用弗着等放假,天天有空,天天好登嘞外頭白相葛,啊要帶爸爸姆媽嘞啥葛出去兜兜吶?”(那麽,過陣子放假有沒有準備去哪裏玩玩啊?)(你也用不着等放假,天天有空,天天能在外面玩的,要不要帶爸爸媽媽什麽的出去轉轉啊?)
狄秋問:“不是春節才過完嗎?又有什麽假期了啊?”
安媽媽笑笑:“祝老師麽坐嘞辦公室裏春節一放完麽才開始往清明,五一,端午倒數啧。”
祝老師喝茶,摸牌:“七筒。”
安媽媽碰牌了,摸到個花,花牌摸起來還是花牌,她把花牌齊齊靠邊放好。祝老師瞅着,道:“清明麽是快啧歪。”
他看狄秋:“唔篤年紀輕格麽才喜歡出國吧?”(你們年輕人都喜歡出國吧?)
狄秋說:”出國要護照吧?我沒有護照。”
正說到這裏,桐桐進來了,一進來就說:“什麽護照不護照的啊!你們在講什麽啊!”
她看到空位就去坐下了,今天她穿了條粉裙子,粉大衣,頭發剪短了,顯得臉更小,眼睛更大了。她眨巴着眼睛看狄秋:“你要出國去哪裏玩啊?清明的時候啊?還是五一?”
安媽媽和狄秋比個眼色:“桐桐幫祝老師估計用葛是一本臺歷。”
狄秋哈哈笑,桐桐癟起了嘴巴:“你們打麻将添我,說笑話麽不添我了!”
祝老師道:“倷幫倪遲到遲到麽塞算啧,今朝幫小狄搓麻将也遲到,是要弗添倷啧!”(你和我們打麻将遲到就算了,今天和小狄打也遲到,是要不和你一起玩了!)
桐桐忙伸出雙手擺在桌中間的燈光下說:“就是為了見小狄才遲到的!我新做的指甲!”
“剛巧還來講倷做節殼子認得葛小姊妹嘞。”祝老師道。
桐桐拉了拉狄秋的手,說:“啊好看??”
安媽媽說:“五筒。”
狄秋點點頭:“好看的,一套粉,可以直接去演粉紅女郎了。”
桐桐拍他,問他:“你啊是要去哪裏旅游啊?”
祝老師道:“桐桐去過葛地方多,好問問唔倷意見葛。”
安媽媽說:“國內走走其實啊蠻好,過年葛辰光我幫一幫小姊妹到福建去茲幾日天,蠻好白相葛。”
桐桐說:“新疆蒙古都蠻好的。”
狄秋道:“內蒙古蠻好的。”
“你去過?”
狄秋點了點頭,桐桐有些興奮:“還是第一次聽你講這些事情歪!”
祝老師亦附和:“小狄是蠻少講起自家葛事體葛。”(小狄是很少講自己的事情的。)
狄秋笑了笑:“我也沒什麽好講的。”
“你去了內蒙哪裏玩啊?”桐桐問。
狄秋說:“高中的時候跟朋友一起去的,他隔壁鄰居的媽媽是內蒙人,親戚都在那裏,招待了我們,去了蠻多地方的,半個暑假都在那裏吧。”
“有當地人招待是蠻好的,蒙古話叽裏咕嚕的我是聽不懂,不過住住帳篷,騎騎馬蠻好玩的,想起來還蠻想再去去的。”桐桐說。
狄秋說:“晚上看星星很好看。”
他還說:“能看到銀河。”
他不響了。
他想起他和圖春坐在帳篷外面看星星,圖春問他打算報什麽大學,讀什麽專業。他說,蘇州蠻好的。圖春說他可能會去南京,他馬上就說,南京也不錯。他還說:“那我去南京,當個天文學家吧。”
圖春馬上說:“你要文科轉理科啊??我們現在能轉嗎?怎麽轉啊?”
他的樣子有些着急,看得狄秋想笑。
狄秋笑了出來,說:“自 摸,胡了。”
他看祝老師,道:“祝老師,禮金等下副牌吧。”
桐桐在桌子下面踢了他一腳,狄秋把牌推進桌子下面,自動麻将桌開始洗牌。他點了根煙。
這晚麻将打到兩點,桐桐送安媽媽和圖春,安媽媽還是在中街路下了車,桐桐問狄秋:“還是馬大箓巷啊?”
狄秋指着路邊一家快捷酒店,說:“就這裏吧。”
桐桐一看,調侃道:“你不會家裏也被人放火燒了吧!”
狄秋苦笑,桐桐吐了吐舌頭,不響了。
她把車轉進了酒店,停在了門口,點了根煙。狄秋看看她,桐桐呼香煙,說:“潔潔其實是被人領養的,後來領養的家庭又生了個孩子。”
狄秋往酒店裏張了眼,前臺正趴在桌上玩手機,沒精打采的。他解開了安全帶,說:“世上多的是身世悲慘,但活得好好的人。”
桐桐看他,笑着說:“你這個人看上去麽什麽都好,對什麽都笑笑的,其實心腸很硬的,心裏早就有自己的主意的。”
狄秋下了車,和她揮了揮手,桐桐揮動香煙,開走了。
狄秋進了酒店,要了個單人間,進了房間,洗了個熱水澡就睡下了。
他做夢了,不停做,好像要把十年裏沒有做過的夢一口氣做完。
他夢到蘇州。夢到虎丘塔的邊上多了一座大山,夢到一口大鐘在運河裏飄浮,夢到拙政園的荷塘裏開滿了荷花,一對鴛鴦躲在荷葉下戲水,他還夢到滿地的桂花,熏得他不停打噴嚏,滿世界的竹子,風一吹,綠光閃爍,娑娑作響。他伸手撥開它們,他在走一條下坡路,圖春就在路的盡頭等他。
圖春推着一輛自行車,他也推着一輛,他騎上去,趟着車經過圖春。風好急,他笑着回頭看,圖春跟上來了。
他們在路上騎車,穿過一條條弄堂,在大馬路上騎,在羊腸小徑上騎,有時颠簸,有時平坦,有時兩邊都是辦假證,修電線,收舊貨的廣告,有時被呼嘯而過的汽車鳴笛警告。
狄秋不管,他騎蛇形,他張開雙手,晃晃悠悠地經過一片巨大的樹蔭,他仰起頭看,是什麽樹呢?
忍冬嗎?
忍過了冬天,春天就會到了嗎?
他回頭張望,圖春還在,離他不遠也不近,輪廓清晰,五官模糊。
狄秋更不管了,不管要去哪裏,不管這裏是哪裏,蘇州也好,別的什麽城市也好,城市的馬路有什麽不同呢?江南的粉牆黛瓦又有什麽差別呢?新起的高樓又有什麽不一樣呢?
他就在路上騎着,轉彎,上橋,下坡,
黑夜和白天也沒什麽不同,變化得還很快,日月流轉,一會兒空氣就暖了,花都開了。
先是迎春花,接着是桃花,櫻花,無香的海棠,香得醉人的丁香,大朵大朵的泡桐,同色系的紫藤。天空浪漫得一塌糊塗。
夏天雨水很多,蟬叫得厲害,樹綠得也厲害,他和圖春淋着雨,邊騎車邊吃冷飲。他吃赤豆棒冰,圖春吃綠豆棒冰,一口咬下去,嗑到硬邦邦的豆子,牙齒酸透了。他笑出來,咬着棒冰,單脫手騎車。
他騎進了秋天。
秋天,楓葉紅了,銀杏黃了。
他撿起一根長長的竹竿去敲結在枝頭的銀杏果,銀杏掉在地上了,綠果肉摔開來了,露出了裏頭的白果,有的白果的果殼殼也摔裂了,露出綠色的果肉。
銀杏臭烘烘的。
狄秋笑着舉高了竹竿,還舉高了錄音筆。
他敲打樹葉,莎啦啦,莎啦啦。
“圖春,你聽,銀杏掉下來的聲音。”
一朵雪花從空中掉落。
冬天了。他甩開了自行車,撲倒在了雪地上。這次只有他和圖春了,圖春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他後面,他等他,又等不及,他捧起一抔雪去給圖春看。
圖春就在他面前,輪廓還是很清楚,五官還是很模糊。
但是他知道,他在這裏。
他就在這裏。
他吹了口氣,一朵雪白的花在他手心裏綻開了,漫天下潔白的花雨,又是一個春天了。
狄秋撒開了那些花,握住車龍頭,又跨了上去。
他看了十次春花開又落,夏雨來又走,秋葉落又生,冬雪茫茫,又清清。
狄秋醒了過來,他揉着眼睛,白天了,空氣潮濕,好像才下過雨,市一中的招牌上蒙着一層水霧。
狄秋一看手表,剛剛好,七點整。
狄秋原地彈了起來,不巧撞到了個男學生,他忙一把抓住那個男孩子,盯着他大叫了起來:“對不起!我剛才是不是撞到你了??!!對不起!!”
他給男孩子看手表,近乎咆哮:“我的十二點!過去了!”
他的一天。
他的十年。
在不知不覺間過去了。
男孩子掙開了,怪異地打量他一眼就鑽進了學校。
狄秋在原地轉了一大圈,看見附近一個煎餅果子攤就跑了過去,他擠過去買煎餅果子,火急火燎地等着,輪到他了,他忙不疊喊出來:“老板!加兩個蛋!謝謝!還要一包豆漿!謝謝老板!!謝謝!”
老板笑着招呼:“小夥子這麽一早就這麽有活力啊!”
狄秋笑得喘不過氣,搓着手吸鼻子,煎餅果子做好,他咬了一口,燙得倒抽氣,緊接着又是一口,他捂着嘴一頭嚼一頭沖到了街上,風風火火跑到了義昌福,一口氣買了十個包子。他過了馬路,又去便利店買了包煙,站在路邊一口煎餅果子,一口包子,鹹的吃,甜的也吃,吃得兩腮鼓鼓囊囊的,他還想點香煙,一雙眼睛,兩只手都忙不過來了。
一輛公車進站,狄秋趕忙跳了上去,他一溜煙跑到後排,幹得第一件事就是開了窗戶把手伸了出去。
他摸到風,暖和的陽光照着他。司機在廣播裏吼:”後面的人!不要把手伸出去!!“
狄秋縮回了手,連連點頭:“好的,好的!!”
他松了口氣,嘻嘻哈哈地看周圍每一個人,邊上一個女人把一個半大的孩子往自己身邊拉了拉,孩子靠着她,看看狄秋,眨眨眼睛,和女人說:“媽媽,這個哥哥吃得好多呀……”
狄秋噎住了,笑着點頭:“吃得多才長得高啊小朋友!”
孩子眨巴眼睛,女人陪個笑,轉過身,拉着孩子挪到來前面。孩子有好多問題,他問女人:“媽媽,長得高有什麽用啊?”
女人說:“長得高……望得遠啊。”
孩子又問:“媽媽媽媽,這個小錘子是用來幹嗎的啊?”
女人說:“這個是發生危險的時候……你看,這個小點,小錘子對準這個點篤篤敲兩下,玻璃就碎了,大家就好出去了呀。”
“那大家為什麽不從後門出去啊?”
“因為有時候後門開不了啊。”
“那可以從其他窗戶出去啊。”
“但是你看呀,其他窗戶是不是都很小啊,你看像媽媽就鑽不出去的呀。”
孩子問:“那發生危險的時候,我就用這個敲敲玻璃!媽媽你先出去!“
”小寶這麽厲害啊!但是發生危險的時候,媽媽會保護你的。“
狄秋大聲說:”發生危險的時候,第一件事是保持冷靜!“
大家都看他,他喝了一大口豆漿,咽下嘴裏的東西,公車在人才市場門口停下,他下了車。
狄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汽油味很重,早上的蘇州披着霧,裹着塵,天上灰藍色,地上水灰色,路邊的青草承着露珠,道旁別的樹葉垂着腦袋,一朵不知從哪裏飄來的海棠落在了狄秋腳邊。狄秋拾起它,看了陣,拿出手機按了按。他的手機沒電了。他攔了部的車,回到了先前桐桐放他下來的那家快捷酒店。前臺還是那晚那個前臺,她看到狄秋,微笑着點了點頭。狄秋忙上前問她:“我在這裏睡了……啊,不是,是住了多久啊?”
“先生要退房嗎?”前臺看着電腦,說,“您昨晚入住的,房費按照……”
狄秋扒着桌子,瞪大了眼睛:“今天幾號??”
“今天是……”
狄秋忙解釋:“我的手機沒電了。”
前臺指指身後:“今天是五一假期的最後一天呀,您是要退房嗎?”
狄秋呆住了,但他很快又笑出來,他問:“我現在是在蘇州吧?”
前臺木讷地點了點頭。
狄秋默默念着:“蘇州……”
“您要退房嗎?”
狄秋點頭,說:“我要走了。”
前臺順着接了句:“要回去上班了嗎?您着急趕車嗎?我現在就給您辦退房吧。”
狄秋哈哈一笑,沒有響,辦完退房手續,他直接從門口走了,前臺看着他,滿目疑惑,狄秋跳到酒店外面,朝她一揮手:“再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