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深秋的仲城,夜裏氣溫已經降到5℃左右。蕭栩一瘸一拐從醫院出來,寒風夾着零星的雨點,像耳光一樣扇在臉上。他縮着肩膀,牙齒打顫,不由自主做了個抱臂的動作,片刻後又覺得這姿勢太娘,旋即垂下雙手,轉身朝燈火通明的大廳看了看,挪出一步,又退了回來。
大廳裏有暖氣,比這裏暖和多了。
但他不能進去,他做錯了事,柏尹讓他滾。
被一個剛成年的孩子罵,當然是件丢臉的事,但那一摔讓他摔洩了氣,別說跳起來與柏尹争吵動手,就是瞪柏尹一眼的力氣也沒有了。他在地上木然地坐了一會兒,站起來後不再往病房裏擠,扶着牆壁晃晃悠悠地走了。
直到離開VIP病房區,直到在衛生間的洗手池邊站了許久,才回過神來。
鏡子裏的人頹廢不堪,剛染不久的金發濕漉漉地搭在額前,發間不僅有污泥,竟然還裹着一片枯萎的樹葉。鼻梁和下巴上也有泥,臉花了,眼睛紅得不像樣。大衣已經成了褐色,連裏面的襯衣也髒了。
他盯着鏡子看了半天,眉頭嫌惡地皺起,發狠脫掉大衣,使勁扔在地上,而後将水龍頭擰到最大,捧起水往臉上撲。
水冰涼,沒多久就将他的手指與臉頰凍紅,他卻渾然不覺,甚至将身子伏至最低,把後腦抵在水龍頭下。
他恨如此破敗的自己,他想将頭上臉上的污泥都洗幹淨。
但是再次擡起頭時,他卻在鏡子中看到了比此前還狼狽的自己。
狂奔而出,落荒而逃。
沒了大衣,頭發和襯衣濕透,風一吹,就忍不住哆嗦。
來醫院時開的是顧葉更的車,他自己的還停在警局。在路上漫無目的地走了一公裏,他蹲下來,抱住膝蓋,将臉埋了進去。
他很難過,內疚與害怕多過委屈,柏尹罵得沒錯,他當真是個禍害。
掌心的皮被磨破了,他看了看,然後輕輕拍在自己臉上。
一下,接着一下。
“啪,啪,啪。”
痛嗎?不痛的。他發出一聲嗚咽,覺得自己真是慫極了,知道錯了,想自扇幾個耳光,都不敢下狠手。
那麽輕,撓癢是嗎?
手機時不時震動兩下,是那幫今晚約賽車的朋友。他一個都沒理,蹲到腿腳發麻才站起來,眼前有些發黑,腳步也跟着虛浮。
“別摔了。”他小聲自語:“再摔就是第三次了。”
那夜回家後他就感冒了,發燒時胡言亂語,時不時小聲說“我再也不這樣了”。清醒後第一反應就是找手機,想也不想就給榮鈞撥了過去。
接電話的卻是顧葉更。
“鈞哥!”
“他在睡覺。”
蕭栩猶豫了幾秒,終是問了出來:“他現在怎麽樣?我,我可以去看看他嗎?”
“過幾天再來。”顧葉更聲音很沉:“他需要休息。”
蕭栩一連幾日都過得渾渾噩噩,看上去疲憊至極。手心的傷口因為沒有得到及時處理,發炎化膿,被紗布纏了一圈又一圈,右腳踝也沒消腫,每次着力都會痛一下。
蕭母心痛極了,幾位姑母也趕來探病,他被寵慣了,早就習慣被噓寒問暖,但這回卻非常不自在,将自己關在房間裏不肯出來。
蕭母也不為難他,只囑咐侍者按時給他送藥和水果。
下午,他睡得昏沉,門被推開,在蕭家工作了多年的瀾姐将藥片和水杯放在床頭,輕聲喊道:“小少爺,起來吃藥了。”
他吓了一跳,心不在焉地摸向水杯,哪知沒能拿穩,杯子摔在地上,碎了。
瀾姐已經有了身孕,再工作一個月,就要回家待産了,見水杯摔碎,立即彎腰去撿,蕭栩這才從迷糊狀态中清醒過來,連忙翻身下床道:“瀾姐,我來撿,你別蹲……”
也是着急,他動作大了些,本意是想阻止瀾姐,卻打到了對方的手。
瀾姐大着肚子,将蹲未蹲,這一下恰巧被碰散了力,竟然側身向地上摔去。
他驚得臉色發白,立即沖過去抱住瀾姐,但仍是遲了一些,瀾姐一只手撐在地上,被破裂的玻璃渣紮到了血管。
暗紅的血迅速在地板上暈染開。他呆愣地跪着,知道自己又做錯事了。
由于救助及時,瀾姐并未大量失血,肚子裏的孩子也沒有大礙。他卻跟遭了迎頭一棒般,像個傻子似的守在病房不肯離去。
他跟瀾姐與瀾姐的丈夫道歉,對方勉強地笑着,說“小少爺,不是你的錯”。
他被蕭母拉出病房,嘴裏還念叨着“對不起”,小姑心痛萬分地抱着他,安撫道:“我們寶貝是好心啊,為什麽要道歉?”
他看着小姑,苦澀地搖頭:“不,是我的錯。”
“亂說!”小姑像哄孩子般說:“我們寶貝最好了,就算犯了錯,也不是有心的。不要難過了,小瀾不是沒事了嗎?你放心,她的醫藥費營養費我們……”
他推開小姑,像看陌生人一般看着自己的長輩們。
父親,母親,兄長,姐姐,姑母……打從出生,他就是所有人的寶貝,每個人都寵着他,不管他做了多麽不應該的事,也會收到“不是你的錯”、“不用道歉”、“你又不是故意的”之類的安撫。
大約只要沒鑄成大錯,他永遠不會受到懲罰。
不,也許将來天塌了,也有人幫他頂着。
因為他生在有權有勢的家庭,是家裏最小的孩子,所以他無論做什麽,都能夠被原諒。
家人是因為愛他,為他工作的人是因為怕他。
所以那天,他才會在柏尹面前給自己找理由開脫——我不是故意的!
他深吸一口氣,緩慢地扶住額頭。蕭母想要上前扶住他,他卻擡手阻止,一步一步向後退去,低聲道:“我想一個人安靜一會兒。”
又從醫院跑了出來,與上次相比,這次心情更加沉重。
比起親人們溺愛的寬慰,他倒更希望他們像柏尹一樣罵自己一頓。瀾姐因他受傷,險些流産,如果不是他的錯,那是誰的錯?
他用力撥弄着頭發,坐在路邊抽了大半包煙,回顧過去近26年的人生,無奈地笑了笑。
所有人送給他的都是鮮花,唯獨柏尹向他扔來一團污泥。
他竟然覺得柏尹扔得好,好到他情不自禁想站起來,給柏尹鼓掌叫好。
你傻了吧?
摁掉煙頭時他想,大概真他媽傻了。
幾日後,在得到顧葉更的允許後,他去了醫院。
榮鈞痩了一些,但精神很好,一見他就笑了,招呼他坐。
他站在病床邊,彎下腰鄭重地跟榮鈞道歉,榮鈞愣了幾秒,伸手揉了揉他的頭發,後知後覺地說:“金發很帥啊,怎麽染回黑色了?”
他意外于榮鈞的反應,站直後還想再次道歉,榮鈞卻像知道他的意圖似的,搖了搖頭:“是我給你們添麻煩了。”
顧葉更不讓榮鈞出院,他也幹脆把醫院當成家。柏尹警告他不準接近榮鈞,但榮鈞待他還是像以前一樣。他暗自反思,不跟柏尹“計較”,鐵了心要留下來照顧榮鈞。
柏尹還有半年就要高考了,不可能整天待在醫院,他就鑽空子,白天陪榮鈞,算着柏尹要下晚自習了,就趕緊溜。
但即便如此,還是被柏尹撞上了。
那天他剛從病房出來,手機就響了,是大哥蕭棧打來的。他不喜歡在公共場合邊走邊接電話,于是進了樓梯間,關上木門,打算聽大哥唠叨完再出去。
蕭棧平時不怎麽管他,這回大約是受母親指使,來關心他的生活,一說就是十多分鐘,他屢次想挂斷不成,正敷衍着,突然看到昏暗的樓梯下方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在這裏看到他,柏尹明顯也有些驚訝,但驚訝很快變為不滿,走上來道:“誰讓你來的?”
他在看到柏尹的瞬間就挂了電話,自知理虧,一退再退,“嘭”一聲撞到身後的木門。
“我讓你離我哥遠點,你沒聽見?”
他看着這永遠都冷着臉的人,一下子也氣了,“你讓我離鈞哥遠點,我就得聽你的?你誰啊?”
顧葉更都沒說不準我來,你憑什麽對我下命令?
鈞哥剛才還跟我說“明天見”,你,你信不信我跟鈞哥告狀?
柏尹動了手,像上次那樣扣住他的手腕,大約想将他拽下樓去。他卻吃一塹長一智,反手一縮,靈活地掙脫開,毫不示弱地瞪着柏尹。
柏尹臉色越來越難看,僵持了一會兒,他被盯得發慌,漸漸沒了底氣。
說到底,那件事的确是他的錯,他甚至想過主動跟柏尹搭話——這當然非常沒面子,柏尹推倒他兩次,還罵他,他卻想跟柏尹和好,面子簡直丢到太平洋去了。
可他不得不這麽做,因為他有自己的私心。
他想聽柏尹指出他的錯誤,将來如果他又做了不好的事,柏尹在他身邊的話,起碼不會像家裏人那樣千篇一律地說“你沒有錯”。
錯了就錯了,為什麽要用欺騙來安撫?他已經長大了,不想再泡在蜜糖罐子裏,做錯事不可怕,可怕的是閉目塞聽。
雖然很丢臉,他還是想跟柏尹交個朋友。
這麽一想,頓時就豁達了,他咳了兩聲,正想友好地朝柏尹伸出手,餘光突然瞄到從天花板順着蛛絲向下滑的蜘蛛。
那東西吸引了他全部注意,連呼吸都緊了起來。
柏尹順着他的目光望去,也看到了比指甲還小的蜘蛛。
榮鈞隐約聽見外面的争吵聲,披着衣服走到樓梯間外,正要伸手推木門,突然聽到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
“柏尹!蜘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