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車停在一處待拆遷的老樓外,顧葉更的兄弟抛來一把92式手槍,蕭栩怔忪地接住,掌心燒得難受,仿佛拿着的是一塊焦炭。他與柏尹被勒令守在樓下,柏尹一臉煞白,在顧葉更消失于樓道時一拳捶向牆壁,雙唇抿得極緊,咬肌的輪廓半隐半浮。
蕭栩握着槍,手指發抖,愧疚與恐懼像一劑注入血管的毒藥,令他呼吸發緊,大半邊身子僵着,連向前挪一步都萬分困難。
不多時,樓上傳來一陣突兀又雜亂無章的響動。蕭栩心髒都提到了嗓子眼,又急又怕,四肢卻像解了凍,擡腳就往樓上跑。
“站住!”手臂突然被人拽住,柏尹狠厲的聲音從後面傳來,“你還嫌添的亂不夠多?”
蕭栩猛然轉身,跟被潑了一盆冰水般周身發涼,“我……”
他想說“我想上去幫忙”,喉嚨卻像被掐住一般。
柏尹眼中翻滾着冷色調的厭惡,用力一拉,低喝道:“別他媽礙事!”
蕭栩腿腳本就發軟,整個人也處于高度緊張狀态,被拽得一個踉跄,右腳崴了一下,銳痛像鋼針紮進血肉,他來不及調整姿勢,摔倒在地,淺色的羊毛大衣頓時被滿地的泥濘弄得污濁不堪,他腦子一陣發木,本能地蜷起右腳——那裏正痛得厲害。
柏尹沒有扶他,眉眼逆着路燈的光,看不真切。他也不指望柏尹拉他一把,掙紮着坐起來,緩了幾秒後試圖站起。
他從來沒有摔得如此丢臉過,一身的爛泥,連臉都髒了,手掌破了皮,膝蓋有點痛,大概已經淤青了。
但很奇怪,這一摔反倒讓他稍稍平靜下來,剛才積蓄在胸中、幾乎讓他窒息的恐慌淡去幾分。他忍痛站起來,暗道“活該”,既不整理衣物,也不看柏尹,退回之前的位置,捏緊了手中的槍。
他練過槍,所以顧葉更的兄弟才會将92式交給他。他屏氣凝神地盯着黑漆漆的樓道口,感覺頭皮像被頭發抓了起來。
他從未如此警惕過。
不過扳機終是沒有扣下。顧葉更抱着昏迷的榮鈞從黑暗裏出來時,他大睜着雙眼,唇角顫抖,喉嚨發出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鈞,鈞哥。”
他不知道榮鈞有沒有事,名為“害怕”的情緒像無數雙手,癡纏地抓着他的雙腿。他不停深呼吸,試圖将害怕壓下去,待顧葉更走近時,才終于邁出一步,啞聲說:“鈞……”
“讓開!”柏尹推了他一把,拉開吉普的後座門,以便顧葉更把榮鈞放進去。
蕭栩往後急退兩步,右腳鑽心地痛,好在這次站穩了,沒有再摔倒。
顧葉更将榮鈞摟在懷裏,問:“你倆誰開車?”
蕭栩愣了一下,然後迅速朝駕駛座跑去——今晚他就像個沒用的白癡,除了添亂找事什麽都沒做,現在顧葉更的兄弟留在樓上處理綁架榮鈞的人,顧葉更在後座照顧榮鈞,柏尹沒有駕照,自然應該由他開車!
必須找些事做,證明自己不是一無是處。
吉普向醫院疾馳,蕭栩渾身冷汗直冒,想問那些人有沒有對榮鈞做什麽,卻實在開不了口。
榮鈞被送去VIP病房。與普通病房區域不同,那裏非常安靜。
并且明亮。
待拆遷樓房區燈光昏暗,加之心急如焚,蕭栩摔了一身泥,也沒察覺到自己看上去有多狼狽。此時站在亮堂的醫院走廊,他低下頭,茫然地看着那失去本色的羊毛大衣,才發覺自己像個肮髒的小醜。
他難受得幾乎耳鳴,将破皮的手掌往裏扣,擡眼就遇上柏尹漠然的目光。
他倆都未被獲準進入病房,各自靠着牆壁,像木頭人一般站立。
蕭栩突然變得很不安,別開了眼,幾秒後又看向柏尹,“我”了一聲,最終垂下頭,輕聲說:“對不起。”
柏尹并未回應,蕭栩看着自己的靴尖。靴子也髒了,可能從頭到腳,他已經沒有多少幹淨的地方。
但再髒,不也是活該嗎?
榮鈞身體不好,他又不是不知道,知道還自作主張趁顧葉更和柏尹不得空,帶着榮鈞滿城瘋玩。榮鈞性子好,善良,不懂得拒絕人,他也知道。醫生說服藥期間飲食要清淡,他幹了什麽?以“心痛榮鈞”的名義帶榮鈞吃香喝辣,還哄榮鈞不要告訴顧、柏兩人。若這些都不計較,那他夜裏将榮鈞放在路邊,自己跑去飙車是人幹的事嗎?
不是!
他活該崴腳,活該啃一嘴的泥!
“對不起?”凝重的沉默中,柏尹輕飄飄的一句話刺入他的耳膜,他木然地擡頭,見柏尹緩慢地向自己走來。
他神經一凜,頓生一股說不清的感覺。
柏尹兩個月前過了18歲生日,身高不知在什麽時候已經超過了他。他看着對方越來越近,輕輕咽了咽唾液,想後退一步,腳跟卻磕到了牆壁。
退無可退。
柏尹停在他面前,短暫的逼視後,雙手擡起,倏地抓住他的衣領。
他聽見柏尹咬牙切齒道:“對不起?對不起就完了?啊?”
“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你放開我!”他心裏亂了,慌忙抓着柏尹的手腕,想将對方推開。
可是推不開,柏尹用了十成的力,緊緊将他锢住,低吼道:“蕭少爺,你玩夠了嗎?”
我沒有玩!我錯了,我對不起鈞哥,但是我沒有玩!
他想喊,想争辯,但是話到嘴邊,卻被柏尹的眼神統統逼了回去。
那眼神是他從未見過的兇悍,陌生得讓他害怕。
從小到大,沒有任何人用這種眼神看過他,就算他犯了天大的錯,也有兄長和家姐替他解決,沒有人兇過他,就連偶有的說教都是和顏悅色的。
但現在,柏尹——這個比他小8歲的男子,卻冷眼睨着他,那股難以言說的氣場幾乎壓迫得他喘不過氣。
“離我哥遠一些,你已經害過他一次了!”柏尹嗓音沙啞,氣息鋪灑在蕭栩臉上。
蕭栩既驚慌又委屈,終于出聲辯解:“我不是故意的,上次那事我真的不知道!”
“你當然不是故意的。”柏尹喝道:“今天的事你是故意的嗎?蕭少爺,你回答我,是故意的嗎?”
“不是!我,我沒想到……”
柏尹冷笑:“你還不明白嗎,蕭少爺?我哥兩次遇險,都是因為你的疏忽!你倒好,一句‘對不起’,一句‘我不是故意的’,就能給自己開脫幹淨!”
蕭栩睫毛抖了抖,嘴半張着,被堵得啞口無言。
“你這種人,根本不會認識到自己的行為給別人添了多少麻煩,不知道給別人的生活增加了多少危險。”柏尹松開他的衣領,“上次你給我哥找工作,嘴上說得好聽,轉身就忘,你如果稍微上心一些,我哥會落在那種人手上?”
蕭栩靠在牆壁上,腰腿漸漸脫力,膝蓋酸得厲害,像再也撐不起身體的重量。
他緩慢地向下滑去,想起那次的确是自己的錯,空給榮鈞打了包票,卻連面都沒出,事後除了柏尹甩了他幾個冷臉,沒有任何人責備他。
沒有人告訴他:蕭栩,這事你做錯了。既然你承諾給榮鈞找明星助理的工作,就應該親自過問是哪個明星,品行是否端正,而不是随便托人幫忙,更不該一出國就将這事抛在腦後。如果榮鈞真被那人做了什麽,你該怎麽辦呢?
榮鈞遲鈍又單純,不僅不怪他,還為自己不争氣丢掉工作懊惱,覺得辜負了他的好意。他竟然就輕輕松松原諒自己了,以“将功補過”為由黏着榮鈞,顧葉更不讓榮鈞吃甜食,他偏要天天将甜點大張旗鼓送到榮鈞公司,得意洋洋地認為像自己這樣寵着護着榮鈞,才是真正對榮鈞好,顧葉更和柏尹那樣的都是虐待榮鈞。
可事實上呢?榮鈞本來就不該吃甜食啊!
蕭栩蹲在地上,懊惱地抱住頭。
如果這次不是闖了大禍,他是不是還要在小事上害榮鈞?
為什麽以前都沒有人指出他的錯誤?
柏尹的聲音兜頭澆下:“我哥被那些人打了藥,是他自己跑出來的。”
蕭栩肩膀僵硬,生怕聽到不好的消息。
“他們沒傷到他,但是……”柏尹一頓:“蕭少爺,這并不等于你說句‘對不起’,就能了結。”
蕭栩撐住牆壁,勉強站起來,“我知道,是我的錯。等鈞哥醒了,我可不可以……”
“你還想見他?”
“我想當面跟他道歉。”
柏尹眼神一深,吐出一句冰冷的話:“想都別想。”
蕭栩站在原地,愧疚、委屈、憤怒在胸中交纏,他瞪着柏尹,眼中漸漸浮起紅血絲。
柏尹退了幾步,擋在他與病房門之間,半分鐘後道:“你走吧,蕭少爺,別再來禍害我哥了。”
蕭栩咬住下唇,血氣突然上湧。
他知道自己的玩心害了榮鈞,但他已經認識到錯誤了,他可以改啊!
改了也不行嗎?為什麽要被指着鼻子罵“禍害”?你柏尹就一件錯事都沒有做過嗎?你沒有惹過鈞哥生氣嗎?鈞哥讓你走了嗎?
情緒失控,他兩步上前,忘了顧葉更與醫生的囑咐,試圖推開柏尹,沖入病房。
柏尹眸光更寒,扣住他的手腕,猛力一推,他失了重心,當場摔倒,腦子嗡一聲響,難堪得眼眶發熱。
柏尹走過來,只說了一個字:“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