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今生仍未夠
“我不許你死!”司少卿棄了馬,讓馬匹繼續沿路飛奔;負上已經失去意識的明瑜,仄入山林。
沒有時間哀傷流淚,他在叢林中奔走了百餘丈,尋了隐蔽處放下背上的人,摸出南嶺掌門送給他救命的小還丹,往明瑜嘴裏送。
明瑜牙關緊閉,藥丸竟是送不進去。司少卿沒有遲疑,藥含進嘴裏嚼碎,對上明瑜的口唇,哺喂了進去。
冰涼的唇舌,藥物的辛辣苦澀,和九死一生的絕望,混雜在一起,司少卿終于沒忍住,他一邊掌心運勁,在明瑜的咽喉至胸口推送,助藥物送入體內;一邊哭着說:“我不許你死,你聽到沒有!我來到這個世界,是為了讓你和陸漸行在一起……可我還是害死了你嗚嗚嗚嗚……我怎麽這麽沒用……你死了,陸漸行怎麽辦……”
不知是小還丹的淩厲,還是司少卿的哀恸,勾住了明瑜飄忽欲散的魂魄,他喉間咕嚕一聲,竟吊住了一口氣。
司少卿大喜過望,攬過依舊在昏迷中的人,感激地呢喃:“我就知道,你不舍得留下我伶仃一人,孤苦于這世上。”
害怕九霄堂的人追來,他再一次負起明瑜,在山林中昏天黑地地奔跑。黎明前的黑暗,總是望不到邊。正當他精疲力竭,即将脫力的時候,前方幽暗的密林中,突然出現了兩點綠瑩瑩的亮光。
司少卿頓住腳步,耳邊盡是自己粗重的喘息。他想扭轉方向,那一對對的瑩瑩綠光,卻在四面八方依次浮現。
四面楚歌。
司少卿放下身上的人,在他耳邊凄然一笑:“我會守護你,到最後一刻。”說罷,他拿起那把冷月刀,站在明瑜身前,大力一揮,刀鋒上輝映的月華如水銀一般潑灑:
“來吧!”
空氣中是數秒的凝滞,然後響起一聲啾鳴。
火光乍現,一群舉着火把的人出現在四周,他們手上牽着辔頭,拉扯住一頭頭巨型的狼犬。
一個領頭的向司少卿走近,細細端詳了他手中的冷月刀,忽然跪拜在地,四周的人也随之拜倒。
“冷月宗門下幽熒部,奉夫人之命,接應冷月刀王。”
司少卿醒來,發現自己置身于一個洞穴。幹燥,火光明亮,身上披着一件柔軟的狼皮,品質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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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骨碌坐起身來,發現明瑜安然躺在另一側的石床上,才頹然地倒下身子。
一個人走進洞穴,在火光中投下長長的身影:
“少俠醒了?身上可安好?”
司少卿認出這人是自稱冷月宗幽熒部的首領,得知他們是接應的自己人,司少卿已經緊張到極限的肉體和神經陡然崩潰,兩眼一黑便厥了過去。醒來便身在此處。
“多謝大俠相救。我已無大礙,可我這位朋友……”
“少俠這位朋友,可是明少俠?我已請本宗的巫醫看過,傷勢頗重;雖然用療傷聖藥小還丹吊着命,但經脈寸斷,能不能活下來,只能看他的造化了。”
“經脈寸斷”四個字,像利刃一般剜過司少卿的心髒,眼淚一下就沖入了眼眶:
“求大俠相助!求你,讓他活下去!”
“夫人飛鴿傳書,命我幽熒部接應冷月刀王,就是因為我部有機會救治明少俠所中的釋雷掌。”
“有機會?”
“對,并無十足把握,少俠可願冒險一試?”
冒險?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司少卿都要抓住不放。
粘稠的藥湯灌進了明瑜口中。藥效立刻顯現,明瑜一陣惡寒,一陣高熱,顫栗、抽搐不止。這是幽熒部首領所說的療傷第一關,普通人經不住藥物的毒性,未等療傷便一命嗚呼;能否渡過這一關,全看各人體質或造化。司少卿心驚肉跳,靈光一閃,剝去二人身上衣物,與明瑜赤身相擁——借助自己的體溫,平抑那具身體上的冷熱無度;也借助這肌膚相親的感同身受,平抑心中那束手無策的鈍痛。這一招似乎有效,明瑜喉間的□□漸漸平緩,身上逼出灰黑不明的汗液,濕漉漉地塗了二人一身。
第二步是在洞中的硫磺泉中浸泡。這一步驟算是溫和,司少卿只需抱着明瑜潛入熱泉中,不時喂些清水與他便可。水汽氤氲中,明瑜五官線條淩厲,偏偏像個熟睡孩子般枕在司少卿的胸口,司少卿一顆剔透玲珑心,頓作繞指柔。他情不自禁激活了回憶和敘述的欲望,今生,來世,瑣碎的日常,平凡的願望……像講睡前故事一樣喋喋不休,也不管明瑜是否能聽到。
第三步,是将明瑜放在洞中一塊千年寒冰上。怪不得冷月宗宗主冷素魄安排幽熒部前來接應,似這般冰火兩重天的洞穴,世上恐怕難尋第二個。
每天重複上述三個步驟,一共七天。平安渡過這煉獄般淬體的七天,便可重築體內破碎的經絡。
第一天下來,幽熒部首領帶着巫醫前來查看,明瑜的狀況出乎意料地好,兩人連嘆是神跡。司少卿心頭欣喜,愈加地勤勉看護;明瑜臉上的血色日漸豐盈,他卻一日日颌角尖銳起來。
“明瑜,快點好起來。”第五天上,司少卿抱着明瑜泡在溫泉裏,剛剛結束了“溫泉話痨時間”,倦倦地說:“我好像,已經和你一起度過了好幾輩子,我許下了那麽多的願望,大概要用好幾輩子才能慢慢實現……你冷漠、你面癱,也不要這麽長時間啊,不能總是我一個人在構想兩個人的世界,快點醒過來吧……”他呢喃着,不知不覺堕入了暖意包裹的夢鄉。
沒過多久,他就驚醒了,懷抱空虛。
他驚慌站起,水汽缭繞,不見人影;他潛入水中,幽暗缥缈,深不見底。心一下就飄起來了——該死!我怎麽能睡着!我把你弄丢了!他懊悔不已,在水中拼命揮動手臂……突然,黑暗中撈到了一只手,拳拳相握。
“谷——明瑜!”他不顧一切向那只手靠近,結結實實地将手的主人抱了個滿懷。
“對不起……不要走。”司少卿語無倫次,手指深深陷入人家的肩頭。
一雙手臂,緊緊地覆蓋上他的後背,仿若是對他的祈求不容置疑的回應,,他不由得有些恍惚。
“漸行,你瘦了。”一個熟悉的聲音,沙啞地說。
他清醒了。
“我是在做夢麽?”他咬着自己的手指問。痛的,但懷中人真實的觸感,依舊在加深。
“嗯,我也以為我在做夢——我夢到你,跟我絮叨了很多話;夢到你,催我醒過來……我一使勁,就醒過來了,看到的,是你沉睡的模樣。我以為,是我太想你了,所以借了三分魂魄回來看你;我以為,我只能悄悄地看一看……可是,你在睡夢中叫我,叫我的名字,叫得我剩下的七分魂魄都回來了——”明瑜的聲音顫抖起來,臂力加重,仿佛用盡了畢生的氣力:
“漸行,我不走,我會陪你,今生仍未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