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所有目光都聚集過來,薛棠胸有成竹,并不是怎麽慌張。除了進士的瓊林宴規定必須自己作詩,其餘酒令只須吟出符合規定的詩句便可,鄭湜這樣的才子自然另當別論。薛棠沉吟了一下,道:“酒色朱顏淺,離情飛絮低。”
皇帝笑道:“這句子也不錯,只不過寄予的情感太壓抑了些,是誰作的?”
薛棠答道:“回陛下,我是在書中看到的,覺得好便記了下來,只是那詩沒有作者。”
一旁正在剝葡萄的崔琉撫掌道:“不錯,不錯,懷寧這句和十七郎哥哥有幾分異曲同工之妙,好像在哪聽過呢?”
薛棠朝她扯起嘴角笑了笑,當她是耳旁風,“五娘休要取笑我。”
“開個玩笑,你這就不高興了?”崔琉将葡萄扔進嘴裏,見她對自己愛理不理的,也不生氣,手臂撐着兩腮,笑吟吟地看着她,“我向你賠不是喽。”
女孩間開玩笑的話,帝後和長公主幾人自然沒放在心上,但鄭湜白皙的臉卻微微發紅。
“懷寧不知道作者是誰,我知道。”懶洋洋的聲音從上座傳了下來,幾人循聲望去,只見藺湛斜倚在圈椅上,一旁的燈樹将他衣服上的金線聯珠紋照得熠熠生輝,“翰林院的事務太枯燥,容不下才情四溢的十七郎,于是隐姓埋名,出了一本詩集,在長安坊間大為流傳,懷寧縣主那也有一本,這句詩估計是十七郎作的,是也不是?”
他語驚四座,鄭延齡擱置在案上的手緊了又緊,不可置信地看着兒子,“你……是你寫的?”
鄭湜自幼聰穎,才比天高,鄭延齡讓他進翰林院,下一步其實是想讓他擔任東宮屬官,等藺湛繼位,便可入閣為相。
但,鄭湜有世家公子和文人的通病,便是不屑權勢,鄭延齡好不容易讓他入仕為官,結果……他小子居然在暗戳戳寫情詩?
鄭延齡一貫雲淡風輕的臉終于漲紅了一次。
“父親,我……”鄭湜立刻站了起來,百忙之中瞥了眼薛棠,見她低着頭不在看自己,心中不禁失落至極,只覺得今晚鬧了個笑話。
鄭氏家風甚嚴,他閑暇時将之前偷作的詩編成詩集,在一次酒宴上偶爾和友人談起,友人借去一閱,暗地裏抄了一份,一傳十十傳百,怎麽會想到在長安城傳那麽快?
鄭湜撩袍跪了下來。
皇帝擦了擦胡子上因笑噴而沾到的酒,笑道:“沒什麽大不了的,趕緊起來。延齡也別太苛責十七郎,懷寧,你哪裏得來的詩集?什麽時候也給朕看看。”
汾陽長公主掩嘴笑道:“是我給的,這孩子居然把我也瞞在鼓裏呢。”
“好事嘛。”皇帝道:“誰說進了翰林院不能作詩,以後寫了新作,朕要第一個看。”
鄭湜松了口氣,拜道:“謝陛下。”
起身回座,鄭延齡的臉色始終未見好轉,瞥了眼挑起戳穿這窗窟窿的藺湛,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
這儲君,真是難伺候。
而作為舅舅,他也一直不懂自己這侄子的心思。
但他這樣直接挑明了真相,皇帝雖然沒有發怒,反而興致更甚,然而,暗中已将鄭湜看作是行為輕浮的禦用文人,而非以後出将入相的宰執之臣了。
自然也難為太子侍讀。
薛棠受的牽連也不小,對面崔琉看她的目光愈發暧昧起來,就差向全天下布告堂堂懷寧縣主與鄭家十七郎有什麽不可告人的關系,不然怎麽如此喜歡他的詩,以致于張口就來呢?
她臉頰發燙,郁悶地瞪了眼罪魁禍首,卻發現藺湛也在朝她看來,用口型朝她說“抱歉”臉上卻挂着輕蔑和散漫的笑。
薛棠移開目光,心不在焉地拿勺子戳了戳化了一半的酥山。
戌時一刻,夜色已完全降了下來,一輪單薄的月亮嵌在空中,連灑下的月輝都十分清冷,碧溪湖風平浪靜,偶有夜風吹來,楊柳輕拂,掃過湖面時掠起陣陣漣漪,石龛中亮着燈在樹叢掩映下顯得幽弱破碎。
薛棠從宴席上出來,不知不覺便到了這處地方。
“那日說的話,現在想來如何?”藺湛不知何時站在了石龛旁,從身後透出的光勾勒出高挑挺拔的身形,他好整以暇地抱着手,“那還真是個‘無名之輩’了。”
薛棠明白他是在反諷自己,以為他還在記恨着自己将猞猁養殘的事,不無憤懑地控訴:“殿下是故意的?”
那日她直接跑回了房間,裹着被子瑟瑟發抖,滿腦子都是那被自己養得格外溫順的小動物慘死在眼前的場景,忘了将藺湛撂在了院子裏,事後他沒來找自己問罪,也沒送來猞猁湯,讓薛棠松了口氣。
藺湛漫不經心道:“多大臉,誰要搞你?”
薛棠:“……”
“鄭湜不過是個金玉其外的膏粱子弟,繡花枕頭而已,鄭延齡想讓他到我東宮做官,呵——”藺湛嗤笑,忽然彎腰湊近薛棠,盯着她的眼:“我跟你講這些,你不會轉眼告訴鄭相吧?”
藺湛給崔皇後放冷箭,她能理解,不過鄭延齡……那可是貞順皇後的哥哥,他的親舅舅,目前為止,鞠躬盡瘁,言行端正,穩坐着左相的位置,無人能撼動。
冷冽的蘇合香又猛然萦繞在了鼻尖,薛棠背後涼飕飕的,搖了搖頭。
她杏目圓睜的樣子,像是溫順的食草動物,眼角一簇睫毛微微翹起,無端又帶了幾分妩媚。藺湛難得彎了彎嘴角,摸摸她頭發。
“殿下別摸我頭!”薛棠忍不住抗議,下一刻忽而被藺湛捂住了嘴,他比了個噤聲的動作,将她扯到石龛後面。
一陣腳步聲傳來,人影從草木上緩緩滑過。
薛棠身子矮,看看能被石龛擋住,藺湛則需蹲下來才行,他仰頭看了看站着的薛棠,甚是不習慣,也強行把她扯了下來。
“今日那擊鼓的女伎,陛下看上去好像很是喜歡。”一個聽上去很耳熟的聲音,“奴婢查了下,她是從教坊司出來的,善擊羯鼓,舞跳得不錯,家世也清白。”
緊接着,崔皇後略顯疲憊的聲音傳了過來,“今晚就引薦給陛下去吧。”
此引薦,自然非彼引薦。
薛棠倏地瞪大了眼,甚至懷疑自己聽錯了,她不能伸出頭去看外面的情形,只能偏頭觑了眼身旁藺湛的神色。他面上波瀾不驚,目不斜視地盯着地上一片枯萎的落葉,連眼角都沒動一下。
薛棠在宮中住這麽久,自然也能聽到一些傳聞。傳言說崔皇後入主中宮多年,卻無一子半嗣,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平頭百姓如此,更何況是在天家。崔皇後自責不已,自請皇帝廢了自己,皇帝沒同意,崔皇後便幫着物色家世清白的美人擴充後宮,開枝散葉,還時常帶後妃去佛堂求子。
因而不少人都稱贊,崔皇後有貞順皇後的遺風,溫良賢淑,雍容大度,擔得起一國之母。
後來薛棠隐隐覺得,或許這不是崔皇後的問題,皇帝纏綿病榻,整日藥不離口,倒更像是他的原因。
不管怎麽說,傳聞歸傳聞,自己聽到的又是另一碼事。聯想之前崔皇後還給藺湛送宮女的事,她真是太“無私”了。
直到腳步聲離去,兩人還蹲坐在地上。薛棠悄悄冒了個頭,見人已經走了,才彎下腰對藺湛道:“殿下,皇後走了,我們要不也……”也走吧?
她真怕自己知道太多,藺湛一個不爽在這小樹叢把她“咔擦”了。
皇帝就他一個獨苗,犯了再大的錯,也不會廢儲君,倒是薛家這半個外戚,很有根除的必要。
薛棠身上有一股清香,一靠近聞得更清楚了。藺湛擡起眼,眼底陰霾逐漸隐去,“你身上是什麽味道?”
薛棠擡起袖子聞了聞,她向來沒有熏衣的習慣,也不會随身佩戴香囊,回憶了一下,才記了起來,“是早上梳頭時,擦的玫瑰露。”
“刺鼻。”
薛棠愣了一下,嘟哝道:“那下回不塗了,省得熏暈了殿下。”
藺湛一本正經道:“換廣藿香。”見薛棠又愣了一下,又道:“沒有?沒有我送你一盒。”
“我有的。”薛棠搶着說道。
藺湛這才挑起一抹笑,擡手捏着她下颌,她小小的櫻唇上塗了一層蜜色的胭脂,在燈光下像泛了一層水光,讓人忍不住一親芳澤。“真乖。下回別抹胭脂,我也不喜歡。”
拇指上的玳瑁戒膈得唇下的肌膚有些疼,他似笑非笑,語氣裏藏着一抹陰冷,薛棠稀裏糊塗地點了點頭,片刻後才反應過來,自己憑什麽要迎合他的喜好,受他擺布?
“還有這朵珠花,我也不喜歡。”藺湛擡手碰了碰她鬓角的素馨頭花,傾身在她耳畔道:“‘紅粉弄蒂桃’,那女伎頭上沒帶花,鄭湜編出這蹩腳的理由,當我是瞎子嗎?”
薛棠瞳孔一縮,忍不住摸向珠花,卻不小心摸到了藺湛冰涼的指尖,她仿佛被咬了一口,迅速縮回手,磕磕巴巴地解釋:“或許、或許是巧合,鄭公子的詩裏,都是這樣寫的。”
“你把他的書讀了幾遍?”
薛棠自然不能說自己翻來覆去讀了十來遍,差不多已到了倒背如流的地步,她裝作渾不在意的樣子,擺出一副不确定的語氣,“大概一遍……兩遍吧?”
藺湛挑了挑眉,沒有拆穿她。
“榮铨。”
話音剛落,這神出鬼沒的侍衛像一道殘影閃到薛棠面前。藺湛指指她,“送她回去,別在半路被叼走了。”
什麽跟什麽……薛棠有點跟不上他的腦回路,但還是拜謝道:“多謝殿下好意,只是此處離翠微閣不遠,我可以自己回去。”
“要我親自送你回去?”藺湛笑了笑,在“親自”上加了重音。
薛棠認慫地妥協了。
榮铨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一句話也不講。幽幽燈光下,他脖頸後露出的一片皮膚上露出幾道猙獰的傷疤,猶如蜈蚣蜿蜒其上,一路爬進了衣領裏,光是瞥一眼就十分猙獰。
這疤痕,像是新的。
薛棠小聲問:“榮侍衛,你頸後的傷疤是怎麽回事?”
榮铨側頭瞥了她一眼,“是殿下賞我的一百鞭。”話語中沒什麽感情,像在說一件與他毫不相幹的事。
藺湛這變态。
榮铨跟了他好幾年了,似乎從薛棠記事起,便寸步不離地跟着藺湛,據聞是某一年與突厥大戰,押送至長安的衆多俘虜中的一個,因長相完好,筋骨結實,便留下來當禁衛培養,一來二去,又被貞順皇後挑中,索性留他在身邊了。
薛棠忍不住問:“那猞猁對殿下很重要嗎?”
榮铨歪頭想了想,月色下他那張高鼻深目的臉看上去異常冷漠,像一根會說話行走的木頭。
“不知道。”他想了很久,又道:“陛下不讓殿下養猞猁這種兇猛的動物,殿下只好找您了。”
作者有話要說:
[注]原句為“漸消酒色朱顏淺,欲語離情翠黛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