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4)
事,不就很好的證明了這一點?”
景青禾一字一字說:“瘋狂,不計後果,但是有效。”
“沈記,你說對不對?”
如果當天,杜曉菁帶着圖紙到開工儀式現場,這将是她最好的機會。
廠裏的員工、花明村的村民、位高權重的領導、全省全市的媒體都在,只要在這個時候拿出來,聚光燈将全部照在她身上。
沈順清記憶中的杜阿姨溫柔賢惠,但杜曉菁婚前的事也有聽聞。是林城出了名的太妹,後來嫁了曲墨儒才收了性子,曲墨儒也是個瘋狂的人,為了娶杜曉菁連家都不要了。
如果如景青禾所說,倒還真分不清是她骨子裏的瘋狂,還是受了丈夫的影響。
沈順清心中百味陳雜,食之無味,只好多喝幾口茶,好在這茶清香四溢,喝上一口潤喉又暖胃。
“沈記還想知道什麽?我一定知無不言。”景青禾說。
沈順清擡頭:“景總拿到圖紙之後呢?”
“之後啊……”景青禾笑着給自己斟了半杯酒,捏着杯腳輕輕搖晃:“沈記,你頭不暈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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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當!
是湯匙落在碗裏的聲音。
被掀起的湯汁一小股濺在沈順清脖子上,還有一股順着光滑的大理石桌面上吱溜滑到他腿上,給深色的西裝褲染了朵油膩膩的花。
他想擦一擦。
大腦清醒地傳遞着信號,他應該擦幹褲子上的油漬,至少把脖子上的擦擦,黏糊糊的,既不舒服也不體面。
但使不上力。
能感受到脖子上有一小團水的重量,能感受到粘濕的褲子緊貼着皮膚。
他努力地想擡起手。
但使不上力。
景青禾端坐在對面。
“三唑侖只是麻醉藥,兩到三個小時後就能恢複,當然我也加了點別的,在這酒裏、茶裏、湯裏、魚裏、菜裏、甚至淘米、煮飯的水裏,就在每一個你可能會碰到的地方。當時杜曉菁可沒你這待遇,我只在姜茶裏放了些。所以,沈記,我對你可是很重視的。”
他搖晃着酒杯。
“你現在就和當時的她一樣,意識清醒,可惜四肢無力。”
沈順清以為會像電視劇裏那樣,眼皮慢慢合上,身體慢慢滑落,然後是耳邊越來越微弱的聲音,最後畫面一黑,轉場又是新的一幕。
但是沒有,他能清楚地聽見景青禾說的每一個字,甚至能領會他話裏的意思,他覺得他能說話,問他想要做什麽,但一開口就是沙啞得連自己都無法分辨的聲音。
他無法動,只能靠椅背支撐。
大腦能發出命令,四肢無法接收。
景青禾繼續說:“我本來可以趁她昏迷後帶出去,再慢慢問出圖紙的下落,就像花明村那些人對你做的一樣。可我已經找到圖紙了,暈倒的杜曉菁反而是個累贅,就這樣放着不管也行。”
“可後來我又想啊,杜曉菁這麽聰明,單憑折痕就能發現問題,萬一這圖紙她複印、拍照或者手抄了怎麽辦……”
“所以……夜長夢多,為什麽不一了百了呢?”
他慢悠悠地說,“我是真的非常非常讨厭有人毀了我喜歡的東西。”
“從小到大,我喜歡的東西也不太多。先是我的父母,他們累病後去世了,所以我學了制藥;喜歡讀書,還好遇到祁董,後來就是義華……”
景青禾像想起什麽,“哦,還有一個小女孩兒,大學教授的孫女,紮着羊角辮特別可愛,被不知道哪兒來的惡狗給咬了。我氣瘋了,後來那些狗成了我第一批試驗品。”
他指着沈順清,“就像你們一樣,試試我的藥好不好用。”
說完,景青禾竟然笑了,那笑容如和煦的風,足以讓人忘記兇險。
“扯遠了,人老了總愛想以前的事兒,一說起過去就收不住。”他笑,“你知道的,殺人也是要勇氣的,畢竟活生生的人,可不是一兩條野狗。我想了很久,我決定賭一把,像這樣……”
景青禾站起來,一手撐在桌上,一手端起酒杯輕輕碰向沈順清的杯子——
叮——
伴着清脆的玻璃碰撞聲,景青禾将杯中殘餘的酒一飲而盡。
“我決定讓老天決定我景青禾該成還是該敗,我看到她竈上的湯,把火調到最大,讓煤氣溢出來……”
“杜曉菁看着我做完這一切,可她渾身無力,阻止不了。”
“我告訴她,如果她活,事實證明天要亡我,她杜曉菁還有什麽後招,我接着就是。但如果她死了……那不是老天關照我嗎?”
“确定她無法動彈後,我才走了。”景青禾站起來,他腳步虛晃,可他聲音越來越大,像是從喉嚨裏吼出來的。“離開曲家的時候可是很緊張的,可沒想到,我賭贏了!”
“就是這樣,沈記者,我的回答你還滿意嗎?”
景青禾一邊說,一邊顫顫巍巍地在上衣口袋裏摸索着,沈順清覺得那動作很艱難,好像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這裏的菜、湯、茶、酒,所有的東西我都下了藥,沒辦法,誰讓我得親眼看着你吃下去,又不知道哪些你吃哪些你不吃……所以只好舍命陪君子。”
景青禾臉色白得不正常,如果沈順清面前有鏡子,就會發現兩人臉上都沒有一丁點兒血色。
“我們的處境其實差不多,你吃了的東西我也吃了,只不過我吃的比較少而已,但加上剛剛的酒,我應該也沒好到哪兒去。”
“所以,我們也來賭一把?”
他在口袋裏摸索了半天,終于費勁地掏出一個小鐵盒。
是一枚打火機。
他蜷起拇指用力按下去——
叮,一次,叮,兩次,叮,三次……
終于燃了,藍色的火苗不安分地跳動。
景青禾已經滿頭大汗。
他垂下手臂,點燃一小角桌布,然後揚起手用盡所有力氣一揮,把打火機扔到沙發上——
桌布缭起灰煙,帶着窸窸窣窣灼燒的聲音,打火機盡職地燃着,迅速在沙發上燒出一個洞,火苗就像昆蟲啃食菜葉,一點點吞噬着周圍的可燃物……
景青禾坐下來,垂着手,和沈順清一樣全靠椅背支撐着身體。
“很快我也和你一樣,四肢無力,不能動彈,不如看看誰能活下來?”
房間裏已經有燒糊的味道了。
沈順清想站起來、跳起來、撲過去……
最終只能艱難開口:“你……瘋了……嗎?”
“我說過了,我投了感情的東西,容不得有人毀了它。”
“你毀了産業園和毀了我有什麽區別,我瘋不瘋又有什麽區別?”
“我想不明白啊,我景青禾又不貪心,錢權色都不沾,也就這麽點兒真心,為什麽還有人想毀了它們呢?”
景青禾閉上眼,聲音一點點沉下去。
“沈記,那些花明村的人,每一個都恨不得殺了你,但是他們膽小,我不一樣,我十五年前就什麽都不怕了。”
火燒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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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像走馬燈一樣回放,從最近一次酣暢的性`愛到初入社會時青澀的面孔,再久遠一點,是大學時的逃課、高考前的卷子、曲聽秋像個黏屁蟲一樣跟在他身後……
隐約有消毒水的味道,冰涼的液體沿着血管蔓延全身,還有熟悉的、安心的味道,這個味道曾留在他的枕邊,在他每一次入睡前的臂彎裏。
他努力睜開眼睛。
曲霆坐在床沿,抓着他的手,輕輕揉着他的手指:“醒了?”
他口幹舌燥,只能用眨眼來回應。
曲霆在,王海也在,王海脖子上纏着一圈繃帶,下巴貼着紗布,看上去很狼狽。
曲飛居然也在,光腳飄在床尾,和他四目相對。
他轉動眼珠,發現這是一間私人病房。
這家醫院離他家不遠,五年前,他在這裏遇到曲飛。
沈順清想坐起來,又被曲霆按住,曲霆拿着沾水的棉簽,輕輕抹在他幹枯的嘴唇上:“對不起。”
沒有,你來的剛剛好。
他發不出聲音,只好在心裏說。
五小時前——
小區外停着一輛黑色路虎,通往小區的巷子破舊而狹長,兩邊堆着幾輛破損的共享單車,車只能停在這裏。
“我和你一起進去。”
沈順清解開安全帶:“這次既然請我來,我想他有他的目的,人多反而壞事。”
景青禾找他做什麽,屋裏是什麽樣的,有幾個人,一切都是未知數。
曲霆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別急着去,你先看看這個。”
“這是什麽?信?”
“簡知行給的,本來不太想讓你知道,”他憂心地摸着沈順清的額頭:“你傷還沒好,怕你知道了又要自己去查。”
“沒事,難得景青禾主動。”沈順清看完,故作輕松地笑,“簡大少爺還可以嘛,剛來林城時還一臉苦仇深恨的樣子。”
“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我知道,”沈順清把信折好,放回曲霆手中:“我會注意的。”
“你想怎麽注意?”
“随機應變呗。”
信上語焉不詳,不知道景青禾手上是否真有藥,就算有,是藥片、藥劑、粉末、還是注射液都不清楚,只能随機應變了。退一萬步講,景青禾防範心極重,和曲霆有過滴水不漏的談話,如果他真有預謀,沈順清表現得不自然,反而會适得其反。
走一步算一步吧。
這些想法,沈順清沒說,只是捏了捏曲霆的手指,像是安撫:“放心吧,你不是在外面嘛。我們連景青禾的目的都還沒摸清,萬一他只是想找我敘舊,那我們不是自己吓自己嘛。”
曲霆知道沈順清的性子,攔着他也沒用,只得說:“手機給我。”
沈順清不明所以,摸出手機交給他。
曲霆用自己的手機撥過去:“就這樣,保持通話,我要能聽見裏面的動靜。”
沈順清笑了笑,接通了揣回兜裏,輕輕在他唇上啄了一下:“走了。”說完又敲了敲擋風玻璃,朝車裏的人說,“看好你老大,萬一真有什麽事也要看好,不到最後一刻別沖動。”
沈順清走遠,王海才側過身子看向後座:“老大……”
曲霆插上耳機線,頭也不擡:“聽他的。”
四小時二十分前——
王海焦急地在繞着車打轉。
“老大,進去半個多小時了。”
曲霆聽着屋裏的動靜,耳機裏傳來微弱的說話聲。
其實這不是個好法子,隔着衣服又沒開外放,內容一個字都聽不清,聲音時斷時續,但比完全摸不清屋裏的動靜好。
從說話聲辨別,屋裏應該只有沈順清和景青禾兩個人。
曲霆從沒有這麽緊張過,沈順清頭上的傷和不知道是真是假的麻醉藥都讓他坐立不安。
不一會兒沒動靜了——
沒動靜。
沒有說話聲,沒有腳步聲,甚至沒有衣服摩擦的聲音。
他快步朝巷子裏跑去。
一道鐵門擋住了他的路,半拱形的歐式庭院門,栅欄頂頭是銳利的角。曲霆朝王海看了眼,王海三兩步踩着欄杆翻了過去。
門從裏面打開了。
“老大,發生什麽事了?”
“沒。”
就是什麽事情也沒發生,還保持着通話,但沒有聲音,沒有動靜,過于安靜。
他再戴上耳機,這次能聽到沙沙的聲音,無法分辨這是什麽聲音,向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越來越響,越來越急促——
曲霆猛地一腳踹在門上,厚重的防盜門紋絲不動,他朝房屋上下張望,突然抓起角落一個花盆猛地向一旁落地窗砸去。
“老大!”王海驚呼。
王海跑過來,突然站住了!
他的腳下,防盜門門縫處有細細地煙冒出來!
“報警!”曲霆喊着。
櫥窗是鋼化玻璃,花盆被砸的粉碎,玻璃卻蛛網似的緊緊地黏在一起,曲霆發了瘋地砸,把那道蛛網扯破。
王海顫顫巍巍的撥通電話,對面嘟嘟地忙音讓他恨不得順着電話線爬到另一頭。
無意間,他瞟到一道光。
确切的說,是一股火光,橙黃色的火光,從嚴實的窗簾後隐隐透出來。
那光越來越亮!
像是長了腳的怪物,飛沖出來……
越來越近……
王海扔了手機朝曲霆撲過去!
轟隆——!!
一聲巨響,屋內沖出一股熱浪,伴着巨響,濃煙震碎了玻璃,大火瘋狂地往外出竄。
王海把曲霆死死壓在身下,玻璃碎屑劃在他的臉上和後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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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耳邊吵吵嚷嚷,像是許多人跑來跑去,還有人在吼在叫。沈順清睜不開眼,但能感覺到光,分不清是火光還是日光,還是有人掀起他的眼皮,拿醫用手電筒對着瞳孔掃。
等到能睜開眼的時候,曲霆、王海、曲飛都在。
他們滿臉焦急地看着他。
他卻覺得前所未有的安心。
大家都在,真好。
醫生做了簡單的檢查,拔了針抽走吊瓶,說他沒什麽大礙,就是短暫的神經麻痹和煙霧中毒,醒後再觀察半天就可以出院。
曲霆握住他的手貼在唇邊,輕聲解釋:“房間裏有煤氣和明火,後來爆炸了。”
沈順清想了想,他不太能費力思考,腦袋裏像是灌了鉛,但依稀能想起昏迷前的一些畫面。
屋內并沒有煤氣的味道,不知道是不是被檀香蓋住了,火是從沙發和餐桌上一點一點的燒起來的,房間變得又熱又悶,眼前天旋地轉,他想站起,卻重重跌在地上。
他比着口型:“景青禾呢?”
“他醒得比你早,已經被警方帶走了。”
沈順清看着身上的病服,蜷起食指往下點了點。
“褲子口袋裏有錄音筆,我也交給警方了。”曲霆抓住他的手。
沈順清扯出虛弱地笑,用力回握着十指交纏的手。
沈順清躺了很久,像是讓懈怠的血液重新工作,曲霆用棉簽抹着他的嘴唇,直到他可以說話。
他望向床尾,輕輕勾起手指:“曲飛。”
曲霆也朝床尾看去,起身讓開位置,或許這個動作并沒意義,他不知道曲飛在哪裏,在空中或者床邊,在沈順清喊出‘曲飛’前,他都不知道曲飛也在這裏。
但他還是往後退了半步。
曲飛朝他飛去,沈順清揚起嘴角,眼角都帶着笑,半晌,他朝曲霆招手。
“家裏那個采訪本,就是你平時和曲飛聊天的那個,放在鞋櫃的第二層,一雙藍色運動鞋下面,你去拿來。”
曲霆不幹。“我陪着你,讓王海去。”
沈順清搖搖頭:“你去。”
曲霆遲疑,朝床角望了望,除了拱起的被子什麽也沒有,失落地倒了杯水放在床頭才走出去。
“好了,你哥出去了。”沈順清撐起身子,“突然讓你哥回去,是有話單獨和我說?”
曲飛瞪大眼睛,似乎要把眼珠子都瞪出來,配上慘白的臉色和身上黃色的小熊睡衣,說不出的詭異。
沈順清覺得好笑:“你這什麽表情,怪吓人的,見過恐怖片裏吓人的那些吧?還真像。”
曲飛嘀咕:“好怕沈哥醒不過來了。”
“我這不好好的嘛,你看你,眼珠子都要掉了。”他朝四周望:“你怎麽來了?”
“我看到救護車,就跟過來了。”
沈順清朝他笑,“我想起在這裏遇到你,你跟個小兔子一樣,走哪兒黏哪兒。”
曲飛低下頭:“沈哥……”
“嗯?”
曲飛慢慢從空中飄下,像個“人”一樣坐在床頭。沈順清等了很久,曲飛卻沒有開口,只是用快要脫落的眼珠望着他。
沈順清只好繼續說,“那天到你家的人……”
“等等!”曲飛突然喊:“我先說。”
沈順清笑了笑,撐着坐起來,曲飛飛快地拿起枕頭豎在床頭。
曲飛穿着黃色的小熊睡衣,這些年,他只有這一件衣服,就像皮膚一樣和血肉融為一體。
他沒有鞋子,平日光着腳飄來飄去。
此刻,他又坐回床邊,腳貼着地面,和活人沒什麽兩樣。
他小腿兒一蹬一蹬的,“以前,我覺得沈哥很不靠譜,不會做飯不家務,只有一點好,別人都看不見我,只有沈哥你看得見,還不怕我,就這一點,特別好。”
“後來我哥來了,我哥會做飯也做家務,雖然你們兩個……有點……那啥,辣眼睛,可辣着辣着我也習慣了。”
沈順清都快被他氣笑了。
“上次沈哥不見了,我哥吓壞了,一晚上沒睡,第二天早上就急匆匆出去了。這次也是,到剛剛為止,臉色沉得吓人。”
曲飛口中的“臉色沉得吓人”的人,此刻正面無表情的站在門外,明目張膽地在“禁止吸煙”字樣下悶頭抽煙,這已經是他的第三根煙,他需要用這種方式讓自己鎮定。
如果時間倒流,他說什麽也不讓沈順清一個人進去。
他知道沈順清會反對,反對就反對,他就是太由着他才會眼睜睜看他受傷。
他應該再蠻狠一些,哪怕把他捆起來……
曲霆扔了煙頭,狠狠地踩熄,在地板上拖出一道黑色的印子。
吱呀一聲——
曲霆回頭,看見沈順清站在門口。
“你怎麽下床了?”
沈順清扶着門也是一愣:“你怎麽沒走?”
“我讓王海回去拿了,我守着你。”他摻住沈順清的腰:“快回去,下床做什麽。”
沈順清笑了笑,一個采訪本誰去拿都一樣,是曲飛有話對他說,才找借口支開曲霆。
沒想到曲霆懂了。
一種愛人之間的默契。
他倚着曲霆,“拿來了嗎?”
“嗯。”
“陪我出去走走吧。”
“現在?”沈順清腳步虛浮,勉強能站穩,曲霆很想狠狠把他罵一頓,叫他回去休息,話到嘴邊又變成了:“去哪兒?”
“就樓下。”
沈順清看着曲霆鐵板一樣的臉色,想了想,手繞住他脖子乖巧地一勾:“你抱我下去也行。”
醫院花壇裏的一串紅紅得耀眼,噴泉還在孜孜不倦的工作。春節臨近,花壇裏又補了鮮花,黃的懷菊、紫的蝴蝶蘭搭配着紅燈籠,讓與死亡和病痛密不可分的醫院多了點兒喜慶。
他懶散地倚着,把身體的重量都靠在曲霆身上:“我就是在這兒撿着曲飛的。他就站在這個花壇前面,我喊他名字,結果你知道怎麽嗎?”
“他就這麽穿過去了!”
“我當時差點就吓尿了。”
沈順清笑,笑到嗆着,止不住地咳。
曲霆撫着他的背,又脫了外套搭在他肩上。
“他就跟個小尾巴似的,有一次我在廁所,他從外面飄過來,害我差點全尿腳上。”
沈順清慢悠悠地往前走,風撩過發梢。
“後來我把他帶回去,養這麽小鬼還挺好玩的,他不吃不喝不睡就愛看電視。還會去吓小區裏的狗,回來跟我講,誰家的金毛尿客廳了,哈士奇又咬壞拖鞋了。”
“有時候像個熊孩子,有時候又特別乖,他嘴上嫌棄我,但我每天回來,地板都被擦得幹幹淨淨的。你來林城後,我想着怎麽讓你們兄弟倆相認,他從來沒催過。”
“後來你來我家,我知道,他高興壞了。”
高興到差點炸壞他家電燈。
沈順清笑了。
他在花壇邊找了塊幹淨地兒坐下,看着住院部裏病人來來往往,有個孩子害怕打針哭鬧個不停,被大人哄着抱走,那孩子和曲飛差不多大,哭起來震天撼地。
曲飛哭起來是什麽樣子?他想象不到,曲飛上一次哭,至少是十五年前了。
“采訪本呢?”沈順清勾着曲霆的手。
就在病床前,他輕喚曲飛時,曲飛說采訪本藏在鞋櫃裏。
那表情出奇的認真,不像七歲的孩子,像打漁的老人,濾過純真,剩下風煙俱淨的皮囊。
采訪本已經被寫了一大半,有曲飛的塗鴉,有曲霆畫的環城片區的地圖,再往後幾頁是密密麻麻地字和拼音,他看過曲霆教曲飛寫字,兄弟初見的那段日子,一人一鬼趴在茶幾邊,一人說,一鬼學。
中間有幾頁空白,直到最後兩三頁,才又有歪歪扭扭的字。
「沈哥:
如果我還活着,這大概叫做遺書?不過我已經死了好久了,這就不知道叫什麽了。叫什麽都可以,我就是想留下點東西,上一次死得太突然了,什麽也沒留下。
我猜我很快就該去我該去的地方了,因為沈哥受了傷,而哥也越來越忙,我能猜到是因為我。
最近想起小時候的事情,我這麽說很怪吧,雖然我覺得我已經二十幾歲了,沈哥你肯定要說我還是一個小孩,我還是覺得我今年二十一,過完年就二十二歲了。
小時候沈哥總和哥哥一起玩,我也有小夥伴,他們後來都長大了,有時候看到長得很像我同學的人,但他們和小時候不一樣了,我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不是我同學。
我跑到他們面前,喊他們,他們也聽不見,看不見。
早知道,就和沈哥玩了。
家裏的魚記得喂,不能喂太多。
我給它們取了名字。
那個綠色的叫清清,黃色的大家夥叫秋秋,還有一只銀白色的,很小只的那個,叫飛飛。
要替我照顧好它們。
電視裏說,人死後會轉世投胎。我會轉到哪兒呢?要是還在林城就好了。
這麽一想,就覺得離開一點都不可怕了。
真希望快一點再遇到哥哥和沈哥。」
這些話不是一次寫成的,中間有很多塗改的痕跡,還有大段大段被删掉的內容,用黑色水筆劃得嚴嚴實實,看不清原來寫了什麽。話裏有很多錯字,被塗成一團,又在旁邊寫上了正确的。有些字看得出是照着字典或者書硬抄下來的,一筆一劃寫得出奇的大。
冬天的太陽和病人一樣,虛弱無力,沈順清合上本子,擡起頭。陽光淡淡的,北風也淡淡的,不帶一絲暴戾驕橫,猶如曲飛的性子,細細柔柔。
“曲霆……”
“嗯?”
“我們去領養個孩子吧。”
“好。”
“養一個跟曲飛一樣眼睛大大的孩子。”
“好。”
“給他取個名字,跟你姓。”
“好。”
“叫曲思飛怎麽樣?”
“好。”
他拉着曲霆坐下來,靠在他肩膀上。
“怎麽辦,他剛走,我就想他了。”
曲霆知道他說的是誰。
此間相遇,此間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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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飛像個小大人一樣說希望沈哥多照顧哥哥,然後主動問起十五年前的事情,沈順清也就如實說了,到他家的是他母親的一位領導。沈順清沒有講完所有的故事,那些商業上的算計,被偷走的圖紙,他還沒來記得說,曲飛就消失了。
或許對一個年齡定格在七歲的小鬼而言,他只是單純想知道那天敲門的是誰,就像想知道一加一等于幾一樣,你告訴他等于二,他就滿足了,至于複雜的哥德巴赫猜想,那不是一個孩子想知道的。
沈順清坐了會兒又覺得發冷,哆哆嗦嗦地要回房,一路和曲霆聊起昏迷前打聽到的事。
“既然警察拿到錄音,當年的事情算是真相大白。”景青禾本就是取保候審,這次可能面臨要數罪并罰。他笑了笑:“産業園的事是我捅出去的也捂不住了,不知道我這工作還能不能保住。”
曲霆攬過沈順清的腰:“和我去G市,我們離開這裏,你可以不用工作。”
沈順清歪着腦袋笑:“你養我?”
“我養你。”
春節越來越近,街頭巷尾挂上紅燈籠,“恭喜你發財,恭喜你精彩”的歌聲一遍遍轟炸着人們的耳朵,幾十年就播這一首,沒丁點兒新意。但就算從早循環播到晚,也沒人去投訴或抱怨,反而會魔怔地跟着哼,一年到頭都希望添個好彩頭,沒人和“恭喜發財”過不去。
沈順清出了院,在家休息了幾天又回到崗位上。頭上的傷也愈合了,只是頭發長得稀稀拉拉,他出門都得帶帽子,跟怕中風的老大爺似的。
他沒去G市,甚至沒有任何領導來找他談話,就像他曝光産業園的事情不存在一樣。
這不對勁。
赴約前,他本能地在兜裏揣了錄音筆,入院後,筆就被曲霆交給警方。錄音裏不僅提到了往事,也提到沈順清曾暗訪花明村。
後來,沈順清找了個老交情的公安局的頭兒,對方才說了。
錄音提到杜曉菁偷圖紙,那就坐實産業園從一開始有做手腳,深究下去就是官商勾結把關不嚴,當時在位的很多領導都脫不了幹系。十五年過去了,有些領導“上去了”,有到省裏當常委的,有調到省廳當一把手的,都是以後還要往上升的人物。現在上面不承認這事,說是‘義華私改,與審批、驗收無關’。沈順清的錄音筆交上去就被銷毀了,連聽過錄音的兩個基層民警都被安排轉崗。
沈順清氣得拍桌,差點震翻老領導的保溫杯,“那曲家兩條人命呢?!”
老領導連忙安慰,“只要沒過追訴期,這個該怎麽辦還是怎麽辦,咱們公安也不是吃閑飯的嘛。”
“我有時候也佩服你,就是……”老領導‘就是,就是’了半天也沒蹦出個下文,一個勁兒地搖頭,最後拍拍沈順清的肩膀:“給自己放個長假,休息休息。”
離開公安局,沈順清心裏空落落的,開着車在街上游蕩,街上挂着新年新氣象的标語,環衛工彎着腰擦洗着路面的垃圾桶,除不掉的污漬就用油漆蓋住,看上去又跟新的一樣。
路過環城片區時,恍然發現工地已經看得出模樣了,塔吊高聳,鋼筋深深插進土裏。眼下工人們都踏上返鄉的火車,工地已經停工,廠門緊鎖。他放下車窗望了眼,在路口掉頭往另一個方向開去。
鄉下年味反倒沒城裏濃,以前家家戶戶還去鎮上買鞭炮,現在城鄉都禁鞭,鄉下人也懶得往鎮上跑,拉上鄰居湊桌麻将樂呵樂呵。
程大爺端着小碗追着滿院子跑的小孫女。小孫女跑得飛快,嚷着不要吃飯,看到沈順清以為來了生人,又飛快地鑽到爺爺身後。
“沈記你怎麽來了?”程大爺問。
“快過年了,過來看看你們。”沈順清從後車廂提出一箱牛奶和旺旺大禮包:“給孩子的。”
“這怎麽好意思,”程大爺說,“前些天曲總還來過,也提着禮物,你們真是太客氣了。”
“他來過?”
“嗯,和他秘書吧,那個小平頭,還有個年輕的記者,說是你學生,叫什麽我給忘了。”
“陳燦?”
“對對,是這個名字。”
“他也來了?”
“是啊,說來看我們。那孩子話少,說什麽我也沒聽懂……”程大爺扯了沈順清的衣服,把人拉到一邊,壓低聲音,“聽那孩子的意思是,有什麽地方對不起我們,你說這大過年的說這話做什麽……”
小孫女抱着程大爺的腿奶聲奶氣地喊爺爺,程大爺只好把小孫女先抱回屋。
“我活了大半輩子,人也不糊塗。你們第一次來我家,我就覺得奇怪,哪有開發商對拆遷戶跟對親人似的,這不正常啊。這次陳記者也來了,那小年輕眼裏藏不住事兒,我就想啊,是不是有什麽事說不出口。”
沈順清靜靜聽着。
“我想過了,搬遷該拿的錢,一分沒少我們的,這裏面真有什麽說不出口的就別說了。我都這個年紀了,現在兒孫滿堂過得也快活,去較真人家說不出口的事兒做什麽。做人難得糊塗,這是老祖宗留下來的話,我們得聽老祖宗的。”
他提起沈順清帶來的禮包擱在桌上。
“這心意我收了,但以後別來了,也跟曲總帶個話,叫他也別來了,都別來了。”
沈順清站在程大爺家門前,牆上褪色的春聯被風吹得沙沙作響,幾天後這裏會換上新的春聯。程大爺慢慢走遠,小孫女趴在爺爺背上眨着大眼睛和他告別。
沈順清回到家時已經是華燈初上。
曲霆打了好幾個電話問他什麽時候回來,像是患上某種強迫症,恨不得時時刻刻把他鎖在他視線裏,沈順清知道曲霆失去了太多才會患得患失,也就由着他去,給曲霆發了定位,說一會兒就到家。
家裏沒了曲飛,沈順清偶爾會傷感,總覺得電視機前少了個光着腳的熊孩子。
曲霆正在廚房煮湯,自從他住院,每天的湯就不帶重樣,他都覺得自己被養得油光水滑。沈順清偷偷溜進衛生間,再出來的時候,一身幹淨睡袍,發間濕漉漉的。
“我還不太餓……”他環過曲霆腰間,“你餓不餓?”
“還好。”曲霆:“怎麽?”
沈順清嘴角揚着春意,把火關到最小:“我洗幹淨了,要不要先吃我?”
他們在廚房做了個爽,沒帶套,曲霆甚至連衣服都沒脫,只解了皮帶任褲子滑到膝蓋,沈順清射出的精`液沿着碗櫃流到地上,積成一小灘乳白色的污穢,還有幾滴漸在他腳上,像是給腳趾紋了朵花。
他們又在沙發上做了一次,他跪趴着被曲霆環住腰從背後插入,曲霆貼在他身上,呼出的熱氣碰到他的皮膚,熟悉又安心的味道讓他全身酥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