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3)
一想再告訴你。”
曲霆不甘:“想一想?”
祁雲捧起茶杯:“嗯。事關你母親,你的心情我能理解。正因為這樣我才更不能亂說,你給我點時間……”
曲霆像掉入沒底的深潭,無力的斜靠在椅背上,他盯着祁雲,陷入沉默。
許久,他問:“景青禾有使用麻醉藥的習慣嗎?”
祁雲回過神來:“這我不知道,至少沒見過他在上班時間麻醉過誰。”
曲霆走後,祁雲坐着沒動,茶已經涼了很久,花園寂靜而深幽。祁陽盯着石化了的老爹,伸出五指在他眼前晃當。
“幹嘛呢。”祁雲惱。
祁陽抱着抱枕:“你為什麽和曲霆說話,只說一半?”
“哪個曲霆?”
“剛剛杜曉菁的兒子啊,曲聽秋,現在叫曲霆。”
“哦,我突然想起一些事情……”祁雲站起身,站在一株枷羅木下。曲霆和杜曉菁長得雖不相近,但剛剛的眼神太像了,那種迫切地想知道真相的眼神。
這樣的眼神他好像見過……
“我和你景叔吵架被杜曉菁撞見後,我沒看出她有什麽異樣。但我突然想起來,大概過了幾天,她似乎在盯着我,就是剛剛她兒子那種眼神。難道她有話和我說?”
祁陽:“她想跟你說什麽?”
“我哪知道,這不才想起來麽。我那時候煩着呢,你爺爺知道我反對開工的事,怕我鬧事,把我盯得死死的,走哪兒都帶着,如果她真想找我說話,怕是很難找到機會。而且後來越鬧越大,廠裏都是我和景青禾不合的傳言,鬧得我都有離家的打算了,不怎麽去廠裏了。”
“這不能跟曲霆說嗎?”
“這只是我的感覺,沒根沒據。那小子對他母親的死有疑問,說了只會讓他想更多。”祁雲嘆氣:“總覺得這中間有什麽關鍵的地方拼不上,還得問你景叔。”
祁陽扔了抱枕,湊上來:“那景叔他……”
枷羅木橫展密生,葉如利刃,風姿俨若古代将士。大概是園丁疏忽,綠意中有枚枯黃的葉子,吊着最後一口氣,半死不死地垂在枝幹上。
祁雲折了它放在手上,“你說,一旦在産業園上做手腳,就意味着要一直違法、瞞上欺下。我這種商業上的半吊子都能想到,你爺爺會想不到?”
祁陽看向父親:“不是說沒有別的路可走嗎?”
“是啊,”祁雲把枯葉扔在土裏,聲音裏帶着疲憊:“路只有一條,可他能決定,誰去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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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霆到家時,沈順清正蜷在沙發上握着手機,視線卻落在別處,聽到動靜才扭着脖子問:“回來了?”
“嗯,”曲霆:“怎麽不去床上待着?”
沈順清趿了拖鞋,三兩步走到曲霆面前:“坐不住,腦袋總是癢。”
曲霆笑道:“結痂是這樣的,忍忍,過幾天就好了。”
“先別管這個,來。”他把人拉進卧室,關上門:“曲飛有點怪怪的。”
這些天曲霆不是忙着照顧沈順清,就是盯着祁家,都沒和曲飛好好說過說話,聽他這麽一說也緊張了:“怎麽怪?”
“要麽不在家,要麽在發呆,最喜歡看的綜藝節目也不看,以前每期都準點守在電視前的。”沈順清抓着曲霆的胳膊:“會不會有心事?”
還沒等曲霆開口,沈順清又說:“家裏那個采訪本,就是你以前和曲飛溝通的那個……”
“怎麽?”本子平時就擱在茶幾上,他和曲飛聊天全靠那個,他說,曲飛寫。
“不見了。”沈順清急得說話都帶加速:“上次看他在寫什麽,我剛想走過去,他卻合上不讓我看,後來我發現那本子不見了。你說怪不怪?”
曲霆想了想:“是不是他不想讓你看,所以藏起來了?”
“為什麽不讓我看?”叛逆期?偷偷談女朋友了?總不可能吧。
“要不我找個時間問問?我看他每天都還記得喂魚,缸裏幾只熱帶魚被養得油光滿面的,應該沒什麽大事,你也別太擔心。”
沈順清還是懷疑:“是嗎?”
曲霆拉着沈順清在床頭坐下,撫着手背安慰:“你現在不适合動腦,頭不疼嗎?”
“還好,就是癢。”沈順清被他帶偏了話題:“你今天去哪兒了?”
“去見了祁雲。”
沈順清來了興趣:“打聽到什麽?”
“有一些進展,”沈順清的手指有點兒涼,曲霆輕輕揉`捏着把它焐熱:“不過還是繞不開景青禾。”
“說起景青禾,我聽說祁敬義出來了。”
“這我倒是沒見到。”他只看到傭人和祁家倆父子。
沈順清又說:“但出來的只有祁敬義。”
銀白的月光透過玻璃灑在綠叢間,祁家父子慢慢走回屋內,傭人熄了花園的頂燈,只剩一排落地燈潺潺照亮石板路。
“我知道自己能力不如景青禾,但那時候年輕氣盛,耳邊都是‘祁總比景助差遠了’‘祁總就愛畫畫,哪裏懂商場的道理’……聽得多了也不服氣,後來産業園開工,我知道自己說什麽都沒用了,一氣之下,就想着‘誰有能力誰來幹,我不管了’,和爸說起想出國學畫。”
“我還以為爸會大發雷霆,結果他就罵了幾句‘愛走就走,真以為義華少了你還成不了事了?’,好像并不在意。過了好幾年,我才從王良那兒聽說,我和景青禾鬧得最兇的那會兒,很多人都和他提到過這事,希望他稍微勸勸,爸卻一直沒動作,反而由着各種傳言在公司發酵。”
“聽說後來打小報告的人多了,爸還跟人說‘祁雲不如景青禾是事實,有什麽好争的’,這之後,沒人敢再去爸那兒多嘴,反而私下傳言越來越多了。”
祁雲停下來,攬住兒子的肩膀:“如果我還在義華,景青禾頂天就是個董事長助理,不會坐上總經理的位置,那這次被叫去問話的……”他望着祁陽,“就是你爺爺和我了。”
祁陽被摟得差點摔倒,他一米八的個子,此刻彎着腿被鉗在祁雲胳膊下,十分狼狽。
祁雲用力在兒子腦袋上揉了一把才放開:“誰也不知道這事會什麽時候被捅出來,誰也不知道會承擔多大責任,所以你爺爺不想我卷進去,我出國反而遂了他的意。這麽簡單的道理,我花了差不多十年才想明白。”
哪怕撇開違法建廠不談,商場風起雲湧,誰都不能保證義華長盛不衰,萬一被人借題發揮,扯蘿蔔帶出泥,把義華偷稅漏稅行賄壟斷通通查一遍,祁家爺倆可能通通去吃牢獄飯。
“你爺爺真是個老狐貍,我年輕時那點兒脾氣被他摸了個透。”祁雲笑笑。“他是為了保住我,保住義華出了事後還能姓祁。”
他回過頭,望着聽得認真的兒子:“當然,也不想祁家就剩下你吧。”
“我那時候不懂,覺得在義華待着憋屈,想追求自由和藝術。可是啊……”
他長長舒了一口氣:“我能在國外舒舒服服這麽多年,那也是因為生在祁家,是靠着爸打拼出來的錢和地位,不能當做理所當然。年輕時不懂這個道理,如今懂了,自然就回來了。”
“人說四十不惑,确實是這個道理。我都四十了,該保護你們了。”
祁陽如鲠在喉,說不出話。過去的二十年裏,他大半的時間都和爺爺、傭人一起度過,埋怨過憎恨過眼前不負責任的父親,再後來不期待也不失望、不愛也不恨,只當他是個有血緣的陌生人。如今聽來,這背後的事情不是他這個剛接觸家中事務的人所能想到的。
祁陽心情沉重,聲音也壓下去幾分:“那景叔……”
“這次鬧太大,爸能安然無恙的出來都是動了老關系,欠了天大的人情。”祁雲嘆氣:“你景叔,怕是沒這層關系……”
祁陽明白了。
上面來查案,總有人要擔責。
就算祁雲能力不如景青禾,在祁敬義心中,也比千萬個景青禾重要。
十五年前,祁敬義不聲不響,任由祁、景矛盾激化,為的是換自己的兒子置身事外。
十五年後,祁雲告哀乞憐,背後不知道花了多少工夫,把父親撈了出來。
沒過幾天,環保部門公布了處理結果——
罰款四千萬,責令産業園停産,免去主要負責人景青禾總經理職務,景青禾涉嫌環境污染犯罪,被移交檢察院提起公訴。
關于祁敬義只字未提。
官方結果一出,算是塵埃落定。
一邊,沈順清讓陳燦回來,另一邊祁敬義找人通融,打點景青禾的案子。只是祁敬義這邊不太順利,正如祁雲所說,他能安然無恙,已經是費了天大的力,誰會花力氣去保一個在林城無權無勢的景青禾呢。
人脈也是投資,林城廟小,在商場上有分量的一只手數得過來,祁敬義就是首位、是這只手的大拇指。義華集團雖受重創,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有人願意保祁敬義除了念舊情,更多的是看中他還有利可圖。和白手起家數十年的祁敬義相比,景青禾恐怕連一根蔥都不如。
有人勸祁敬義,棄子一顆,放棄吧。
但祁敬義不聽勸,花關系給景青禾辦了取保候審,把人接出來。
看到祁敬義時,景青禾眼神閃過一絲波動,很快又恢複平和,他腳步緩慢卻穩當,看上去悠然從容。
“産業園怎麽樣?”他問。
司機拉開車門,祁敬義示意景青禾先上車。
“暫時停了,你別想這麽多。”
“還能開嗎?”
“咱們義華現在還有別的項目……”
“不開了是嗎?”
“先好好休息,我讓人把客房收拾了,先去我家住上幾天……”
景青禾頭抵在車窗上,看着窗外景色潺潺倒退,夕陽餘晖返照在墨藍色的車窗上,混成暗紫褶耀着。
“算了,我想回家。”
祁敬義只好把他送回家。
景青禾的別墅是他結婚那年,祁敬義送的,離義華大樓不遠,地段也不錯,站在二樓陽臺上可以看到林江。景青禾年輕那會兒,一到夏天就和夫人躺在陽臺的搖椅上聽江浪的聲音,一點兒都不會覺得燥熱,反而比吹空調舒服得多。後來夫妻離異,景青禾沒有再娶,獨居在這別墅裏,搖椅也很少坐過了。
他坐上去,仰着望向遠處。冬天的林江水位極低,隔岸的山似乎要把整個江面吞噬,江面上是渾濁的霧霾,什麽磅礴大氣、砰然萬裏的氣勢都不見了,宛如細長的肉蟲,被霧霾和山崖壓得奄奄一息。
他躺着,掏出手機充上電,就着紅色的電池存量撥了過去。
“喂?”
電話那頭接通了。
江水在逼狹裏茍延殘喘。
“沈記,我是景青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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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城的老城區大多被劃入拆遷範圍,沒被劃進去的老住戶們也日日夜夜盼着斑駁的牆上能畫上一道紅圈兒,圈住一個拆字。老城的房子大多是紅磚房,年代久了,瘋長的爬山虎壓彎了防盜網,鐵栅欄駝成伛偻的老妪,守着歲月。
巷子很窄,光線很暗,拐過一道彎看見一處精致的小院,鐵門半掩着,門口擺着幾盆紫色的蝴蝶蘭,沈順清看了兩次門牌號确定沒走錯地兒,輕輕走了進去。
這是一戶私人房屋,景青禾站在窗前,擋住一小塊兒光。他看上去瘦了很多,以前是竹竿,現在就剩竹簽了。他穿着沈順清認不得牌子的黑色風衣,同款式的衣服曲霆倒是有一件,标價十多萬,風衣很長,幾乎要蓋住景青禾的腳踝。
景青禾回過頭,露出恰到好處的笑容:“沈記,坐。”
沈順清頂着一頭繃帶,模樣滑稽,還好他臉皮厚,也不覺得局促,大方回道:“景總。”
景青禾把人引到餐桌前。餐桌是乳白色的大理石桌,桌面上擺了幾道小菜,鹵花生、紹興醉雞、涼拌牛肉,很是精致。
“我聽說了,村裏人不懂事,把沈記綁了去。”他開了瓶紅酒,看着沈順清頭上的繃帶,又把酒擱在一邊,換了茶水。
沈順清連忙接過杯子,說沒事,沒事。
“周支書他們做的事情,我的确不知道,總之先以茶代酒賠個不是。”
瓷白色的茶杯輕輕一碰,發出清脆的響聲,沈順清抿了小口,這茶口感不錯,輕煙散著溫熱,入喉齒頰留香,又忍不住多喝了幾口。
景青禾輕輕笑了:“沈記第一次去花明村,我就聽周支書說了,是我……”他話音一頓,“大意了。”
沈順清笑笑,接不上話,小口小口地啜茶。
“我以為封住《林城早報》的口就沒事了,沒想到沈記有辦法捅到外面去。其實,沈記有什麽要求可以提,何必這樣。”他望着沈順清的額頭:“功勞被《海浪》搶了去,還傷着自己。”
沈順清說:“我沒想過提要求。”
景青禾突然笑起來:“看來是我想多了,在錢來錢往的圈子待久了,忘了你們記者那點兒正義心。”
茶杯很快就見了底,他替沈順清滿上:“聽說沈記去花明村,是想打聽杜曉菁的事情。”
“是的。”
“我想起來了,第一次見到沈記,是在棋社,那時你就和杜曉菁的兒子在一起。”
沈順清:“我們是鄰居,從小就是很好的玩伴,如果不是杜阿姨出事後曲叔叔搬走了,應該能從小玩到大的。”
“真讓人羨慕。”景青禾慢悠悠地說,“我小時候沒什麽朋友,生活在一個窮村子裏……”
他替自己斟了杯紅酒,搖晃着:“沈記應該聽說過我家挺窮的吧,還上過報紙。”
“知道一些。”
“那時候我也不愛和同村的孩子玩,就愛讀書。後來書念得多了,不怕沈記笑話,跟周圍的孩子更玩不到一塊兒了,他們說的我看不上,我說的他們聽不懂。”
沈順清笑,雖然不知道景青禾為什麽說這些,但也能覺得景青禾與平日不同,脫了嚴肅氣,像個絮絮叨叨的老人拉着家常。
沈順清說:“這也是人之常情。”
“是吧,”景青禾像遇到知音,也笑:“我那時候就想啊,我要走出去,離開那個窮地方。”
“再後來遇到祁董。從上大學起,祁董給了足夠的錢,那時候和我一樣出身的人,上課以外的時間都要去打工賺生活費,唯獨我不用,我能這些把時間用在圖書館裏,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他抿了口酒:“多虧了祁董。”
廚子端了一盤杏香紅棗雞腿湯擱在正中間,又接連上了幾道菜,有葷有素,魚肉蔬菜俱全,輕聲向景青禾說‘菜上齊了’。
景青禾揮揮手,廚子掩上門走了,房間只剩下沈、景兩人。
“就我們兩個,沈記別拘束,随便吃點。”
景青禾要替沈順清盛湯,沈順清不敢勞煩長輩,忙接過碗勺自己來。景青禾也不推遲,淡淡地說:“這裏是我畢業後,剛回林城時租的一間房子,那時候還沒進義華,臨時租着落腳,房東是個寡婦,待人親切。後來去了義華就被祁董留下了,祁董給了更大的房子,我也就搬走了。細算的話,這裏其實沒住上幾天,可能也就一個多星期。”
“前些年看到新聞,說這間房的租戶兩口子吵架,那男的把女的砍死了,就在這房裏。後來這房子租不出去,房東急了就想把房賤賣,我就買下來了。”
他嘴角帶着笑,朝房子四周看去:“雖然買下來,但我拿它也沒什麽用,就請人裝修成私房菜館,翻新了牆面擺了花兒,還請了廚子,偶爾過來吃點兒。”
沈順清也仔細打量着房間,屋內彌漫着淡淡檀木香,窗邊是粉黃色的帳幔,簾子下方擺放着綠蘿,枝葉垂下來睡在地上,絲毫不像發生過兇案的樣子。
景青禾夾了片魚肚上的肉,小心地挑着刺。
“我啊,投了感情的東西,總是希望它一直是好的。”
他扒出一根魚刺,扔到一旁:“容不得有人毀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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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青禾含了魚肉細細咀嚼着。
“産業園是我的構想,只是沒想到祁雲會反對。本來這也就是我和祁雲的分歧……”
“誰知道冒出個杜曉菁。”他蜷起食指,輕輕敲着高腳杯的杯底,發出叮叮的響聲。
“我記得那天就像現在這樣,大冬天,特別冷——”
空曠的化工廠,空蕩的樓道,樓外寒風刺骨,樓道裏也好不到哪兒去,但祁雲不覺得冷,反而像是全身的血液都猛沖上頭,他緊抓着一卷圖紙,幾乎要把它捏碎成兩段,面前是一臉怒意的景青禾,一步步向他逼來。
這圖紙是他從景青禾辦公室裏翻出來的,裏面把偷梁換柱的地方畫得清清楚楚,從毫無功能的廠房到埋在土壤下的排污管道。開工儀式後,施工隊就會按照這張圖進場施工。
有個聲音在他腦袋裏一遍遍回響:不,我們不能這麽做。
“這施工圖不能送出去!”
景青禾:“別傻了,招标招了,合同簽了,現在說不給圖,人家施工方能答應嗎?”
“我沒說不建,但是要建就要建一個完完整整的産業園。”
景青禾呲笑:“那你出錢?幾千萬的缺口你補上?”
“……”
“祁雲,你聽我說,祁董打通了很多關系才讓上面監察的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施工方那邊也說好了,只要我們動工,不會出岔子的。”
“現在沒有,不代表以後沒有。”
景青禾火了,暗罵真他媽個豬腦:“我們義華就要連‘現在’都要沒有了。”
不,不能這樣做。祁雲把圖紙藏到身後:“那花明村的人呢?芙水河下游的人呢?他們不能天天喝着這些含苯含乙烯的水,他們的生命也很重要。”
景青禾像聽到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話,“真的是學藝術學傻了。一桶污水倒河裏能污染多少,義華一天虧多少,你比較過沒有?”他指着祁陽腳下,壓抑不住怒氣:“你要不要睜大眼睛看看我們義華現在是什麽處境!”
“放棄你那些不切實際的理想,看看眼前,看看我們的股票和賬目,看看那些赤字!我不想有一天這廠裏的一盞燈、一張椅子都要賣了抵債!”
景青禾逼近:“把圖紙給我,我不想鬧到祁董那裏去。”
“不行……”祁雲後退,猛然間像是撞到了什麽,确切的說,踩到了誰的腳。那人下意識地倒吸一口氣,發出極其微弱的一聲:“呲……”
祁雲回頭,景青禾也朝他身後看去。
“杜曉菁?”
杜曉菁畏畏縮縮地站在祁雲身後。
“我……我看到祁總和景總還沒打卡,又,又聽,聽到樓上有聲音……”
杜曉菁生得漂亮,此時聲音發顫,看上去受了驚,倒讓兩個大男人火氣去了大半。
祁雲轉過身:“你什麽時候在這裏的?”
“剛剛,剛剛才上來。”
趁兩人談話,景青禾一把施工圖從祁雲手上抽了去,又對杜曉菁說:“我和祁總加班,你不用管,先回去。”
杜曉菁低着頭站在原地沒動,景青禾朝祁雲看了一眼,祁雲在兩人間打量了一圈,才說:“我送你下去。”
“這事情本來應該就這麽過去了。”
景青禾夾着面前一小盤鹵花生米:“至少我這麽以為。”
“祁董知道祁雲反對,臨近開工前怕他鬧事,時時刻刻帶在身邊,倒替我省了事,我把圖紙整理好,交給施工那邊的頭兒了。”
“可沒想到啊……”景青禾突然笑了,微微仰起頭。
“産業園開工那天,祁董中午設宴招待,市領導、承建的人都來了。這一桌人對産業園是個什麽樣都門兒清。施工單位的頭兒是個胖子,喝得紅光滿面,都站不穩了還搭着我,對我說‘景總,你們那圖紙少了一張啊。’”
“他一張嘴,滿是酒嗝的酸味,說什麽‘這也不是多大事,反正工期長,補上,補上就行。’”
“我心想這人醉得他媽長什麽樣都快記不得了,居然還能說出圖紙少了一張,搞不好是真的。祁董也讓我回廠裏找,找到就帶過來,正好對方人在這兒,直接交上。”
景青禾擱了筷子。
“可我交不上,我在辦公室找過了,所有的圖都送出去了。沒有,哪裏都沒有。”
他朝沈順清看過來。
“沈記者,你覺得這圖紙去哪兒了?”
十五年前冬——
林城冷得不像話,北風跟恐怖片裏的作亂的妖風似的,卷着沙石穿街走巷。
化工廠的職工都早早回了家,他們只能簡單吃個午飯然後再趕回廠裏搭車,随車到花明村去參加開工儀式。
景青禾把辦公桌上的文件翻了個遍,又往樓下沖。
“景總,您怎麽回來了。”說話的是廠裏的老保安,姓高。
“找東西。”景青禾問:“這些天有沒有人趁我不在的時候,進過我辦公室?”
老高吓了一跳:“這……這我沒見着,您是丢了什麽東西?”
“也不是,監控室現在有人嗎?”
看景青禾面色急切,老高也跟着急。“應該沒有,我去給您拿鑰匙?”
監控室裏,一段段錄像高倍速回放。
從祁雲手裏搶回施工圖後,一整套圖紙由他親自排序裝好,再交給施工頭兒,他以為祁雲趁他不注意又搶了回去,卻沒想到在監控裏看到一個女人的身影。
杜曉菁。
屋內監控顯示,杜曉菁在一周前進入過他辦公室,從一堆整理好的圖紙中抽了一張,然後快速離去。
從監控顯示時間上看,是在所有人都下班後,甚至算好了保安換班的時間空檔。
屋內的監控看不到杜曉菁是如何進屋的,但大堂監控照到她回到前臺,将圖紙折好塞進檔案袋鎖在前臺抽屜。
此後幾天,杜曉菁神色如常上下班,直到開工前一日才把檔案袋帶走。
“真是沉得住氣。”
景青禾捏着鑰匙,離開了監控室。
半小時後——
咚咚……
睡夢中的曲飛迷迷糊糊,聽到有人敲門。
他揉了揉眼睛:“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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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呀一聲,門開了。
只是露出一條細縫,門栓鏈還牢牢挂在門沿,杜曉菁露出腦袋朝外望,看清來人後,唰地站直了。
“景總?”她用半邊身子擋住門,身形一晃,剛好擋住景青禾的視線:“我正準備去廠裏呢,您怎麽來了?”
“不急,坐,祁董讓我來跟你說些下午的安排,你等會兒坐我的車去就好。”景青禾朝裏看:“不先開門嗎?”
“開,開的。”杜曉菁解開門栓鏈。景青禾踏進門,朝四下望了圈,隐約聞到一股香味:“好香,在煮湯呢?”
杜曉菁局促地站着:“是啊,天氣冷,炖點雞湯晚上喝。下午不是要去村裏嘛,怕晚上來不及弄,萬一我回來遲了,孩子他爸簡單加熱一下就能喝。”
景青禾笑了笑,遺憾地說:“那我這點心意算是多餘了。”
他變戲法似的從背後拎起一小塑料袋,裏面是兩個小瓷缸。
“就咱們廠門口那個賣姜茶的孫婆婆,今兒這冷得我這大男人都受不了,那老人還不肯收攤,我一看,還剩兩杯沒買完,忍不住都買了。你看我這多事的,拎過來都有些冷了。”他托着杯底交給杜曉菁:“要不,去熱一熱?正好咱們坐下來聊聊下午的安排。”
“哦,哦,好。”杜曉菁接過鑽進廚房,不一會熱又捧着熱姜茶出來,景青禾已坐在沙發上,打量着屋中陳設。
曲家陳設簡單,門後是簡易的鋁制鞋架,客廳內也只有幾件老傳統的擺設,電視櫃、茶幾和黑皮沙發。盡管如今看起來寒碜,但在十五年前的林城,算得上是小康家庭的配置了。
見杜曉菁出來,景青禾收回視線,接過一杯試了試溫度,又遞過去。“上次我和祁總起了點兒争執,吓到你了吧。”
杜曉菁順勢接過端在手上:“沒有,沒有的事。”
“沒有就好,嘗嘗。”
“哦,好,謝謝景總。”
景青禾端起另外一杯,熱度順着手心蔓延,慢吞吞地說:“祁總還是不太懂這商業上規矩,他上次搶的那個,是一張施工圖,人家施工方等着要呢,他卻捏着不肯給。你說,哪有這種搞法?”
杜曉菁不知道怎麽接話,只能尴尬地笑,捧着姜茶小口小口地喝。
“不過好在祁董明理,這園子終于要開工了,我心裏一塊石頭也落了地。”瓷缸印着大紅的囍字,有一小塊紅漆被磕掉了,囍字缺了一角。景青禾突然擡起頭:“那圖,我明明拿回來了,可後來不知道去哪兒了,你見過沒有?”
杜曉菁一顫,猛地灌了一大口,嗆得直咳。
“怎麽?快來坐。”景青禾往旁邊挪了挪:“趕明兒讓孫婆下次少放點兒姜,姜放多了味道沖,容易嗆着。”
杜曉菁坐下來,用手背抹着嘴角:“沒事沒事。”
“丢了圖紙,祁董責怪下來我可扛不住,所以查了監控。”景青禾瞟着杜曉菁,杜曉菁捧着姜茶有一口沒一口地喝,低着頭擋住臉上神色。
“一周前,有人在下班時間出現在我辦公室,那個……”
景青禾突然伸手,指着鞋架最底層土黃色的一角:“那個黃色的,好像很眼熟,是我們公司的檔案袋吧。”
杜曉菁猛地站起來,他沒想到景青禾突然會來,在開門的一瞬間就把檔案袋扔到鞋架後,鞋架靠牆,并不起眼,上面都是冬天的棉鞋、靴子,還有一些随手扔在上面的塑料袋,一層層還算蓋得嚴實,沒想到景青禾能看到這麽隐蔽的地方。
“行了,別怕,我不是來追究你責任的。”景青禾站起身,指着姜茶:“再喝點,別緊張。”
杜曉菁端着杯子手足無措,見景青禾慢慢走到門後,弓着身撿起檔案袋,撣走上面的灰。
“下午就是開工儀式了,這項目上馬是鐵板釘釘的事情。祁雲都能想通,你又為什麽做這些呢?”
“我……”
“好了,不用怕。”景青禾緩緩拆開檔案袋,把圖紙抽出來,仔仔細細掃了遍:“來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一整套施工圖那麽多卷,每一張都是我親自整理好的。你一個前臺,大概連施工圖的正反都分不清,怎麽就那麽巧拿走了最關鍵的一張?”
“現在我知道了,”他回到沙發前坐下,“所有的圖紙,唯獨那一張被祁雲搶過,所以有抓痕,雖然後來鋪平整了,但還是和其他的圖不一樣。想不到你還挺聰明,前臺這個崗位委屈你了,我會和祁董說,是該提拔了。”
“景總……”
一杯姜茶已經被她喝得快要見底,她擱了杯子站起來,景青禾仰着頭看她。
“你拿着它做什麽呢?想交給祁雲?”景青禾說,“不過祁雲被祁董帶在身邊,你沒機會交給他吧。”
“也可能不是,”他搖了搖頭:“還是說,你擔心祁雲已經被祁董說服,你若是把這交給他,那費盡心機偷出來就白偷了,所以只能捏在自己手上?”
“說說吧,你是怎麽想的?”
到最後他也沒能知道杜曉菁是怎麽想的,因為她只是站着,一句話也沒說。
畫面回到餐桌上,景青禾見沈順清的茶水見底了,又替他斟滿。
“聽說杜曉菁的老公是個文人,這點倒是和祁雲的有點相似,懷着高高在上的道德感,盲目追求理想的世界,也不知道杜曉菁是不是受了影響。”
“我倒沒有看不起他們那點兒道德心,怎麽說呢,就是覺得太幼稚,跟活在天上似的,沈記能理解嗎?”景青禾笑笑,和沈順清碰杯。
沈順清靜靜等着下文。
“都說杜曉菁進義華之前是個太妹,做起偷雞摸狗的事情倒是比祁雲熟練,我也很佩服。”景青禾接着說,“我只知道她拿走了圖紙,她拿圖紙做什麽,這麽多年我始終想不到。”
他停下來,朝沈順清看去。
“倒是後來他兒子提醒了我。”
沈順清心中一凜。
“他曾經問過我關于杜曉菁的事情,無意中透露那天杜曉菁是想拿着檔案袋出門。我想這也就是我為什麽能在鞋架後面找到圖紙的原因,我突然出現,她來不及把圖紙藏起來,所以扔在最近最隐蔽的地方,可我還是趁他去廚房的時間找到了。”
“但杜曉菁一周前就偷到了圖紙,為什麽要在這個時候拿出來?自從見過杜曉菁的兒子後,我就一直想啊,一直想……”
“然後,你,”景青禾突然擡頭,直視沈順清的眼睛:“你出現了。”
屋裏檀香袅袅,景青禾眯着眼,眼皮幾乎縮成一條縫。
“她想在開工儀式上公布這件事情,拿着有問題的圖紙,當着所有人的面、所有的攝像頭,讓項目不得不停工。”
景青禾壓低聲音,似乎要把筷子捏成兩段。
“就像你對産業園做的事情一樣。”
“阻止見不得光的事情的最好方法,就是讓他暴露在陽光下。你看這次《海浪》做的事,不,應該說,沈記你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