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1)
沈順清關機了。
同居這麽久,曲霆就沒見過沈順清關機,像他這樣的記者,手機24小時暢通,別說關機,出門充電寶都随身帶着。
但他不确定沈順清是否在工作,沈順清的同事中他只認識陳燦,自從陳燦去了S市就和沈順清斷了聯系,問也沒用,曲霆只好在家等着。
這一等就是一夜,直到第二天早上,依舊沒有音訊。
趙博文聽說有人找他時,沒想過會是曲霆。他只是從沈順清口中聽說曲墨儒的兒子回來了,人倒是從來沒見着,細看這曲霆人高馬大,與他父親溫文俊逸的樣子相差太遠,完全認不出來。
“小沈昨天來過報社,中午就離開了。”趙博文說。
“他沒回去,手機也關機了。”
“關機了?”趙博文想了想,帶着曲霆到保安處調了監控,沈順清離開報社後,走到馬路對面,上了一輛林A3XXX4的面包車。
“認識這輛車嗎?”趙博文問。
曲霆搖頭。
兩人只好到附近交警中隊想通過車牌聯系車主。一查卻是套牌,原車是一輛黑色的桑塔納,不是面包車。
趙博文也沒想到:“這……”
“有監控拍車往哪兒走了嗎?”曲霆問。
交警一聽說是沈順清不見了,也很熱心,調看沿路的監控:“走國道轉省道跑了,後面就查不到了。”
“要不你們去派出所報個案?不過沈記一個成年人,而且你看這沈記是主動上車的,說明和車裏的人認識。說不定是深入調查什麽去了,不能和外界聯系,沈記嘛,咱們都聽過他的本事!”
交警說的有道理,沈順清沒有被綁被拐的跡象,僅憑手機關機徹夜不歸就報案,未必有用,但曲霆心中不安,聽這話不是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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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霆:“沈哥以前也失蹤過?”
趙博文:“失蹤到談不上,不過有過那麽幾回聯系不上。他以前暗訪傳銷團夥,被人困在傳銷窩裏,小沈精明,偷偷溜了還聯合公安把這夥人給端了;還有一次去礦廠查雇傭童工,被人關在地下室裏,後來自己逃出來了,洋洋灑灑做了幾篇連續報道。小沈還是有本事的。”
趙博文湊近曲霆耳邊,壓低聲音:“義華這事,小沈說跟他沒關系,我就當真跟他沒關系。但不管是誰做的,這個人...做得好。”
曲霆瞪大眼睛,可就算想替沈順清說聲謝謝,此刻也沒心情。
趙博文的話讓他心裏揪得緊,像被刀尖一刀一刀戳在心口。沈順清再有本事也只是普通人,何況還是他心上人,他不需要他有多大本事,也不用誰誇他做得多好,他只需要他一切都好。
正心煩意亂,手機鈴聲突然響起。
像是救命信號,所有人都盯着他,他拿出來一看,卻是簡知行。
心又跌倒谷底。
“在忙?”
曲霆無心跟他閑扯,“确實有點事。”
簡知行是個知趣的,直入主題。“我這兒有東西想拿給你看看,你或許會有興趣,不過不是什麽急事,你若有事就改天。”
“嗯,沈哥從昨天起聯系不上,我正找他。”
“那你先忙,有空再回。”
“好,再聯系。”曲霆心不在焉挂了電話,看向監控畫面——
“這國道是不是通向花明村?”
另一邊——
簡知行看着手中的東西。
一份順豐快遞,從B市寄過來的。
他在祁陽辦公室曾說‘有事耽擱’才在林城繼續待上幾天,并不是撒謊,而是在等這份快遞。
離開交警中隊,曲霆沒有報案,反倒是問了花明村具體位置,叫上王海朝村裏趕去。
按趙博文的說法,沈順清之前‘聯系不上’都與工作有關,在花明村偷拍的視頻裏還有一些疑點,也許沈順清潛入村裏打聽消息去了,不管是或不是,他都要去看一看。
一路上陸續有其他車輛駛往花明村,有的貼着某電視臺的臺标,是聞聲而來的外地媒體,曲霆的路虎拉風,一看就不是公務用車,有記者把他當成了義華的人,沖上來圍住他。王海見這陣仗,連忙掉頭把車開遠。
“老大,怎麽辦?”兩人在車裏望着産業園門口的動靜。
“等。”
産業園已經停工,大門緊閉,貼着封條和告示,媒體在産業園前拍了一通,又扛着攝像機往芙水河的方向跑,門口才安靜下來。
不一會兒,一個瘦高的男人從園區一邊圍牆探出半個腦袋,偷瞄遠去的記者,曲霆一拍王海:“抓過來。”
王海跳下車就往男人方向跑,男人受了驚吓,也撒手跑,王海躍起直接撲上去,摁在田裏。
曲霆鎖好車,把人拽到偏僻的位置:“別怕,我們問點事。”
“問……問什麽?我什麽都不知道啊。”
“見過這輛面包車沒?”他翻出監控照片。
“這……這好像是村裏的車,平時就停在羅皮家門口。”
王海抓着那人:“羅皮是誰?”
曲霆很煩躁,通往‘羅皮’家的路不太好走,鄉村土路坑坑窪窪,何況到了後發現連個人影都沒有。他脾氣不算好,只是對自家愛人特別心軟,一旦沒了沈順清,那點耐心也好、風度也好通通沒了,骨子裏那股狠勁兒直往外竄,他一腳踹在牆上,硬是踹碎了幾塊土磚。
王海也着急:“老大,車在人不在啊,敲門沒人應。”
“等,不會不回來的。”
王海用力錘門,哐哐當當直響,房間內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嘎啦一聲,是門鎖落地的聲音,一個鬼頭鬼腦的孩子鑽出來就往外跑。
曲霆眼疾手快一撈,拎住後領抓個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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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時間,花明村後山某處泛着惡心的臭味。
沈順清手腳被綁,嘴裏塞着髒兮兮的破布。
一天前,他走出報社,看見馬路對面停着一輛五菱宏光,車裏有人向他招手,是花明村的周支書。
走到車前,又見開車的是羅大爺。羅大爺苦着一張臉說,沈記,上車。
剛踏上車,車門猛地關上了!沈順清突然被人罩住,眼前一黑,後腦傳來一陣劇痛,便什麽也不知道了。
不知道昏迷了多久,他覺得他是被臭味熏醒的,像是各種腐爛物堆在一起,發酵出來的臭味。
視線模糊,光線也很暗,他花了足足一分鐘來适應,才看到羅大爺站在一米外的地方,像熱鍋上的螞蟻,一圈一圈原地打轉。
沈順清扯着喉嚨發出嗚嗚的聲音,羅大爺轉過身來,抽了他嘴上的破布。
“這……”疼!一張嘴就扯着疼!後腦好像被什麽東西敲破了,頭發濕噠噠的黏在一塊兒,應該是血粘在上面了。
“這……這哪兒?”
他看向左右,像是在一個廢棄的養殖場,磚頭搭起的大棚約三米高,棚內透不進光,看不清這養殖場有多大,只知道被分割成四五平米大的隔間,他被綁在其中一間,腳下是一堆濕透的飼草。
臭味不是從草裏傳出的,像是從某個角落蔓延過來的。
“村裏。”羅大爺沖到他面前,哭喪着臉。
他手指一抖一抖的,努力抑制着怒氣:“沈記,你不能這麽斷我們飯碗啊,咱們村就靠這園子發工資,你把園子關了,我們吃啥啊?”
啊?
沈順清剛醒還有些迷糊,想了好一會兒。
“園……園子不是我關的,是環保局關的。”
他哪有權力關?
羅大爺急了:“那沈記,您,您有辦法讓它開麽?”
‘您’……?
敢情他和周支書把他綁來是想逼他把産業園開起來?
沈順清哭笑不得,扭着手腕,繩子綁得牢固,掙脫不開。“這我沒辦法,你綁我來也沒用,把我放了吧。”
“這,這……”羅大爺漲紅了臉,嘴裏連蹦出三四個‘這’字。
沈順清忍着惡臭,接着說:“産業園只是暫時關停接受調查,整改完畢還能開。你也不用綁着我,等幾天就行了。”
他還想給鄉裏人講講道理,誰知對方聽了,氣得跺腳:“說得容易!聽說要被關停了!不開了!”
聽說?!聽誰說?沈順清吃驚,但很快冷靜下來,雖然他現在只是被綁着,還能正常和羅大爺對話,但就怕對方做事不講常理,畢竟有不由分說就把他敲暈綁來在先,萬一再受點兒刺激,誰知道會做出什麽!
“怎麽會,企業非法排污都是吃罰單,改進就好了,別擔心,沒事的。”沈順清安慰道。
“屁!怎麽改?!沒法改!!園裏都是空殼子,上面只要查出來,肯定要關了!”羅大爺急了:“你來我家,我好生招待了,你問祁家的事我也說了,為什麽要把人逼上絕路呢!”
“這園子關了,沒了錢,我孫兒怎麽活啊!”
說着竟小聲抽泣起來。
羅大爺皮厚脖子粗,有鄉下人獨有的粗犷,這嗚咽如同動物哀鳴,肩膀止不住顫栗,臉深深埋進枯槁的手掌裏。
沈順清完全懵了,一時竟不知道該讓羅大爺放了他,還是安慰他。
呲呀一聲,門被拉開,又進來一人,是周支書。
周支書蹲下來,拽着沈順清腳上的繩子掂了掂,綁得還算結實:“沈記,我真不明白你到底想幹什麽,花明村100多人全靠園子養着,你這是不讓我們活啊。”
世間有句古話,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
沈順清就是殺了全村100多人的父母。
周支書看上去不像羅大爺那樣好溝通,沈順清只好說:“這跟我沒關……”
“行了,你別說這個。”周支書點了個根中華:“別看咱們村小,但咱們齊心。這些年來了哪些外人,村裏都知道。除了你和你那小跟班,沒人去過芙水河,也沒人問過産業園的事,要說跟你沒關系,我可不信。”
齊心……
沈順清早就領教過村民的‘齊心’,就在他第二次來村裏的時候,村民們非常默契地冷眼相對,像是合力抵禦外敵。
監控視頻裏,村民深夜走出家門,從各個方向聚到産業園,扛着一桶桶污水到芙水河,一路上沒人指揮,沒有監工,他們幹淨利落地做完這些又各自散去。
如果不是‘齊心’,能連續十天,甚至可能不止十天,天天如此?
他被綁在角落,稍一挪動就能聽到咯吱咯吱的聲音,是身下飼草被壓折的聲音,飼草上蒙着一層薄薄的霜,霜浸濕他的褲子,涼意從屁股傳到四肢,手已經凍得失去知覺,連彎曲手指這樣輕微的動作都如同翻越珠峰一樣艱難,鼻腔也被臭味塞滿……
唯有意識卻越來越清晰,能想起在花明村裏的每一次交談、每一幅畫面。
某個問題突然有了答案——
他猜,全村人都參與了排污,一個不落。
他們是一群村民,更是一支訓練有素的隊伍。
順着這個思路延伸,更多的問題——
為什麽義華要将産業園建在如此偏遠的花明村,為什麽全村都在園子裏上班,為什麽村民與景青禾關系如此緊密,村民又為什麽齊心協力幫産業園偷偷倒掉污水……
也有了答案。
“我懂了。”他仰起頭,不小心扯到傷口,疼得他直呲呀。
周支書:“你懂什麽了?”
“溫水煮蛙。”
“什麽蛙?”
“把青蛙扔到熱水裏,青蛙會奮力跳走,但若是泡在溫水裏,青蛙會慢慢被煮死。”
羅大爺和周支書互看一眼,覺得沈順清神神道道的。
沈順清:“你們是不是覺得在産業園工作比種田好?輕松又來錢?”
“剛才羅大爺說‘園裏都是空殼子,上面只要查出來,肯定要關了’,這個空殼子又是什麽?”
“我猜,景青禾把全村人都納到園裏,是想讓全村村民保守某個秘密。先用高工資養着你們,有些人好逸惡勞,有了錢就荒廢了土地,”沈順清望着兩人的臉色,小心翼翼地想着措辭,避免激怒他們。“也可能不是你們故意荒廢,而是土地被污染,種不出糧食,但你們覺得無所謂,反正有義華那麽大的靠山,土地沒了就沒了,只要有錢,吃的用的都可以用錢買。”
沈順清看向羅大爺:“之前我來村裏,你說過,景青禾一句話比皇帝還管用。現在想來,因為村裏仰仗他,你們需要他的錢。”
“我不明白,這個空殼子到底指什麽?”
北風凜冽,屋外枯枝發出喀嚓喀嚓的聲音,有枝桠被卷起,用力拍打着牆壁。
周支書扔了煙頭,煙頭落在濕噠噠的飼草上,很快就熄了。
“都說讀書人聰明、記者狡猾,我算是一次見識全了。”
“既然你知道這麽多,就更不能放你出去了,等景總回來再看怎麽處理你,這幾天先委屈沈記者了,這裏挺臭的。”周支書環顧一圈:“這兒以前是個養豬場,不過養豬哪有在廠裏上班輕松,所以我們把豬殺了吃了,味道還不錯。”
猜測歸猜測,親耳聽到又是另一回事。
沈順清不可置信:“難道産業園能養你們一輩子?”
“這園子開了十幾年了,子孫裏有出息的都賺夠了揣着錢進城啦,剩下我們這些舍不得離村的繼續在園子裏上班。你也說了,靠山那麽大,還能餓死我們幾個鄉下人嘛。”周支書面色猙獰:“如果不是你出來攪局。”
他一腳踹在沈順清肩膀上,咚的一聲,沈順清的後腦在牆上嗑出一條血印來。
傷口好像又裂了,牆上的細沙粘在滲血的皮肉裏,像蟲子鑽進腦袋。
他臉抽搐,疼得幾近昏厥。
羅大爺趕緊攔住:“別鬧出人命來,等景總回來再說吧。”
周支書不解氣,又朝他腿上踢了一腳,他的腿已經凍僵,絲毫感受不到這一腳是輕是重,只是順着歪倒在地,周支書罵了句髒話,氣呼呼地走了。
他顧不上疼,他還在想。
疼痛反而讓他清醒。
産業園為義華賺了不少錢,還促成了義華集團的上市,總不至于整個都是空殼子,最有可能的就是有些設備空設的,但他身陷囹圄,園子也被封了,沒法一探究竟。
屋外陰沉沉的,看不出是清晨還是傍晚,也不知道現在外界是什麽樣,祁敬義和景青禾多半還在配合調查,陳燦仍然在S市等消息,還有曲霆,會不會又熬了粥在家裏等……
突然有點冷……
他打了個噴嚏,肚子也不争氣地咕咕叫起來。
羅大爺看着沈順清,突然嘆氣,把他扶起,不知道從什麽地方掏出一團棉布,裏頭裹着一個餅,鄉下烙的大餅。
“你別怪周支書,他要顧全全村一百來人,我也不想綁你來,只是你看我家虎子,爹媽沒了,自己又沒個謀生能力,我得靠義華的工資才能讓他過上舒坦日子啊。”
他原本想靠自己這把老骨頭幹到不能動為止,再用畢生積蓄把虎子托付給村裏的人,可現在産業園被關了……羅大爺不敢繼續想,猛地跪在沈順清面前:“我聽說記者本事大,能不能想辦法把這新聞給撤了,我給你磕頭了。”
……
綁架犯給被綁的磕頭,沈順清說不出話來,一聲聲像磕在他心坎上。
別人或許還有求生能力,羅大爺年紀大了,虎子又是個傻子,這斷了經濟來源就不是‘斷人財路’那麽簡單,可能還斷了生路。
“羅大爺,新聞一旦播出去就撤不回來了。”
羅大爺一想到當初好生招待沈順清,就覺得自己引狼入室害了村子,很是自責,看向沈順清也更忿恨。
“那你說你為啥要播這個呀,圖什麽呀,現在全村都不知道以後日子怎麽過,你怎麽安心啊!”
圖什麽……他也不知道圖什麽。
本能吧。
世間皆因果,扭曲的事情總會被掰正。
或遲或早,或經他的手中,或由別人。
“就算我不播也會有別人來播,紙包不住火。”
給羅大爺講《環境保護法》多半沒用,沈順清換了個通俗的說法:“處理污水本就是他們的工作,不該交給你們,更不該讓你們往河裏倒。這和義華給你們工作和錢,是兩碼事。”
“我們覺得挺好,我們喜歡這個園子。”羅大爺就着濕淋淋的飼草坐了下來,盤着腿,摳着黏在褲腿的一塊泥巴。
“你沒見過咱們村以前的樣子,沈記,你雖然聰明,但剛才你也說錯了,這田不是被污染了種不出東西,是本來就長不出來東西,幾十年都長不出東西。村裏祖祖輩輩種田,拼死拼活種幾畝地,最後成活的就一丁點兒。”
“以前村裏的老人不願意給孩子們增加負擔,活到70歲後就絕食活活把自己餓死,就是為了少吃一口飯,讓孩子能多吃點兒。你說生在這種村裏,日子有什麽過頭,每個人到了我這年紀,都盼着自己早點死,我也以為我會這樣。”
“但有一天,村子突然來了外人。産業園開工那天,那挖土機、那轎車、那紅毯,咱們都是第一次見,咱們村從來沒來過這麽多人,聽說還有市領導,都是大人物,拿着話筒講話,還放鞭炮,可威風了。大夥兒特別高興,咱們村從來沒這麽熱鬧過!都說來了有本事的人,村子有希望了!”
“義華還出錢給村裏修了路,咱們村裏的人也能到鎮上了,俺也能帶虎子去鎮上看戲了,多好啊。後來景總說我們可以去園子裏上班,當操作工、領工資,村裏都高興壞了,你說這不是好事嘛!”
“你為什麽要破壞它呢!”
“你為什麽要把園子整關了呢!”
“以後可怎麽辦啊……”
“我的虎子啊……”
羅大爺哭起來。
這次是真的哭了。
那哭聲撕心裂肺,像盡全身力氣哞叫憤怒和悲傷,他坐在地上,背漸漸彎折,額頭貼着地面,像要把自己埋進土裏。
沈順清明白了,他們對産業園,像供奉神明。
産業園的到來意味着種田或者活活餓死不是唯一的出路,開工儀式是花明村千百年來唯一壯觀的活動,他們渴望生存,向往熱鬧,他們心甘情願被支配,像飛蛾看見光。
直到景青禾籠絡了所有人,産業園成了他們的唯一支撐。
他們不關心這些廢水會污染什麽、流向何處,他們只知道景青禾給了他們許多,他們樂意為他做事。
面對這樣一群人,你沒法跟他講環境污染那些大道理、甚至沒法講是非對錯。
他們世世代代住在這窮山僻壤裏,好不容易活得像個人樣……
他無力地靠在牆上,脖子費力地前傾,避免碰到傷口:“虎子頭上的傷是怎麽弄的?”
“當初村裏修水壩,試着放水的時候沒控制好,壩跨了,虎子正在河邊玩,被洪水沖飛了。”
還真修了水壩。
“醫生怎麽說?”
“鎮上的醫生能說什麽,就說腦袋撞壞了。”
這……這算意外嗎?或是天災?還是人禍?
會不會是冥冥中的因果關系出了錯?全村人做的‘惡’,唯獨降罪在虎子這唯一毫無關聯、天真無邪的孩童身上。
“等我出去了,咱們帶虎子到林城的醫院看看,做個全面檢查。”
羅大爺眼裏冒出一絲光亮,但很快又暗淡了,他遞過手上的餅:“吃點吧,放了你,我沒法跟支書交代。”
“不是景青禾要你們綁的?”
剛才聽兩人說等景總‘回來處理’……
“不是,景總都被帶走了。”羅大爺:“你說你害不害人!萬一景總坐牢了,咱們怎麽對得起他啊!”
沈順清嘆氣,如果羅大爺願意聽,他可以告訴他一些商業上的事情——
偏僻的密林、貧窮又無知的村民能為産業園築起一道天然的屏障,義華就是看中這一點。
村民不會知道,幫産業園偷排能為義華節省多大一筆費用。景青禾是個商人,沈順清相信他盤算過支付全村人的工資和處理化工污水之間的費用,然後選擇了前者。
兩者其實是互利共生——産業園養活村民,其實村民也養着産業園。甚至,村民給産業園省下的錢,比付給他們的工資還要多。
凄厲的哭聲還在耳邊回蕩,就像這屋裏的飼草,一層纏一層,延綿到看不見的地方。
他不敢相信這鄉下老漢能哭得這麽傷心,哭聲像尖刀戳進腦後的傷口,疼到他沒法兒去想:如果告訴他,他會怎麽樣呢……疼到心底那些大道理,一句也講不出來了。
“你綁着我也沒用啊,綁架犯法的。”
沈順清小心翼翼地說,雖然心中有種聲音告訴他——這是徒勞。
“你害了村裏,不能放。你要慶幸我和支書都是善良人,要是被村裏沖動的年輕人知道了,早沖上來把你砍了,犯什麽法,村裏人不講法。”
果然。
沈順清苦笑。
景青禾就是村子的恩人,而他是害了全村也害了恩人的罪人。
村民又急又氣,恨不得殺了他,但他們也知道自己見識淺,怕壞了‘恩人’的事,便綁了他等景青禾出來再把他交出去。
花明村裏,土地千萬年不曾開化,思想也是。
遇上這麽一群愚昧的人,教養和知識,真是派不上用場了。
“你們要把我綁多久?”
羅大爺沒給他準信,只說等景總來定奪。沈順清雖然失望,但也确定了自己暫時是安全的。他活動手腕,這繩子綁得死緊,手腕擦紅了也沒見松緩,好在手指能動,抓起餅咬了兩口,硬冷又無味,忍着吃下半邊。
羅大爺又盯了會兒,對天嘀嘀咕咕地罵,後來把門鎖上走了,屋裏霎時黑了。
羅大爺走到家門口就慌了——
門口站着兩個陌生人,高個子一臉不耐煩,而另一個小平頭抓着他的孫子。
“你們……”他就是村民口中的‘羅皮’。
曲霆拿出手機,打斷他的話:“問你個人,見過沒?”
“沒,沒見過……”他戰戰兢兢,孩子在別人手裏,撒謊都不利索。
王海一看:“看你這眼神就知道見過了。”
小孩大叫:“爺爺!”
羅大爺心急,猛地沖上去,被曲霆一把壓住肩膀。
曲霆朝王海點頭,王海像拎小雞崽一樣把小孩提起來,掏出打火機,“我數三聲,告訴我人在哪兒,不然這小孩的臉……”
羅大爺吓得立馬就跪了:“在,在山上,後山有個養豬場……”
曲霆抓住羅大爺的胳膊,反擰在背後:“帶路。”
“我孫兒……”
“你老實點他就不會有事。”
羅大爺被曲霆壓着,止不住回頭看,卻見王海抱起虎子,拍着小孩的背,竟然哄起來。
曲霆見到沈順清的瞬間,恨不得把羅大爺撕碎了。沈順清蜷在角落,頭發亂糟糟的,臉上已經凍得沒了血色,脖頸的血管暴起,像青藍色的蛛網。
他扔了羅大爺,解開繩子把人抱起來。
“疼疼疼……”沈順清叫。
曲霆伸手在腦後一摸,摸到一塊鼓起和食指長的傷口,心疼得說不出話來。
“受傷了?”
“我沒事,放我下來。”沈順清掙紮着跳下來,緩緩走到羅大爺面前。“你說的空殼子是什麽意思?”
“這……”羅大爺朝王海看去,王海拿着打火機在虎子眼前晃。“這我也只是聽說,就是廢水廢渣都是直接排出去了,說裏面有幾個罐子是空的,我們鄉下人不懂這些罐罐裏的東西啊。”
“聽誰說的?”
“祁……祁總。”
“祁雲?”
“嗯,他和景總起争執的時候,我們聽見的。”
“‘園裏都是空殼子,上面只要查出來,肯定要關了’這話也是他說的?”
“是,是啊。”
“可是祁雲十幾年前就出國了。”
“是他還在園子裏的時候說的,他和景總吵了好幾次,這話村民很多人都聽到過。”
“你們是什麽時候幫産業園倒這些污水的?”
“從建廠起就這樣了,開始是雇人做這些,後來咱們村裏的人幫忙,就不雇外人了。”
這偷排竟然持續了14年。
如果從建廠起就有虛設的設備,那從一開始的規劃評審,到後來的環境監測都是瞞天過海,這次曝光不僅會讓義華集團元氣大傷,還會波及多年來讓他們逃離法網的官員,難怪上面匆匆忙忙派人來‘審樣’。
沈順清看向曲霆:“祁敬義和景青禾有消息嗎?”
曲霆搖頭:“還在被查。”
看來事情比他想象得更嚴重。
沈順清又問羅大爺:“之前問過的義華死了女員工的事,還有什麽隐瞞嗎?景青禾和祁雲有沒有說起這個?”
羅大爺眼睛盯着王海:“這個消息在村子裏傳過一段時間,景總說不吉利不許傳,我就知道這些,能不能把孫子還我。”
沈順清朝王海點點頭,王海看了眼曲霆,見他沒異議,才把孫子交給羅大爺。
羅大爺剛想往外跑,王海機靈地堵在門口。
沈順清抓住曲霆的胳膊:“這裏有股奇怪的臭味,好像是從裏面傳來的,咱們過去看看。”
“你的傷……”
“沒事,陪我過去吧。”
曲霆攬過他的腰,又對王海說‘把人看好了’,才攙着沈順清朝裏走。
兩人走了十來米,就沒法兒繼續往前了。
這畫面讓人頭皮發麻。養豬場的最裏層堆着上千個油漆桶,一個疊一個,一直杵到最頂層,它們壘成一堵牆,散發着惡臭。黏糊糊的焦油和其他粘稠物從桶蓋的邊緣滲出來,像張開黑的、灰的、白色的手臂,把人抓進桶裏,又像有變異的生物掙紮着要從桶裏爬出來。地上全是污泥、油和看不出成分的化學溶液,沈順清無法走到桶跟前,地上滑膩膩的,踩上去就提不起腳,鞋底沾着黑色的粘線。
沈順清摸着口袋,可身上空無一物,曲霆及時遞了手機過來,他隔着油污拍了十多張照片,才走回羅大爺身邊。
“這些桶是你們放的?”
“嗯。”
“有多少?”
“不知道,只知道一直堆在這兒。”
“你們每天晚上,一撥人把廢水倒到河裏,另一撥人是把廢渣堆到這裏了嗎?”
羅大爺咬着唇不說話,不過說不說已經不重要了,沈順清虛弱地倚在曲霆身上:“我身上的東西都被搜走了。”
王海揪住羅大爺:“在哪兒?”
“都……都在車上。”
王海抓着羅大爺往外走。
曲霆不肯讓沈順清走下山,非要抱着他,沈順清又餓又累,索性由他抱住。走下後山時,天色已晚,産業園前空空蕩蕩,白天那一窩蜂湧入的媒體又一窩蜂的回去了,村子靜得像一潭死水。
曲霆上車開了暖氣,又把沈順清抱上後座。
“我身上髒,還臭。”沈順清望着車上價格不菲的真皮坐墊。
“瞎想什麽呢,躺着。”曲霆坐在他身側,脫了大衣把人裹住,只露出個腦袋。
“怎麽找到這裏的?”沈順清仰着頭問。
“總有一些辦法。”
“幸好你來了,不然非凍感冒不可。”
曲霆不敢碰到他腦後的傷,只能托着他的肩膀,雙手都在抖,眼裏滿是濃的化不開的霧,沈順清還是第一次看到曲霆這樣。
“怎麽,冷嗎?那衣服還你。”
曲霆一把摁住他的手:“別亂動。”
“只是想起了我們剛在一起的時候。”他抹開沈順清額頭的污泥:“沈哥問過我為什麽突然就答應你了,還說我之前一直端着。”
是有這事。
沈順清告白後,曲霆還說過‘在考慮’,後來還是沈順清用一桌翠松樓的菜和‘下面給他吃’才把人弄到手。只是為什麽在這個時候突然說起這個?
“我有沒有說過,我喜歡沈哥很久了。”曲霆掖着大衣的一角,把人裹緊:“但我也害怕,害怕身邊的人遇到危險,沒想到還是讓你遇到了。”
“母親和曲飛離開了,後來爺爺奶奶也走了,還有父親……小時候,我不止一次想,是不是我身邊的人都會離我而去,所以我害怕……”
曲霆手指握緊:“我不敢想沈哥萬一……”
啪!清脆的一聲,打斷了曲霆的自言自語。
沈順清揚手拍在曲霆臉上,這巴掌動靜很大,力道卻跟孩童差不多,他虛弱得幾乎使不出力氣。
“瞎說!”沈順清摸着他的臉:“要不是我現在身上臭,我就親你了。”
“我不會有事的,你不是來了嗎?”沈順清捏着曲霆的臉,把他的嘴角扯出一個向上微笑的弧度:“而且,我們在一起有段日子了吧。要不是我們都是男的,都該有個孩子了,你現在想這些是不是太多餘了。”
沈順清望向曲霆的眼睛,看那緊皺的眉漸漸平展,眼角彎彎像是在笑,這氣氛太好,他忍不住想吻他的眼睛,他彎起身——
王海突然拉開前門,竄上車,遞過一塑料袋:“沈記您看看東西是不是都在,缺什麽我再去找。”
沈順清:……
手機、鑰匙、錢包、錄音筆、采訪本……沒少東西。
沈順清幹笑:“辛苦了。”
王海嘿嘿一笑,坐好系上安全帶。
曲霆:“開車吧,去市醫院。”
沈順清嘴角一揚,坐起身,湊到前排對王海說:“專心開車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