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小少爺要進義華的消息瞬間傳遍集團上下。
為了騰出辦公室,清潔工放下手頭上的活,優先為小少爺服務,祁陽等得無聊,便跟着景青禾進了總經理室。辦公室明亮寬敞,紅木桌上文件堆積成山,但擺放有序,沒有雜物,另一邊是成排的書櫃,羅列着書和标注上年代的檔案盒,書櫃下有一墨綠的保險箱,保險箱上空無一物。
“我聽說,當年産業園應該是我爸和景叔一起打拼,後來‘那人’跑國外去學畫去了。”祁陽摸着保險箱的一角。
“小少爺的父親……”景青禾停頓:“只是另有志向而已。”
好好的家族生意不扛,折騰什麽藝術,祁陽啧了聲,又說:“那我來幫景叔打理産業園。”
景青禾笑着回應:“小少爺有心學習自然是好。”
“我要産業園的資料,從開工到現在的。”
景青禾輕輕笑出聲,從書櫃裏取出一摞盒子。“早期的資料現在怕是找不到了,不如先看近些年的年報。”
祁陽湊上前,神秘兮兮:“聽說産業園開工那天死了人?”
“聽誰說的?”
“有這麽點印象,小時候聽人說過?現在聊起才想起來,也不知道記得準不準确。”
景青禾沉聲道:“是有一個員工死了,不過跟咱們沒啥關系,是煤氣中毒死的。”
祁陽哦了聲,又聽人說辦公室打理幹淨了,便抱着一沓資料走了。
祁陽沒回自己的辦公室,而是敲開人事經理的門。經理是中年女性,工作幾十年也知道這是小少爺得罪不得。
“我要一份義華老員工的名單,從化工廠一直工作到現在的。”祁陽說。
經理幹練,很快調出檔案打印名單,祁陽一看十來個名字,沒一個認識,眼珠一轉:“這裏面哪些是景青禾派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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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經理傻了眼。
“說吧,我也不幹別的,就和叔伯們混個臉熟。這裏就你我,你不說去沒人知道。”
經理管人事多年,看得出這小少爺雖然口氣狂妄,但非等閑之輩,指了幾個名字。
“剩下的呢?”
“剩下的……”經理壓低聲音:“和您父親關系比較好。”
“我爸?”
父親和景叔不合,祁陽多少知道一點,印象中有段時間父親和景叔的關系确實很古怪。以往每逢春節,景叔來拜年,父親都熱情相待,唯獨有一年父親鐵着臉,細想來就是那年夏天,父親就出國了,但祁陽那時年幼,又聽說父親是不想繼承家業才出國并沒多想。
讓祁陽吃驚的不是義華上下都知道祁、景不合,而是——
“他們和我爸還有聯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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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祁陽訂了包間宴請名單上和父親關系密切的叔伯們,落座一看,不少是熟面孔,逢年過節時常到他家做客,是他以前貪玩不上心,人和名字對不上號。
“爺爺年紀大了,父親又不在身邊,我以前不懂事,但今後爺爺挑在肩上的擔子,總該由我接下來。以後還要向叔叔伯伯們學習。”
祁陽舉杯,情禮兼到,立馬在老員工心裏刷了一波好感度。幾杯酒下肚,話匣子也就拉開了,說起了祁雲和景青禾的矛盾。
“産業園構想提起時,兩人關系還很挺好,一同着手這個項目,後來不知道是什麽原因,祁總堅決反對,還鬧到祁董那兒去了。”
“我猜可能和資金有關。”
有人插話,旁邊有人點頭表示同意。
“産業園投資太大,那幾年剛好化工行業不景氣,咱們義華也岌岌可危。建産業園等于破釜沉舟,當時公司上下都說‘搞不清這産業園究竟是起死回生的良藥,還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有人猜祁總不敢賭,後來董事長拍板這個項目一定要上馬,祁總才放棄了。祁總出國後,産業園交給景總打理。現在看來,是景總賭對了,産業園兩年就把錢賺回來了。”
祁陽又問:“我爸出國的時候我還小,只聽說他對家族生意沒興趣,除此之外,各位叔伯還知道些別的什麽嗎?”
“這……”有人試探:“是不是産業園在他的反對下依舊開工,信心受挫?”
餐桌下七嘴八舌沒個定論,祁陽只好換了話題:“聽說義華曾經有位女員工叫杜曉菁。”
“知道知道,義華出了名的‘又美又能幹’,往後入職的女員工就沒比得上她的。”
“是啊,身為前臺總是最早上班最晚下班,每天早上咱們到公司時,她就站在臺前跟咱們打招呼,到下班時又目送所有員工下班離開才走。”
“産業園開工前,杜曉菁有什麽奇怪的舉動或者惹上什麽事嗎?”
“這話是?”衆人不解,湊在一起議論開來,祁陽啜了口紅酒,又嘗了小片西湖醋魚,才聽有人說,“印象中沒什麽大事”。
祁陽擱下筷子:“有人告訴我杜曉菁的死亡時間是下午2點之後,我打聽到各位叔伯當天是在下午1點趕到廠裏坐車,而這個時間杜曉菁還在家中,既然大家都說她敬業,那以她的工作态度,這事兒會不會有什麽蹊跷?”
頓時鴉雀無聲,喝酒的放下酒杯、吃菜的趕緊咽下肚,面面相觑。
“我們只知道杜曉菁‘出了事’,沒聽說死亡時間,小少爺這是哪兒聽說的?”
“這個不能多說,”祁陽揮手:“她死之前有沒有什麽人接觸過?或者可能拿到公司的檔案袋之類?”
“需要用檔案袋封裝的都是重要文件,除非有人交給她,不然杜曉菁沒這個權限。”
說話的人叫王良,50來歲,面相樸實,人也內向,從開席到現在就說了這麽一句。祁陽記得他是土建工程部的副主管,心想十多年老員工,臨近退休還是副職,多半與他沉悶的性格有關。
不過這個王良說的,倒是和曲霆說的對得上,杜曉菁手上有一份檔案袋确實蹊跷。
“開工前期有哪些重要文件?”祁陽問。
“那就多了,規劃、報價單、重要的合同。”
有人搶着應聲,王良便不說話了。
“現在還看得到這些嗎?”
“有些在檔案室,還有些就要問景總和董事長了。”那人說。
祁陽問得差不多了,一席人就放開了邊吃邊聊,相互吹捧奉承,祁陽總覺得漏了什麽,一時又想不起來,搖着紅酒杯晃了半天。
許久,他一拍大腿——
“你們和我爸還有聯系嗎?”
席間頓時安靜,酒不喝了話也不聊了,各個揣測着問題的深意。
雖說祁雲離開義華,但畢竟是祁家人,小少爺這時候問起他們和他父親的關系——
說有聯系,那是騙人;說沒聯系,豈不是顯得他們虛情假意,活脫脫的人走茶涼?
衆人悶着頭互看左右,像揣摩聖意的朝臣,不敢多話。
單純如祁陽,不懂官場這些,只覺得祁雲沒盡到做父親的責任,出國後就像忘了這個家一樣,若有人和父親還有聯系,就想随口打聽打聽。沒想到剛問出口,就跟秋風掃落葉一樣唰地冷場了,他疑惑不解地挨個瞄過去,只有王良跟他眼神對上了。
宴席散後,祁陽也有點兒累,他以為自己會和父親一樣,向往自由,但一腳踏進義華後,對着成摞的文件,捧起酒杯說場面話,除了比游手好閑時辛苦,倒也沒有什麽不自在。
本以為會很排斥的事情,一旦決心去做,反而沒想象中難接受。
尤其是當晚,他接到一個陌生來電,有些話令他在意——
“祁小少爺,我是王良。”
“您今天問到杜曉菁,那時人太多,有些話我沒說。”王良說,“杜曉菁管着全公司的人的考勤,那時候不像現在有刷卡門禁,就是在前臺放一打卡機,上下班時候杜曉菁見你來了就找出你的卡,你在打卡機上一刷再交給她。”
祁陽坐起身:“王伯伯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每天上班誰來了誰沒來,下班誰走了誰沒走她都知道,再加上她來得早走得晚,”電話那頭壓低了聲音:“或許公司的某些小事,她比別人知道得多些。”
“小事?”
“小少爺若想知道可以問問祁總。”
“我爸?”祁陽想起席上王良欲言又止的眼神,“王伯伯您是不是跟我爸還有聯系?”
“二十年前我就是一個給廠裏送貨的司機,得祁總賞識才能進入義華。這麽多年,祁總的恩情我還是記得的,偶爾也會發消息聊上幾句。”
十多年來,祁雲回國次數寥寥可數,祁陽還當他在國外樂不思蜀,沒想到倒是跟員工有聯系。祁陽心裏憋悶,一口氣不上不下堵得慌。
“祁總還是很關心董事長和小少爺,也很關心義華的。”王良說。
關心?祁陽不信,十多年來他和爺爺相依為命,父親偶爾回來也是不鹹不淡,匆匆待上幾日就走,父子倆感情寡淡,說什麽關心,簡直讓人笑掉大牙。
祁陽從卧室走出,看到祁敬義房間燈還亮着,祁敬義躺在床上正捧着一本《圍棋定式》。
“爺爺,爸爸和你聯系過嗎?”
“怎麽突然問起這個?”祁敬義合上書。
“只是想到他出國十多年了,我這車禍差點命都沒了也沒聽他問一聲,還是不是我老子啊?”
“你爸對你确實有虧欠,這點我承認,但你爸是個不服管的性子,”祁敬義嘆氣:“或許他還在生我的氣,他要在國外就由他去吧。”
祁陽在床邊坐下:“是不是當初建産業園時,我爸反對,你和景叔堅持要做,所以我爸生氣?可這需要怄氣這麽多年?”而且現在看來,祁雲的反對是錯的,總不是因為自己錯了沒臉回來吧。
祁敬義眯起眼,把書放在一邊,“誰跟你說的?”
“我想跟景叔學公司項目管理,産業園是他經手的,我就了解了些。”
“讓你學管理,不是讓你打聽八卦,産業園項目你別插手,讓景青禾去做。”祁敬義不悅,話音裏帶着強勢。
“為什麽?”
“不為什麽,祁家還有別的項目,你随便挑一個。”
“可景叔都答應了,還讓我看年報呢!”
“那是因為他!!”祁敬義重重把書一磕,咚的一聲,宣告着主人的怒氣。
“他什麽?”
祁敬義站起身,把書放回書櫃,又抓住祁陽的手,緩了口氣:“陽陽,你有心學習爺爺很高興,但這事你別插手,聽爺爺的,以後這義華交到你手上,有些事你就會懂了。”
這話一出,祁陽本還想打聽杜曉菁的事也說不出口了。
到底有什麽事情是他不知道,而且不能知道的?
數日後,王海來了林城,送來五個監控探頭。
許久不見,王海還是那般痞氣模樣,穿着金色的棉襖,背面繡着一朵藍色的龍纏牡丹花。沈順清想起曲霆以前也是這般打扮,噗地一聲笑出聲來,又打電話叫來陳燦。
見到王海,陳燦眉頭立馬擰成一團,片區拆遷那會兒,他和王海表面和氣,但私下一個探一個防,他不是王海對手,每次套話都被輕易繞了回去。陳燦年輕氣傲,看到這人就不爽,礙于沈順清在場才勉強打招呼。
“雖然弄到攝像頭,但我和陳燦太顯眼了,這‘三進村’……”沈順清翻看着說明書,村民防着他們,好不容易弄來的攝像頭不能被人發現了。
王海抓起攝像頭掂了兩下:“這事我擅長!見不得人的事我最拿手了!”
曲霆和陳燦臉色霎時變得鐵青,陳燦抿着嘴,曲霆一巴掌拍在王海後腦勺上。
“就你話多。”
沈順清悶笑,畫了花明村和芙水河的位置,“有幾處我插了樹枝做了記號,如果沒有被人發現,你就直接下水把攝像頭裝了,如果找不到就沿着河岸找旋渦,出水口不止一處,你看情形裝就行。”
“行,全都裝在水下?”
“也不全是,要留兩個。”沈順清擱下說明書:“一個裝在能照到産業園大門的地方,一個裝在河面上,這就需要你随機應變,能不能架在附近的樹上或者周圍哪棟房屋上。”
王海機靈,三兩天就搞定了。唯一不足的是,花明村地市偏僻,攝像頭又埋在水下,網絡信號差,監控畫面無法實時傳回來,而電池只能堅持10天,需要10天後把攝像頭全部收回,取出存儲卡才知道究竟拍了什麽。
十天後會什麽發生?
沒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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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按部就班地過。
祁陽到資料室翻找當年的檔案,發現王良也在。
“王伯伯你也在?”
“小少爺,我來找點東西,這就走。”王良擱下手上的冊子,沖祁陽點頭。
王良走後,祁陽拿起他剛看的冊子,是産業園的規劃書。
規劃厚厚一本,兩百來頁。從項目占地、功能分區到一期建哪些廠房、二期修幾個高爐都寫得清清楚楚,除了專業的容積率一類數據不太好理解,祁陽一個外行勉強能看懂,他來了興趣,連翻好幾頁,遇到不懂的他就去問景青禾。
景青禾從抽屜裏拿出一副金絲眼鏡戴上,湊近密密麻麻的小字。眼鏡框上鏽跡斑駁,看上去很古老了。
“景叔您戴眼鏡啊?”
“偶爾看東西時戴一戴。”
“您這鏡框都鏽了,我給您換一副吧。”
景青禾摘下眼鏡,輕輕捏着鏡腿:“不用了,大學時候一位老教授送的,有感情,舍不得扔。”
祁陽才發現,不只是眼鏡,從鋼筆、筆筒到訂書機都看上去用了好些年了,除了公司統一配備的桌椅電腦外,景青禾的私有物品都很老舊。
“想不到景叔還挺長情的。”祁陽拿起一支鉛筆在指尖轉着。
景青禾笑:“念舊罷了。”
同一時間,林城早報社。陳燦惦記着花明村的事,盯着開機畫面半小時沒動。
沈順清站在他身後:“電腦壞了?”
“不是,王海他……”陳燦倏地站起來,卻被沈順清按住肩膀壓下去。
“等消息就好,別急。”沈順清彎腰,在他耳邊小聲說:“我記得你要考公務員,工作這邊我找個理由讓趙老師少安排點活兒給你,你安心看書備考,前途重要。”
陳燦嗯了聲,又聽趙博文喊‘小沈來一趟’,沈順清拍拍他的肩膀,向趙博文走去。
趙博文瞅了眼神秘兮兮的兩人,把沈順清拉到一邊:“剛接到通知,明天起上頭要派人來審樣。”
“審樣?”
沈順清瞪圓眼睛,所謂‘審樣’就是每天排版後的報樣經專人看過後再送印刷廠。說白了,來把住最後一道關,報社若想弄點‘負面新聞’,等不到印成白紙黑字,當場就被‘斬’了。但這些年地方媒體都被管得死死的,老實得很,很少有小動作,審樣也不流行了,怎麽突然又來了?
趙博文環顧左右:“是不是和你有關?”
“不知道啊,有內部消息沒?”
“突然來審樣也太奇怪了,”趙博文說:“我看你最近老盯着義華的陳年報道,是不是在查什麽?”
查是在查,可還沒查出來呢。他和陳燦兩次到花明村,這事村民向景青禾彙報過,但景青禾既沒聯系他也沒有任何探口風的舉動,如果審樣和他有關,那是繞過他,直接和上面通過氣了?
但這也很奇怪,之前環城片區改造這十億級的項目上頭也發個封口的消息,這要多大的事才能慌到要來審樣?
沈順清愈發不安,只盼王海那邊能查出實實在在的東西。
王海換了粗麻布衣,喬裝成賣菜的在集鎮上打聽消息,有時‘熱心地’幫村民挑菜回家,名曰送貨上門,實則借機盯着園區外的動靜,好在攝像頭一直安安穩穩藏在樹裏。
十天後,王海興沖沖地搬着筆記本找到沈順清。
還真拍到了‘實實在在的東西’!
10天,240小時的畫面,并非都有看頭。
蹊跷在晚上。
深夜,伸手不見五指,山裏的鳥獸都睡了,花明村的人反而比白天清醒。
村民像定時的機械,打着手電筒從屋裏走出,十人、二十人、五十人……全部湧到産業園,他們空着手進去,背着水泥袋、擡着塑料桶出來,還有一輛小型卡車從園裏開出,後車廂上是巨大的黑色箱子,箱子尾部捆着一根手腕粗的橡皮管,卡車壓過硬實幹枯的農田,向遠處行駛。從園區出來的人分成了兩波,一撥擡着塑料桶跟在卡車後面,一撥背着水泥袋往另一個方向走。
産業園外的攝像頭就拍到這些,更遠的地方沒法拍進去,但這些畫面是重複的,也就是每天晚上,村民們就會集結,重複畫面上的動作,沈順清根據拍攝時長推測,村民活動時間應該是每天淩晨4點左右。
“沈記,你再看看這個。”王海點開另一段視頻。
畫面依舊從高處拍攝,是藏在芙水河上方的攝像頭,從産業園出來的車和一波村民出現在畫面中——
他們把桶裏的液體傾倒在芙水河中,液體是奶白色與灰色夾雜,帶着溫度,在寒冬裏冒出熱氣。卡車停在河邊,車身一頭翹起,司機跳下車,解開綁在箱子尾的橡皮管,管子半截伸入河中,成股的水順着管道流到河裏,和桶裏的水一樣,灰白色,甚至顏色更深。
沈順清心中竄起兩個字——排污。
化工廠裏的污水被存儲起來,用最原始的方式,人工扛着背着排到河裏。
更讓人觸目驚心的是,這些污水沒有在芙水河裏停留,而是被高處的水流沖刷着帶到了下游,晚上的芙水河水流湍急,速度明顯高于白天。排污畫面大約持續了30分鐘,天色漸明的時候,村民們扛着桶作鳥獸散了。
“水下的攝像頭呢?”沈順清問。
“在這裏。”王海繼續切換視頻。
和河面一樣,水下的管道嘩嘩往外冒水,水管很細,水流因而呈細長狀。上游水一來,就混在河水裏被沖走了。
水管排水的時間和村民們‘勞動’的時間一樣,只有約30分鐘。30分鐘一過,水管就不再放水,和沈順清當天潛下河所見一樣,成了擺設。
“往後拉,看白天的畫面。”沈順清說。
陳燦拖着進度條,直到天色微亮,水管依舊沒動靜,但上游的水還在往下沖,大約到清晨六七點,水勢才減弱,水流漸漸平緩,變成沈順清與陳燦白天所見的樣子。
到晚上,畫面又一次重複,日夜循環交替。
“這上游哪兒來的水?”陳燦問。
沈順清想了想:“或許是攔河築壩,芙水河河道狹窄,可以在上頭弄個簡易的土壩,白天截流夜間放水,但這只是我的猜測,畢竟沒拍到也不好說。”他看向王海:“你能不能順着河道往上游看看?”
王海拍胸`脯答應。
衆人又看了其他攝像頭白天監控的畫面,花明村白日裏安靜沉穩,村民面色如常地到園區上班,看上去規規矩矩,晚上卻是另一番畫面,鬼鬼祟祟,一湧而上又迅速散去,像成群的蝙蝠。
沈順清雙手交叉撐在腦後,望着天花板;曲霆、王海、陳燦各個面色凝重,連飛在半空的曲飛都不知道什麽時候乖巧地坐在沙發上。
沈順清重重嘆了口氣,對王海說:“另外,還有一撥人背着袋子往另一個方向去了,我們沒拍到,這也要麻煩你。”
王海連說沒問題,合上電腦。
陳燦站起來:“難道一整個村子都在偷偷做這事?”
花明村一百來號人,從畫面上來看,兩撥人加起來差不多四五十人,但畫面是從高處俯拍,看不清相貌,沒法判斷這些人是固定每天活動,還是‘輪班’。
如果是固定的,花明村至少有一半的人參與排污。
如果不固定,那就很可能全村都涉及了。
但沈順清關心的是另一件事——
村民在夜間用傾倒的方式處理産業園生産的廢水,這些廢水經過沖刷彙聚到下游更寬的河道,被河水稀釋,無聲無息的與下游河水融合。
但這些顯而易見的畫面背後,潛藏着更黑暗的東西——
芙水河是林江的分支,而林江是林城的供水水源,林江上游分布着大大小小水庫,水庫與自來水廠相連,而自來水廠将水輸送到全城一百多萬戶居民家中。
所以,這種‘夜間活動’……持續多久了?
整個林城的用水——
安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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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房間裏走來走去,其他人一聲不吭,視線集中在他身上,空氣靜得像停止流動。沒人知道他心在想什麽,只能看見他咬得發紅的嘴唇和糾纏在一條線上的眉毛。
“不行,這個要曝光。”
沈順清站定,右手握拳擊中掌心,啪的一聲,清脆利落。
“花明村的人守口如瓶,從他們嘴裏問話太難,只能先把監控視頻放出去,利用輿論壓力讓更‘上面’的人來查。”
陳燦立馬站起來,眼裏冒着精光:“我能做什麽?!”
“別急,我想想。”沈順清轉圈。
曝光是要曝光,但怎麽曝光?上面派人來審樣,《林城早報》肯定登不成。求助林城其他媒體,沈順清沒把握,人多口雜,萬一輾轉間走漏風聲,怕是還沒公開,就被市裏知道了去。
本地不行,就讓外地媒體來做,畢竟林城的官員再厲害也壓不了其他地方。
沈順清聯系了S市一家名為《海浪》的雜志社,這家雜志社以膽大聞名,揭露過不少震驚全國的大案,也有幾個老熟人。對方也很感興趣,說把東西發來看看。
“等等。”沈順清望向陳燦,陳燦緊緊盯住他。
“你想曝光這事?”
“想。”陳燦重重點頭,把想字說得特別響亮。
沈順清知道,陳燦不是不愛記者這行,是太愛太憧憬才心灰意冷想離開,一旦有機會讓他揭露真相,他一定沖在最前線。
既然陳燦年後就要離職,姑且讓他一試。沈順清也不願意這個有正義感的年輕人,若幹年後回想起短暫的記者生涯,想到的只有窩囊和委屈,也不願‘記者無用’的印記一直烙在他心裏。
“只寄視頻過去怕是不頂用,你得親自去S市一趟。你我去了花明村兩次,看到的情況都可以跟對方說。”沈順清走到陳燦面前,重重壓住陳燦的肩膀:“但你接下來的每一步,必須按我說得做,你必須記住。”
當晚,沈順清把錄像裏有用的部分截取出來存在U盤裏交給陳燦。
按照沈順清的安排,陳燦需要先買機票飛往G市,再由曲霆在昌盛旗下的酒店僞造一份陳燦的入住記錄。然而,陳燦沒有真的入住,而是由曲霆派人從機場開車把他送到S市。
“報道完成後,你在S市待一段時間,不要回來。什麽時候回來,等我的消息,我會讓王海聯系你。回來時同樣會有人把你送回G市,你從G市買機票回林城,曲霆這邊也會做一份你退房的記錄。記住了,你是去G市玩,沒有去過S市,在S市不要刷卡消費、用現金,盡量待在酒店,酒店我會讓《海浪》那邊的人提前訂好。”沈順清說。
“為什麽要這麽麻煩?”雖然看沈順清的表情不像開玩笑,但陳燦并不明白這中間的用意。
這是在僞造陳燦在G市的痕跡。
陳燦還不知道上面派人來審樣,萬一這一舉動就是為了防止産業園被曝光,可以想象報道出來後,上面的人惱羞成怒的樣子。
沈順清和陳燦去過花明村,随便查查就能查到他們頭上。沈順清突然慶幸陳燦只是實習生,在‘上面’眼裏,一個實習生掀不起風浪。繞過林城官員聯系《海浪》這種事,也不是一個實習生的膽量和本事。
他随時可能以任何理由被解雇,甚至……
總之,陳燦還年輕,不能被拖下水。
“聽我的就是了。”沈順清:“保護好你自己,這段時間不要跟我聯系,不要給我打電話,QQ微信也免了,有事聯系王海,王海機靈,我放心。”
現在還不知道視頻曝光會引起多大的風浪,他憂心忡忡:“我要留在這裏,報道後一定會有餘震,我得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