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祁陽醒來的時候天微亮,昨夜心煩意亂無法入眠,陽光剛透過窗便醒了。
頂着厚重地黑眼圈,祁陽站在落地窗前看庭院花團錦簇。林城冬天萬物蕭肅,行道樹上都沒幾片綠葉,他家倒是在園丁的打理下,絲毫天氣不受影響,臘梅、山茶開得争奇鬥豔。
換了身幹淨衣服走下樓:“爺爺呢?”
“這個時間老爺應該在上班。”傭人答道。
“這麽早?”房間內的大擺鐘指向七點二十。
“老爺生活規律,每天早上5點半起床、6點跑步,6點半用過早餐後就去義華了。”言語中透露着敬重與欽佩。
祁陽貪玩,沒留意過祁敬義生活如此自律。“他一直都這麽忙?”
傭人端來早餐:“是啊,老爺日理萬機,經常深夜才回,一早又出門。”
祁敬義撐着義華集團,肩上重擔可想而知,但祁陽平日放縱,幾乎忘了爺爺已年近花甲。昨日争執才發覺老人鬓角已生銀發,如寒冬初雪,半遮半掩。
心底泛起一絲酸楚,他擦着嘴角的汁漬:“昨天的司機哪兒找來的?”
“是老爺的備用司機。”
“問問願不願意做我的專職司機,工資翻倍,爺爺那邊我會去說。”祁陽說:“如果他願意,就讓他一會兒過來。”
“小少爺要出去?”
“嗯。”
祁陽喚來司機,說去義華集團。司機技術穩,加上城區早高峰交通擁堵,再壕的車也只能開40碼的速度,盡管如此他還是沁了一額頭汗。
比起昨日上車就胃痛算是進步不少,看來心理陰影也沒那麽難克服,祁陽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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義華上下看見小少爺,絲毫不敢怠慢,但除了好生迎着也說不上幾句話,畢竟小少爺不管事,巴結奉承都找不到話頭,祁陽嫌煩,一溜煙鑽到祁敬義的辦公室。
祁敬義瞥了他一眼,前夜爺孫倆大吵一架,都有些擱不下臉來。
祁陽咽口水:“這義華以後是我的?”
這口氣,換做別人祁敬義直接把人轟出去了,但對着自己孫兒,他頭也不擡簽了份文件擱在一邊:“那也要看你撐不撐得起,撐不起你也可以和你父親一樣。”
“父親是父親,我是我。”
祁敬義筆一頓,疑惑地看着他:“這又是鬧哪出?昨天還哭哭啼啼的。”
“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祁陽手握成拳,昂着腦袋:“我想進公司學點東西。”
祁敬義目光如刀,看得祁陽惴惴不安。他提高聲音:“我想進公司。”他不想再當小少爺,不想游手好閑,他願百年後歸西,也能告訴白哥,那個不懂事的少爺後來變成了不錯的人。
祁敬義起身,繞着祁陽打量了圈:“行,但要從了解公司的基本情況開始,你只能先當個助理。”
“跟景叔。”祁陽說。
“嗯?”
“給景叔當助理。”
“也行。”祁敬義不問緣由撥通內線。不一會兒有人進屋,祁陽恭恭敬敬喊了聲景叔。
祁敬義把剛簽好的文件遞過去:“陽陽打算到公司學習,說想跟着你學,我看挺好。”
景青禾接過:“小少爺不是要出國?”
“我對交通工具不太行,地上跑得都吃不消,天上飛的就更害怕了,暫時不出去,打算在公司學一段時間,找到自己感興趣的領域再談出國的事。”
景青禾看向祁敬義,見他眼中滿是欣喜和期待,便應了下來,又讓人騰出一間空辦公室,緊挨着他的總經理室,方便祁陽進出。
“小少爺想學什麽?”景青禾招呼下人忙活。
“聽說産業園是景叔一手打造的,就從産業園學起。”
景青禾面色一僵。
同一時間,沈順清和陳燦一頭栽進報社資料室。關于花明村的記載極少,只有與産業園有關的報道中才會提到名字。
沈順清擱下報紙:“看來要再去一趟。”
上次被拒門外,這次兩人沒有去産業園,而是特意選了中午下班時間,把車遠遠停在一邊,步行繞進村裏打聽。
他們沿着田埂晃悠,看到村民陸續各自回屋。沈順清說着‘跟上’就朝人群跑去,可剛搭上話,村民各個神色怪異,極不耐煩地走開,還有個壯實的中年人推了沈順清一把。
“之前聽說從城裏來了記者就是你們吧?”
趁人群走散,有個年輕小夥子偷偷跑回來:“村支書和景總彙報過了,支書說再有記者就先跟他聯系,不要擅自回答問題。現在好些人看到你們,估摸着給支書打電話了,你們有事還是找村支書吧!”
陳燦一聽,氣得不輕:“你們怎麽把人當賊防呢!”
小夥子也來了氣:誰知道你們這些記者是來幹嘛的?好心告訴你還兇,滾滾滾。
陳燦還要理據力争,突然被按住肩膀,沈順清揚手指着某個方向——一個毛孩往遠處跑去,竟然是虎子。
怎麽又跑出來了?
這是要跑去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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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不再管那小夥子,拔腿跟上虎子,一路跟到芙水河邊,見虎子蹲在河邊,正撿小石頭往河裏扔。
陳燦走過去,揉了揉虎子腦袋:怎麽跑這兒來了?
虎子雖傻,但記得這個救過他的大哥哥,笑嘻嘻地指着芙水河說:“臭水溝,黑丘丘!掉下去,摔破頭!”
陳燦朝沈順清看去,沈順清蹲下來,問:“這是臭水溝?”
虎子傻乎乎點頭,一個勁兒往河裏扔石頭。河水與上次所見一樣,濁兮兮、沾着腐物,雖不算清澈,但也稱不上臭水溝。
虎子突然抱住陳燦的腿,嘴裏嚷着:“掉下去,摔破頭!”說完仰起頭、撩起一小撮劉海,額頭竟然有一道食指長的口子,已經結痂,凝成深紅色的疤。
兩人大驚,面面相觑。
陳燦模仿小孩的語氣奶聲奶氣問:“腦袋怎麽啦?”
虎子說,掉下去,摔破頭。
兩人望着河面心思翻湧,剛想追問,背後傳來噠噠腳步聲。羅大爺呼哧呼哧跑來,喘着粗氣,一邊說你們怎麽又來了,一邊說這娃兒一沒看緊就往這河邊跑。
“我們見虎子一個人,擔心出事就跟來了。”沈順清抱起虎子:“今天村民好像不太友善?”
羅大爺瞅着左右沒人才說:“村裏很久沒來外人,你們來後村支書就跟上頭說了這事,上頭說有記者來就向上彙報,誰讓你們身份特殊,都說防火防盜防記者嘛。”
結合之前小夥子說的,沈順清猜想這‘上頭’應該是景青禾。羅大爺曾說景青禾就像這村的皇帝,看來确實如此。
沈順清啞口無言,陳燦趁機問:“虎子之前落水燒壞腦袋,是不是掉進這河?”
羅大爺棱兩可嗯嗯啊啊應聲,抱過虎子往回走,也催他們快走。
林間霎時恢複安靜,陳燦撓頭:“現在怎麽辦?”
沈順清蹲下,學着虎子撿石頭往河裏扔,一顆、兩顆,咚咚相繼沉入河底……他猛地站起來,眉毛一挑:“我就不信邪了,我下去看看。”
“下河?”陳燦叫。
“我懷疑河裏有出水口。”沈順清指着河底:“上次我們看過土壤是濕的,說明很可能有地下水,既然地面看不出,就到水下看。而且你看這河河道平整,周圍沒有碎石也沒有枝桠,虎子的腦袋是在哪兒磕的?總不能是被泥劃破的吧。”
“這大冬天的……”陳燦慌了,這河水看着就冷。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沈順清嘟囔,脫了羽絨服塞在陳燦手裏。“咱們得抓緊時間,這次只是向上彙報,下次咱們來的時候就未必能靠近這村了。”
沈順清脫了毛衣鞋襪光腳踩在地上,一邊哆嗦一邊念叨‘只能回去時車裏暖氣開足點了’,說完往水裏一紮,跳了下去。
“沈哥?!”
陳燦沒攔住,沈順清已跳下河,濺起的水花一圈圈暈開,陳燦覺得像自己下河一樣渾身冰冷,他抱着衣服緊張兮兮地盯着河面,沒想到沈順清有勇氣在大冬天裏跳河找線索,想起曾埋怨‘記者什麽都幹不了’,心裏泛起一股悔意說不出話來。
沈順清憋足氣一口氣沉下去,這河水不幹淨,一睜眼就有髒東西往眼球上貼,他只好閉着眼貼着河岸用手去摸,摸到有泥土松動的地方就伸手去摳,就這樣憑感覺往前,也不知過了多久,猛地一個踉跄,一股水流把手指往土裏帶。
摸上去像是一個漩渦,河水小幅度灌進去又流出來,用手指往裏捅,觸摸到一截拳頭粗的硬質管道。
原來真有出水口。
一睜眼——
還不止一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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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順清從水裏鑽出,才知游了百米多,陳燦見他上岸忙把衣服遞過來。
“怎麽樣?”
內衣已經濕透,沈順清索性脫了直接套上毛衣和羽絨服,又撿來幾根枯枝插在土裏,凍得口齒都不靈光了:“冷死……先走,回車上再說。”
兩人快步跑回,竟發現周支書叼着煙站在他車旁邊,地上散落三四節煙頭,應該站這兒有一段時間了。沈順清凍得臉上發青,發梢的水成股流下,手裏還抱着濕淋淋的內衣,支書一愣:“這是怎麽了?”
沈順清說,跌了一跤,滾溝裏了。
這是實打實的睜眼說瞎話,外衣鞋子都是幹的,算哪門子的‘滾溝裏了’。周支書就一鄉村莽夫,遇到沈順清這信口胡說,硬是回不上嘴,“這,這……”這了半天也沒下文,最後急紅了眼:“你們這到底是在做什麽呀?”
沈順清嚷着凍死了,溜上車把暖氣調到最大。
“十四年前死的義華女員工,你們真沒聽說點什麽?”
村支書扔了煙:“你們要是打聽這事,那是真不知道,咱們也不認識這員工,能知道多少啊。”
沈順清意味深長哦了聲:“那您以為我們打聽什麽,這村裏還有別的事情值得打聽?”
支書連忙擺手:“這,這……沒有,沒有。”
水下确實有數個拳頭大小的管道,但沒排水排污,就是一空管,可誰會花心挖土辟道只埋空管?何況産業園就在芙水河上方,事情不該這麽簡單。
沈順清在水裏受了涼,強撐着把車開回城區,下高速後覺得頭暈,無奈陳燦不會開車,只好打電話讓曲霆來。
直到曲霆帶來毛毯和衣物,沈順清到後座換上,體溫才回升了點。他裹着毛毯躺下:“你能弄到監控探頭嗎?無線、防水,最好能紅外夜視。”
陳燦狐疑地往後看,只聽曲霆說:可以讓王海弄。
那弄幾個來。沈順清說着又昏昏欲睡,不知不覺合上眼。
醒來已是深夜,他舒舒服服躺在自家床上,曲霆貼在身旁,腿上撐着筆記本像在處理工作,沈順清湊上去,頭擱在他肩膀上。
“醒了?要不要吃點東西?”曲霆伸手貼上他額頭,還好,不燙。
沈順清嗲聲嗲氣地說好,心想該不是曲霆把他抱回來的吧?他好像裹着毛毯在車裏睡着了,怎麽醒來就到家了?
這一路不知道有沒有被人看見。
兩人同居有段日子了,同進同出也不止一回,鄰裏雖然面上不說,私下指不定談論着。沈順清從家裏搬出來就是受了非議,對閑言閑語還心懷芥蒂,胡思亂想間見曲霆端了粥來,熱乎乎地冒着氣,心裏那點小疙瘩就被這熱氣蒸平了。
管他呢,沈順清想。
反正跟定這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