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義華化工産業園
沈順清喝多了,記憶在送走陳燦後就斷了片,隐約記得說過不恰當的話,可次日曲霆像沒事一樣熬了粥,接着便是遠程處理工作和陪曲飛玩,看不出異常,沈順清便沒多問。
元旦小長假結束,熟人也打聽到化工廠幾位老員工的消息,沈順清把地址發給曲霆,自己則和陳燦開車前往花明村。
花明村地理位置偏僻,下高速後還要沿鄉道走七八公裏。陳燦一路很少開口,掏出采訪本擱在腿上來回地翻,叼着筆時不時寫着什麽,竟洋洋灑灑寫了好幾頁。
“看出什麽了嗎?”沈順清問。
“有一個猜想。”陳燦說:“死者杜曉菁本是要參加去開工儀式,但見過來訪者後又死在家中,現場沒有打鬥的痕跡,那就是自願待在屋裏,我可不可以認為是這個來訪者說了或者做了什麽,打消了她出門的念頭?”
他接着說,“能讓杜曉菁放棄出席這麽重要的場合,我想到兩種可能性。一是來訪者是死者十分相信的人,‘他’以會有某種危險為由勸死者別出門,杜曉菁信了;二是死者的領導之類,直接對她說不用去了,杜曉菁聽從上級的意見。我更傾向後者,因為死者還有一份檔案袋,感覺和工作關聯性更大。”
沈順清心想,當時在義華論地位,從上往下便是祁敬義、祁雲和景青禾。曲霆已經接觸過景青禾,沒太大進展,祁敬義還沒接觸,而祁雲,據說當年産業園落成不久就出國了。這三個人有可能去找杜曉菁嗎?
臨近花明村,山路狹窄颠簸,繞了幾道彎都不見人影,光禿的樹幹形單影只地立着,冷風卷起殘葉拍打車窗,發出梆梆的聲音。道路兩邊是看不到頭的黃土,土地幹涸成塊,裂痕足有手臂寬,陳燦搖下車窗,“這些田好像荒很久了。”
沈順清朝外望,幾條死魚橫陳在田頭,鱗片在蒼黃的土地上褶褶發光,密密麻麻的螞蟻馱着腐肉往地裏鑽。
“先去産業園看看吧。”他心中泛起不安,不由加快車速。
産業園的位置很好找,高聳的煙囪、翻滾的白煙,數十米高的冷卻塔老遠就能看到,走得近了還能看到大噸鐵罐和錯綜複雜的運輸管道。
園區被伸縮式的電動閘門攔住,沈順清走近,敲敲門衛室的窗。看門的大爺像是睡着了,被響聲吵醒,操着一口地道方言問幹啥呢。
沈順清揚了揚記者證,說來采訪的。
大爺面相樸實,像是當地村民,從小窗裏伸出半個腦袋,忐忑道:“領導都在城裏呢。”
“沒事,我問您點事兒。”
“別別別,我鄉下人不會說話,萬一說了不該說的可擔不起,您問村支書去吧。”看門大爺哆哆嗦嗦地收回腦袋,沈順清見他用座機撥了號,聽不清說什麽。
Advertisement
不一會兒,一個瘦高男人從另一條小路跑來,熱情地說村裏很久沒外人來了,男人自稱是村支書,姓周。
“采訪怕是有困難,這園子是景總的,可景總不在這兒辦公,下面都是些鄉裏人……”周支書駝着背,一臉為難看着沈順清。
沈順清寬慰道不是正式采訪,就來搜集素材,支書一聽臉垮得更厲害,眉頭都擠到一塊兒,您要啥素材,咱村除了這園子啥都沒有……
沈順清問起當年産業園開工的事,支書聽完松了神色,從褲兜裏掏出包煙,拔了根叼在嘴裏:“那年我剛當上村支書,記得清楚。”
鄉下風大,打火機搓了幾次都沒打着,沈順清雙手替他捂住風才竄出點火苗子,周支書呼了口氣,抖着煙盒示意他也來一根,沈順清才看清他手裏拿的是中華,再看他身穿粗麻外套,俨然一副鄉下人模樣,沒想到竟抽這上等煙。
“那天人可多了,市領導都來了,咱村從來沒來那麽多人,把我忙壞了,其實我們這些鄉下人也做不了什麽,都是祁董在招呼,哦,還有當時的老總,祁董的兒子,叫什麽……”
“祁雲。”沈順清說。
“對對,十幾年沒說起這名字都忘了,反正都是祁家人在張羅,我們都是湊人數的。”
“當天有什麽特別的事情發生嗎?”
“哪有什麽特別的事,就是特別熱鬧,咱村從來沒這麽熱鬧過。”
周支書不肯讓沈順清入園,說沒上頭發話不敢随便帶記者進去,沈順清只是打聽當年的事,就和支書在園區外邊走邊聊。
聊着聊着,突然感覺小腿一痛,一顆棗子大小的石頭砸到他腿上,嘣的一聲,沈順清疼得頭皮發麻,心想多半是青了,再一看,有個虎頭虎腦髒兮兮的娃子站在好幾米外。
“臭水溝!黑丘丘!滾下去!摔破頭!”那娃兒揚手,手心還握着顆石子,分明又要往沈順清腿上砸。
周支書趕緊沖上去,“你小子!怎麽又跑出來了!”
那娃兒呲溜一下,捏着石頭跑了。
周支書連忙看向沈順清:“沒事吧,這是羅家小孫子,沒爹沒媽,腦袋也不好使,平時都關屋裏,今兒怎麽跑出來了,我去找他爺爺來。”
沈順清還沒來得及反應,村支書又朝化工園跑去,嘴裏喊着羅大爺,你孫兒跑出來了。
小娃兒跑得飛快,沈順清小腿作痛竟跟不上,他邊跑邊嚷着‘臭水溝黑丘丘’,一腳已踩在田埂邊上。鄉下阡陌交錯,農田之間是灌溉用的水渠,隔得遠了看不出高度,只知道是道溝,小孩跌下去指不定要磕傷,眼看娃兒後腳跟一蹩,身子猛地向後栽,陳燦眼疾手快沖過去一把将他抱住,竟做了墊背先滾下去,和娃兒一道看不見影了。
陳燦掉下去才發現這渠不過一米高,但渠是幹的,焦枯的黃土成塊成塊地滑落,腳一滑就跌到溝底,小孩踩在他肚子上,陳燦吃痛,忍不住叫出聲來。
羅大爺聞聲跑來,就看到陳燦救了他孫子這幕。
這羅大爺竟是産業園的守門人。
毛孩是個傻子,笑嘻嘻地踩着陳燦的肚子爬上坎,羅大爺和村支書趕緊跑上前,把陳燦從渠裏拉起來。陳燦長得好看,這一摔被樹杈石頭刮花了臉,頭發和衣服上也沾了泥。羅大爺過意不去,說要請陳燦到屋裏坐,把臉擦擦。
村支書領着陳燦和沈順清往羅大爺家裏走,羅大爺回園區喊人帶班,又匆匆趕來。沿路滿目瘡痍,有幾只死雀被風幹,土壤裂口深得能埋得下樹杈,羅大爺抱着孩子小聲哄着,孩子還一路叫着‘臭水溝黑丘丘’。
“又發病了啊。”村支書說。
“是啊,”羅大爺摸摸小孩腦袋,“不讓人省心。”
這話聽來心酸,倒與這荒蕪相稱,陳燦問道:“這孩子?”
“我孫兒,叫虎子,小時候撞壞腦袋,鄉下醫療差,治不好就這樣了。”羅大爺說。
沈順清看這蔓草荒煙也不是一句簡單的醫療差能形容,就問:“這田怎麽都荒了?”
羅大爺拍着虎子的背沒接腔,村書記扔了煙頭,才說:“鄉下勞動力少,有人出去打工,有人到去園區裏上班了,地沒人管就這樣了。”
羅大爺家裏産業園不遠,幾分鐘就到,家裏陳設簡單,羅大爺對着門鎖嘆氣:“又被這娃兒弄壞了。”說完,讓村支書幫忙看着孩子,到後院去給陳燦打熱水。
虎子坐在凳子上,聚精會神地摳着凳子上一塊未脫落的漆,不時用力拍打着凳子腿,嘴裏嘀嘀咕咕。
村支書彎着腰道歉,又說:“咱村确實沒啥好采訪的,您要采訪就和景總打聲招呼,讓景總帶着您進去,咱們做不了主。”
沈順清問:“村裏有沒有聽說,十四年前義華化工廠死了個女員工的事?”
村支書晃腦袋:“哦,這事兒,有印象。說是開工那天死的嘛,不過我們聽到消息已經是好幾天後了,後來上頭也不讓談這事,說是開工就死人不吉利。”
“你們聽到的消息是?”
“不就是說在家裏開煤氣悶死了嘛。上頭不讓談這事。祁總,就那個祁雲,為此還和景總吵過。”
“吵什麽?”
“吵什麽我就不知道了,不過他倆經常吵,”村支書說着,突然見沈順清和陳燦都盯着他看,一拍大腿,“哎呀,我跟你們這些外人說這幹嘛,還是記者呢,萬一把我寫的兜出去,我看我這村官也做不成了,不說了快走吧。”
羅大爺剛走進屋聽到這句也是一愣,端着水盆僵在原地,倒是陳燦大方接過水盆洗了臉,擦着身上的泥,問他:“祁雲不是出國了嗎?和景總不合有關?”
羅大爺幹笑,搖頭說‘不清楚’,村支書見狀,擺手道:“走吧走吧,該回園子了,這還沒下班呢。”
鄉下人言行直爽,就差沒往外趕人,沈順清只好作罷,一群人又走回産業園。村支書一路盯着他們上車,還硬往沈順清兜裏塞了包中華。
車輪在幹枯的露面揚起沙,陳燦扭頭看向後窗:“這就走了?”
沈順清從後視鏡看去,村支書遠遠地站着,像送行的親人,宏偉氣派的産業園坐落他身後,又顯得他像守城的衛士。繞過兩道彎口,人影才看不見了。
羅大爺回到産業園,他的活兒就是看門,園子裏的員工都是村民,相互熟得很也不用防着,中午村民們回家吃飯,他把大門一關,回家照顧虎子。
只是家門口意外站着兩個人。
羅大爺吃驚:“你們……”
沈順清嘿嘿一笑。
他和陳燦并沒有回林城,而是把車開得遠了停在廢棄的田頭,穿過農田步行過來,繞過産業園直接走到了羅大爺家門口。
“進來坐吧。”羅大爺開門,虎子跑出來撞在沈順清腿上,大爺又把他拉開。
“這娃兒腦殼壞了,爹媽也不在了,平時就只能鎖在屋裏。”羅大爺朝廚房走去,“你們想問什麽就問吧。”
“就問問産業園開工那天……”
“開工當天沒啥事,就是個熱鬧,”羅大爺說,“不過開工後倒有點說頭,這産業園本來是祁董給他兒子祁雲發展的,結果這個祁雲沒幹幾天就出國了,後來才是景總接的班,這事兒村裏聊了蠻久的。”
沈順清清楚這事,趙博文有說過,祁雲不是個經商的料,一心向往藝術,擱下家族生意跑了。
“這裏面還有名堂?”沈順清問。
“談不上名堂,就是祁雲和景總不和。我覺得告訴你也沒啥,全村都知道這事,義華的老員工們也知道,稍一打聽就打聽出來了。”羅大爺撿了幾根柴火,打算生火做飯:“好幾次聽見兩人在争吵,吵着吵着祁雲就出國了,這村裏消息閉塞,也不知道回來沒。”
沈順清想起這次祁陽車禍,祁家一團亂也沒聽到祁雲的消息,雖說富貴人家是非多,可兒子命懸一線,做父親的也沒回來确實奇怪。
“他們為什麽争吵?”陳燦問。
“不知道,聽起來像是工作上的事,咱們也聽不懂。”他點燃爐子,“哦,說起來,開工那天也吵過,好像是下面的人在請示什麽,祁雲就吼,産業園的事問景青禾別來找我,當時好多人聽到了,祁敬義還走過來把兒子訓了一頓。”
“訓了一頓?”
“是啊,說義華是祁家的生意,不是景家的,你不負責誰負責,說得祁雲頭都擡不起來。”
沈順清和陳燦對視一眼,這番詞嚴厲色,可以想象當時戰戰兢兢的場面。
“那景青禾當時什麽表示?”沈順清問。
爐子裏的火燒得劈啪響,羅大爺端了鍋往上擱:“他表示啥啊,他又不在。”
----------------
藍色的火焰沿着鍋底往外竄,沈順清心猛地一沉:“景青禾不在?”
“當然不在,不然臉往哪兒擱。這是儀式開始前的事,景總是後來趕來的,儀式都開始一半了。”羅大爺說。
陳燦趁機遞來采訪本,上面有曲霆和景青禾會面的聊天記錄,沈順清翻了翻,确實沒提到景青禾後來趕到的事。他掏出手機往外走,羅大爺見氣氛變得緊張,忙問,你們這是在采訪啥,我是不是說了不該說的。
“放心,不是采訪,就問問情況。”陳燦寬慰道,又朝沈順清看去。
羅大爺憂心忡忡,提着一捆白菜半天沒撒手,虎子跑過來嘟囔着餓。虎子雖然呆,但對陳燦親切,抱着他的腿傻乎乎地笑,羅大爺見小孩玩得開心就沒繼續往下問。
“您這孫子……”陳燦摸摸虎子的腦袋。
“他爸媽去城裏打工,幾年前城裏失了火燒死十幾個人,這娃兒爸媽就在裏面。”羅大爺說:“後來有一年虎子貪玩掉到河裏,救起來後燒了好幾天,就變成這樣了。”
陳燦聽着難受,止不住嘆氣,又想起這一路見到水渠都幹硬成痂,田也荒了,想不到村內還有河。“村裏還有河呢?”陳燦問。
羅大爺一僵,道:“河,還是有的。”
沈順清繞到屋外給曲霆打電話。他和陳燦來花明村時,曲霆正去拜訪當時廠裏的幾位叔伯,兩頭同時進行。電話剛接通,曲霆就說他也打聽到,景青禾趕到時儀式确實已經快結束了。
景青禾被什麽事情耽擱了?沈順清在采訪本上畫下問號,讓曲霆多問問。回屋羅大爺已經張羅好飯菜,鄉下人粗茶淡飯,但心意實在,蘿蔔熏肉炖了滿滿一鍋。
“我看農田都荒了,你們這菜哪兒來的?”沈順清瞅着鍋裏。
“買的,去集鎮上買,村裏人都不種田了。”
“不種田了?”
“早就不種了,”羅大爺給虎子喂飯,“産業園工資給得高,景總接管産業園後就拉了村裏的年輕人去培訓,安排到園裏上班,年輕人靠工資掙錢就不種地了,過了幾年又安排我們這些老人婦女進去,做點掃地看門安保的活兒,現在全村的人都靠園子養着,不種地了,反正種地一年到頭也掙不到幾個錢。”
“全村的人都在園裏?”陳燦驚訝道。
“嗯,咱村也沒幾個人,早幾年還有出去打工的,後來一看在園裏幹半年抵得上打一年的工,就都回來了,景總好說話,村裏誰跟他打聲招呼,他就把你安排進去,現在園裏100多號工人,全是咱村的,沒一個外人。”
鄉村工廠聘用當地村民不稀奇,就算給村民加工資,實際還是比外面請工人來得實惠,花明村偏僻難招人,聘用當地工人不用包吃住,算下來還是省錢省心,景青禾實在是個會做生意的。
“景總在村裏口碑不錯咯?”陳燦說。
羅大爺擱了碗,“畢竟全村都靠他,景總在村裏發句話,比皇帝還管用。”
飯後,虎子又唱着“臭水溝黑丘丘,滾下去摔破頭!”的歌謠,這歌曲調怪異,聽起來陰森森的,也不知道是誰教他的。
“沒人教他,這娃兒燒壞腦袋了就唱這個。”羅大爺皺着眉,語氣裏滿是無奈。
陳燦蹲下,湊到虎子面前逗他:“哪裏有臭水溝呀?”
虎子竟像是聽懂了,來了勁兒拖着陳燦往屋外跑:“這裏這裏!”
羅大爺伸手一撈把孩子抓回來,吼道:“你別跑出去,等會又跑丢了!”
小孩吓紅了眼,哼着歌倏地跑到裏屋躲了起來,羅大爺臉上怒氣未消,撿起被虎子掰壞的門鎖嘆氣。
“臭水溝?”沈順清疑心。
羅大爺擺手,說哎,小孩子瞎唱,做不來真。謝謝你們救了我孫兒,不過你們快走吧,要是被支書知道我藏着記者就不好了。
一聽這話,陳燦來氣,他對有疑慮的事情總是格外較真,口氣也沖了幾分:“為什麽不好?”
“這……”羅大爺支吾,“總歸是外人嘛,走吧走吧。”
-----------------------------
離開羅大爺家,兩人臉色都不太好看,村裏處處透露着古怪,像一個蛛網,線與線之間都是填不滿的空洞。
“你怎麽看?”沈順清問。
“兩個推測。一來,杜曉菁的事情村裏可能不清楚,但景青禾當天遲到了,不知道有沒有關聯;第二,因為産業園的事情景青禾和祁雲起過沖突,祁敬義支持景青禾的決定,或許導致了後來祁雲出國。”
陳燦接着說:“村子也很奇怪。都說鄉下人淳樸,這村子卻很排外。還有那孩子的歌謠,聽上去挺寒碜的,臭水溝黑丘丘我還能理解,滾下去摔破頭是什麽意思,難倒死過人?”
“也不知道是哪個年代的歌謠,說不定傳了七八十年了。”沈順清擡頭看園區高聳的煙囪,白煙遮住了天色,說不出的壓抑,“先在村子裏看看吧。”
兩人沿着田埂往下一戶人家走,可村民們一問三不知,有的幹脆閉門謝客。幾番下來,陳燦也窩火,在布滿裂口的田間氣鼓鼓地跺腳。
“等等!”沈順清突然喊道。
“怎麽?”
“你腳下。”
陳燦擡起腳,除了模糊的腳印看不出別的蹊跷,沈順清走到他旁邊,“剛剛一路走過來都沒有腳印,突然從這裏就有了。”
陳燦用力踩上兩腳,跺出淺淺的坑,而來時幹涸的田地硬得如磚,一點足跡都沒留下。
“兩邊的田都是幹死了,唯獨這塊是濕的,這下面可能有水管或者地下水,我們順着踩一踩看水源在哪裏。”
兩人沿着潮濕的田埂往前,走了十來分鐘竟走到一排枯死的樹木前。這是一排死木,白楊、榆木和樟樹交錯地生長,樹幹呈灰白色,拇指大小的螞蟻亂爬,幾片無精打采的葉子挂在樹上,背面是密密麻麻的蟲卵。
樹木下方竟有一條河。
“這還有河?”陳燦實在想不到農田幾乎全部旱死的村子裏竟然有河,雖然這河看上去不過三米寬,或許稱之為溪溝更為合适,深度……他撿了塊碎石扔下去,石子很快沉入底,大概有五六米深。
“芙水河,從上游縣城貫穿花明村,別看它小,但也是林江的分支。”沈順清說着,突然趴下貼在地面上,雙手撐在河堤邊往裏看。
“看不到管道。”他蹭了一臉灰。背後是産業園,面前是芙水河,沿途有潮濕土壤,他推斷園區私設管道偷排污水到河裏,如果有污水排出,河面會有水柱和氣泡,但是這裏沒有這些征兆,他又想或許是某個特定時段偷排,卻沒看到管道口。芙水河水偏污濁,有死物和藻類漂浮在河面上,但村子生态荒廢,也可能造成這樣的水質。
怎麽查起企業排污來了,沈順清忍不住自嘲,原本是來找和杜曉菁有關的線索的,看到怪異的事,職業本能先冒出來了。
但也不是一無所獲,至少知道了景青禾隐瞞了自己遲到的事,沈順清起身:“采訪本呢?”
“沈哥之前和景總會面,”陳燦把本子遞過去,“景總說的和村民說的對不上啊。”
“不是我,是曲霆,”沈順清說:“上面有關景青禾的線索是曲霆寫的,杜曉菁是曲霆的母親,因為一些原因,我在幫他查她母親生前見過的最後一個人是誰。”
陳燦偷查拆遷的事被上面一紙禁令拍熄了火,沈順清雖知道他對曲霆心有芥蒂,但這事也瞞不住,何況還需要他幫忙調查,不如坦白。
陳燦沉默片刻,垂着眼不鹹不淡地哦了聲,再一轉身竟發現周支書站在兩人身後!周支書體型瘦高,掩在榆樹間宛如一截矮木,若不是尖銳的眼神直勾勾盯着他倆,還真看不出來是個人。
“周書記,您怎麽在這裏?!”陳燦定神,心道這人何時來的?
周支書撓頭:“嘿嘿,我看你們的車停在路邊,猜可能還沒走,這村子地廣人稀容易走丢,所以我四處看看,幸好找到你們了。”
“我們車……”陳燦說,沈順清突然輕輕拍着他的肩膀,說這就走。
陳燦把後面半句咽回腹中:我們車停那麽遠,都快出村了,都能你被發現。
周支書一路陪他們走到停車的地方,叨着村子地大人稀,天黑了就找不着路,勸他們早點回去。沈順清笑笑,開車回城,直接把陳燦接自己回家裏,說累了一天請他吃頓飯。曲霆回來時見家中有客先一愣,細看才看清是陳燦。
“他今天陪我去産業園了。”沈順清說了花明村的見聞,又問曲霆那邊進展如何。
“景青禾确實和祁雲不合,景青禾此前一直是祁敬義的助手,産業園的想法也是他提出來的,祁敬義有意鍛煉自己的兒子,便把這個項目交給了祁雲,讓景青禾輔佐。聽幾位叔伯說,祁雲接手後,對這個項目有異議,兩人争吵過幾次,但項目還是如期開工了,沒多久祁雲就出國了。項目只好轉交給景青禾,後來景青禾利用産業園賺了錢,祁敬義就徹底把園區交給他了,這麽多年一直是景青禾在打理。”曲霆說。
陳燦看着曲霆用鑰匙開門,熟練地換上拖鞋,忍不住皺眉:“祁雲出國和景青禾有關?”
“确實有這個傳言,說祁雲不想接手産業園,但也有說祁雲能力不如景青禾,喜歡搞藝術不是經商的料。”曲霆自在地把皮鞋放好,還擺正了沈順清亂脫的鞋。
“杜阿姨的事呢?”沈順清問。
“那天除了我母親,其餘普通員工都到了,發車前清點過人數,但祁敬義、祁雲和景青禾是私車,其他人都乘坐大巴,祁氏父子要提前打點,所以去得比普通員工更早,景青禾是最後到的。”
陳燦攤開采訪本:“可景青禾沒有說自己遲到的事。”
空氣突然安靜,三人看向曲霆的筆記——
「當天還有其他員工遲到或者缺席嗎?」
「應該沒有,這麽重要的場合沒人敢怠慢的。」
壁燈噗嗤噗嗤地閃,曲飛局促不安地往人堆裏湊,曲霆起身泡了杯茶遞給陳燦,輕輕咳了聲,屋內才恢複平靜。
陳燦望着頭頂突然抽風的燈,接過茶繼續說:“最好能弄清來訪者是何時離開曲家的,如果只是和杜阿姨交談幾句,也就幾分鐘的事情,誰都可以勉強按時趕到。如果這人在曲家停留的時間較長,那遲到的景青禾嫌疑最大。”
沈順清接着問:“檔案袋的事呢?”
“只打聽到開工前确實有很多審批材料都是用檔案袋裝。比如環評、造價、設計圖一類,那時候沒有電腦,材料都是紙質的,用檔案袋封好交給專人,但不知道為什麽會出現在我母親手上。”
“審批材料都是重要文件,需要領導過目後才送審,祁敬義、祁雲和景青禾很可能知道杜阿姨手上有這份東西,從這3人口中或許會得到線索。”沈順清想了想,“我們之前讨論過,如果有人能打消杜阿姨出門的念頭,是公司領導的可能性很大,我覺得可以先鎖定祁氏父子和景青禾。”
“可是,”陳燦低聲道:“從景青禾嘴裏恐怕難套出話了。”
他有經驗,雖然是失敗的經驗,他曾多次試圖從王海嘴裏套出關于搬遷的事,但被發現後就再也沒得到有用的信息。
景青禾若有意隐瞞,再找也是無用,論心思缜密,景青禾怕是要比王海強得多。
曲霆瞳孔不經意地微縮,說,這樣吧,你們繼續查花明村的事,義華集團那邊我來想辦法。
涼風入夜,睡夢中的沈順清被凍得哆嗦,忍不住想找個熱源靠過去,蜷着身子拱了半天發現床邊空空如也,再一摸,床單的熱度已經退去大半,身邊的人顯然已經離開很久。
他裹了件浴袍起身,見曲飛扒在魚缸邊看熱帶魚。
“你哥呢?”
曲飛指了指陽臺:“我哥有心事。”又扭頭指着牆上的挂鐘:“已經站了半個小時了。”
晝夜不息的指針指向午夜兩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