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1)
林城的冬天寒風刺骨,尤其是夜裏,冷風像刀子一樣,沈順清還沒走到陽臺就打了個噴嚏。
曲霆回頭,嘴裏叼着半截煙:“怎麽出來了?”
“哪兒來的煙?”曲霆剛回林城也是煙不離手,得知沈順清在戒煙後就很少抽了,戒煙不是易事,周圍人都不抽還勉強能管住瘾,有人一勾,瘾就來了,所以兩人同居後,家裏從沒出現過煙,煙灰缸都不知道丢哪兒了。
“下樓買的。”曲霆把煙摁熄在欄杆上,又脫下外套往他身上搭,沈順清不要,他只好牽着他往卧室走。
總不能讓沈順清凍着。
“怎麽大半夜還不睡?”沈順清冷得不行,脫了浴袍鑽進被窩,露出半個腦袋。
曲霆把浴袍挂好:“想我母親的事。”
能讓曲霆在深夜出門買煙,不會是普通的心事。
“總覺得這事沒這麽單純,”曲霆臉色鐵青,分不清是凍的,還是緊蹙的眉讓他看上去比平日威嚴。
曲霆調亮壁燈,從床頭櫃裏翻出采訪本攤開,是他記下的與景青禾的會面——
「那怎麽知道有人去過?」
「有人看到了。」
「那你問他就是。」
「他沒看清。」
「……誰看到了?」
“那天我沒說曲飛的事,只說有人看到了。”曲霆弓起手指,指甲在「誰看到了」下面劃出一道細長的痕跡,“現在來看,有可能那時候已經打草驚蛇了,我問景青禾當天的事情,而他借機問我目擊者是誰。我覺得我母親卷進了什麽事情,和産業園有關,所以才會有一份檔案袋在我母親手上,才會在開工那天有人來我家,勸我母親不要出去。或許景青禾知道一些,但就像他隐瞞自己遲到一樣隐瞞下來,他問目擊者是誰,想知道目擊者看到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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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沈順清倏地撐起身子。若景青禾真在意,但這兩個月來他從未主動找過曲霆,冷靜得過分。“如果真是與祁氏父子或者景青禾有關,你打算怎麽查?”
景青禾已有防備,祁敬義是景青禾的上級,多年共事交情匪淺,景青禾隐瞞的事情,祁敬義未必會講。剩下一個祁雲,人卻在國外。
曲霆合上本子,調暗了壁燈:“找一個幫手。”
“誰?”
他掖了掖被角,蓋住沈順清肩膀,輕輕吐出兩個字——
“祁陽。”
祁陽是祁敬義的孫子,又是景青禾面前的小少爺,祁陽若想旁敲側擊問出點名堂,不容易被懷疑,而且祁陽的父親祁雲,當年經手過産業園項目,不管是檔案袋還是杜曉菁缺席開工儀式的事情,他應該清楚。
在這三人中間斡旋,祁陽确實是最好的人員。
“祁陽會幫我們?”沈順清擔憂。
“不确定,試了才知道。”曲霆輕吻着他的額頭:“你別操心,快睡。”
沈順清迷迷糊糊入夢,眼睑合上前見曲霆似乎還睜着眼,目光比夜更冷。
次日,沈順清醒來曲霆已經不在家中,桌上擺着煎好的雞蛋,曲飛說曲霆大清早就出門了。
沈順清端着雞蛋去微波爐裏加熱又從冰箱取出酸奶,才給曲霆發消息:“去哪兒了?”
曲霆沒有去哪兒,他在林城的街巷裏漫無目的地走,看擰着豆漿油條的大媽買菜、趕公交的上班族沒精打采地玩手機。他繞到環城片區,見地基已經築好,鋼筋枝節交錯地豎起,有民工以為他是誤闖進來的路人,揮手勸他出去,他緊捏着手機,通知欄上閃着沈順清發來的消息。
曲霆退到路邊,手指輕輕一劃解鎖,屏幕上跳出一張藍底白字的圖片,是一份案情通報。
是他從沈順清手機裏翻出來的。
半晌,他撥通一個號碼:“有祁陽的聯系方式嗎?”
電話另一頭愣了片刻,才回:“有。你找他?”
曲霆特意繞過景青禾,選擇了意想不到又與祁陽有聯系的人——簡知行。元旦過後,曲霆就沒和簡知行聯系,祁陽更是從農家院一別後就沒聽到消息,也不知道是否還沉浸在失去好友的悲痛中。
曲霆簡單說有事找祁陽。“你還在林城?”他問。
簡知行嗯了聲,半晌又聽曲霆說,我以為你接近祁陽是想把白家的事情告訴他。
手一抖,手機差點順着手心滑下,他用肩膀夾住,嫌棄地拉開酒店窗簾,讓光照進來,“我有想過。”
“後來呢?”
冬天陽光稀薄,昏白的太陽像個半生不熟的餅挂在天上,讓人提不起勁兒。
“後來,找不到時機、下不了決心,又不甘心就這麽回去了,所以賴着不走。”簡知行笑,笑聲亦如是日陽光蒼白無力。
簡知行很快把祁陽的號碼發來,電話接通時祁陽聲音軟綿綿的,像是剛睡醒。
祁陽對曲霆雖沒多大感覺,但覺得沈順清有點神神忽忽,而兩人怎麽看是一對兒,自然也覺得曲霆真夠能耐,敢跟‘見鬼’的人談戀愛:“有什麽事來我家說吧。”
曲霆:“你家不方便,有空出來嗎?”
裝神弄鬼的本事倒像是一家人,祁陽撇嘴,看向床頭的電子鐘:“東城路有一家咖啡館,我給你發定位,2小時後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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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館在一處高檔小區裏,屬時下流行的小資田園風格,距離祁家別墅也就10來分鐘的步程,祁陽曾經路過覺得這咖啡廳不錯就買下來了,當了個只出錢不管事的幕後老板,盈虧他也不在乎,只用作私人落腳地。店面挂着closed木牌,曲霆剛走上前就有年輕的店員替他開門,看見祁陽坐在靠窗的位置。
“你找我?”祁陽示意店員端上咖啡和西式餐點,朝曲霆身後望,“沈記呢?”
“這個點應該在上班。”
祁陽哦了聲,他和曲霆不熟,只當他是沈順清的男朋友:“雖然不知道你在顧忌什麽,但這裏說話百分百安全。”
“最近還好嗎?”曲霆坐在祁陽對面,祁陽看起來還是很憔悴,下巴都快瘦成尖了。他披着加長的貂皮大衣,斜靠在軟木椅上,像個古代的病弱公子。算起來,曲霆見過祁陽兩次。一次在棋社,意氣風發似翩翩少年,一次在墓地,聲淚俱下如萬箭穿心。這次再見,祁陽言談中倒有幾分大起大落後歸于平靜的味道。
“就這樣吧,談不上好或不好。”祁陽抿了口咖啡,“說吧,什麽事情神神秘秘的?”
“我有事想找你幫忙。”
“說來聽聽。”
“我的母親杜曉菁,曾在義華工作,14年前義華産業園開工當天在家因煤氣中毒去世,我調查過一段時間,有人在我母親臨死前來過我家,是我母親生前見到的最後一人。這個人應該是義華的某個員工,并從我家拿走一份應該是裝有義華重要文件的檔案袋。有人告訴我,當年的重要文件會從景青禾、你父親祁雲或者你爺爺祁敬義經手,我想能不能從他們口中打聽到來人是誰。”
祁陽笑了聲,還以為多大事,打個電話問問不就知道了?我先給景叔打電話。
他掏出手機,還沒撥通就被曲霆抓住了手腕,捏得他骨頭一陣生痛,血管都像被掐斷。
“等等,我見過景青禾,”曲霆話語一頓,“他可能隐瞞了一些事情。”
陽光透過窗灑在祁陽蒼白的臉上,在鼻梁上投射出淺灰色的陰影,像一道明暗分界線,半張臉融在光裏,半張臉掩在昏暗中。
他掙開鉗制,和曲霆對視:“景叔十多年對祁家忠心耿耿,若他有意隐瞞,我又幫得上什麽呢。”
祁陽慢悠悠道,“曲總,我打聽過你,昌盛的副總對吧,既然都是生意場上的,有些話就好直接說,做生意肯定有不能和外人說的事情。就算景叔有事隐瞞,我想他有他的道理。”
“我只需要一點線索,你爺爺或者你父親知道的任何片段,任何都可以。”
“父親出國的時候我才五歲,母親去世後父親一直不開心,爺爺把家族生意交給他,希望減緩他的傷痛,但沒想到讓他更暴躁,後來出國也是爺爺默許的,更多的家事我不想說,但這麽多年,我和他的父子情恐怕早就不在了,我并不想和他聯系。”祁陽拈起勺在咖啡杯裏輕輕攪和,“景叔和爺爺那邊,我雖然可以問,但我不打算這麽做。我又不傻,你說得再委婉我也能聽明白……”
他端起咖啡小抿一口:“你懷疑景叔所隐瞞的事情和你母親的死有關。”
曲霆看向他,眼神裏像藏着火焰,不是豔豔大火,而是一種藍色的、清冷又安靜的火,蟄伏着危險的信號。
“我母親死于煤氣中毒,警方說是煲湯忘記關火。”曲霆一字一句說着當年的片段,“但我想不通,就算她放棄參加開工儀式,她究竟是在想什麽或者做什麽才會忘記爐子上炖着湯,我若是她,至少會在聞到煤氣味的時候把火關掉。我甚至懷疑她當時并不清醒,這種無端的猜測很可怕,我怕我會以最大的惡意來想象當年的事情。”
祁陽喉結細不可察的動了下,他并攏雙腿膝蓋朝內收緊,做出防禦的姿态。眼前的男人認真起來有一種無形的壓迫感。祁陽甚至可以幫他補全沒說出的話——
他以最大的惡意來想象當年的事情,并認為義華脫不了幹系。
祁陽不自在的扭動手腕,剛才被抓住的疼痛又竄出來,咖啡已經涼了,像雨後的稀泥,他嫌棄地瞅了眼:“你怎麽想是你的事,但我不能幫,萬一你母親的死與義華有關,我不成了吃裏扒外的了?”
曲霆道:“我知道,來找你也是萬不得已,十四年過去了,所有的證據都已湮滅,現在除了讓知情人開口,我想不到別的辦法,事關我母親,這對我很重要。”
“我被罩在迷霧裏,一點點接近真相,就是沒法推開那扇門看到門後面藏着什麽,有人用謊言擋住了我,你能理解嗎?”
“不能。”祁陽嗤笑,勸說不成就改心靈雞湯,這手段和電視劇裏講大道理的主角一樣好笑,他叫人換來熱咖啡,嘴角揚起,“我沒有活在謊言裏。”
曲霆深深嘆了口氣。
這聲嘆氣微不可聞,只是除了服務生離去的腳步聲,四周異常安靜,拖長的尾調顯得格外突兀。咖啡杯裏氤氲的煙掩住了曲霆的表情,祁陽能感受到,曲霆收回了一直盯着他的目光,他眉頭舒展開,眼裏藍色的火焰也消失了。
“我只要一想到,一些與我、與我家有關的事情被當做秘密一樣藏着掖着就坐立不安,或許真相不必人人皆知,但若與我有關,我想知道。”
祁陽輕輕攪着咖啡。
曲霆把手機放在桌上,慢慢滑過去:“你看過這個沒有?”
“這是什麽?”他瞟了一眼。
“你昏迷的時候,警方出的案情通報。後來被撤下了,這是截圖。”
祁陽眉頭緊皺,拿起曲霆的手機,雙手撚開放大圖片。
“我是真心找你幫忙,你可以當我是有備而來,咱們一個真相換一個吧。”曲霆慢條斯理地說:“你現在能理解我了嗎?”
祁陽一陣暈眩,雞皮疙瘩一點一點擰出皮膚,不受控制的往外蔓延,他突然懂了曲霆眼神的意味,他對面坐着一頭野狼,蟄伏是他的本性。他用冷靜的目光鎖定獵物,耐心等待時機,當他不再凝視,不是放棄,而是抓捕。
曲霆就這樣伸出利爪張開血盆大口,朝他撲來。
「肇事者白某某駕駛林A88X88號小型轎車……」
「司機白某某當場死亡,乘客祁某受傷。」
「經調查:肇事者白某某,男,漢族,21歲,系無證駕駛。」
不,不是這樣的……
事實不是這樣的……
這是錯的。
騙人的。
這是誰編的?
為什麽要這樣說?
白哥,白哥知道嗎?
不,他不知道,白哥當時就死了。
不,他也許知道,白哥的靈魂一直在山裏,萬一有多事的警察說漏嘴,萬一路過的人談起……
他……會不會以為是我做的。
他……有沒有很難過。
祁陽突然不安起來,肌膚一寸寸變冷,仿佛回到車禍那天,能清清楚楚感覺到正被死神拖着走,但那時,他身邊有白哥,死亡并不如現在這般令人作嘔。他發出科科的笑聲,看向曲霆——
“你真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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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霆走出咖啡廳時已近中午,太陽病恹恹的杵在頭頂,沒什麽溫度。
他不否認他用真相當做籌碼把祁陽逼到死角,但重來一次他還是會這麽做。
他也無他路可走。
不安壓迫他,他壓迫祁陽,像一條吃與被吃的食物鏈。
年僅19歲的祁陽眉眼間稚氣未脫,重傷初愈後,消瘦的他看起來更像十六七歲的孩子。他臉色變得慘白,又漲成極端的紅,嘴角艱難的撕扯,眉毛也在撕扯。
“你說的事我明白了,但現在沒法給你回複,你回去等消息吧。”
“給你1分鐘離開這裏,滾。”他道。
案情通報是典型的公家辦事風格,背後緣由一概不提,通篇精簡扼要,祁陽看一遍就能背下來。他趴在桌上,半邊臉貼着冰冷的紅木,手指緊緊握成拳,好半晌才給生日當天同被宴請的富家子打電話。
對方一聽,扯着嗓子:有這事?我也不清楚,反正被家裏老頭子勒令不準提,‘誰問起來都說沒去參加你那生日宴’,再說宴會不是沒開成嘛,你那車唰地就飛出去,吓死人了……
祁陽心煩意亂,沒等對方說完就挂了電話。
再打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平時聲聲祁哥叫得歡,現在都支支吾吾說被下了封口令。
一個個都他媽的惡心透了。
是,他祁陽是從小到大活得都比一般人優越,可他也是個人,不是被牽繩子溜的狗。
何況事關他的白哥。
他小心翼翼視如珍寶、捧在手裏都怕摔了的白哥。
他和白語舟的故事是他們兩個人的,所有的記憶應該只屬于他們,是誰橫在中間?是誰擅作主張?是誰把故事扭得這般龌龊結局?
在他昏迷的時候發生了什麽?
為什麽都瞞着他?
太他媽惡心了。
惡心透了。
他想白語舟。
瘋狂地想。
他的世界只有白語舟是幹淨的。
從頭到腳、從眼神到心,哪怕穿着破舊的衣服,也比周圍的人、林城的空氣都幹淨。
他煩躁地把那些紙醉金迷、帶着惡臭的酒囊飯袋通通拉黑,恨不得從此不見,那些所謂的朋友只會讓他反胃。
他手指頻繁地點着删除,連同心裏的怨氣,突然一個眼生的微信頭像讓他愣住了。
這個人與他,本該像白語舟和他一樣永遠都沒有交集,卻意外的出現在他的生活裏。
祁陽趴着盯了很久。
正如電話裏所說,簡知行在林城閑晃了大半個月,度假只是借口,他清楚自己為誰而來。
他不甘心就這麽回去,又覺得做什麽都是多餘,他一次次挂斷家裏催促的電話,走遍林城街頭巷尾,感受白語舟生活過的地方,像是彌補虧欠。
但今天不一樣,曲霆的電話挑斷他心裏緊繃的弦。曲霆不會輕易找祁陽,不會無故地挑破他留在林城的目的,他覺得——
有什麽事情發生了。
電話鈴聲猛地響起,像是某種信號,他想都沒想就接起,卻在看到來電人名字後異常淡定。
“還在林城?”對方說。
簡知行苦笑,今天的來電都是這句開場白。
“來開趟車,我發你定位,”對方停頓片刻,又說:“如果賭約還算數的話。”
電話很快挂斷,換成微信提醒,這是兩人交換微信後,祁陽發來的第一條消息。
到咖啡廳時,祁陽趴在桌上有氣無力地望着他:“你真的是來度假的嗎?林城屁大點地方有什麽可玩的。”
簡知行:“去哪兒?”
祁陽跟着他上車,點開導航輸入幾個字:“照這個走。”
扣安全帶的動作一滞,簡知行朝祁陽看去,祁陽望着窗外也沒注意到這茬,想了半天心事才發現車還在原地。
“怎麽?”
“沒事。”他踩下油門,街上的景色來不及看就倒退不見。
上車後,祁陽一直很安靜,或者說,在兩人獨處的場合裏他極少這麽安靜,不是在瘋在鬧就是在哭,哪怕是哭到睡着,也能聽見微弱的啜泣聲。
僅有的一次,是祁陽在下棋的時候,他專注而認真,摒棄所有情緒。
簡知行開口:“曲霆有沒有找過你?”
“有。”祁陽回頭:“你怎麽知道?”
“他找我問的電話。”
“哦。”
“聊了什麽?”
“很多。”
“比如?”
祁陽看向簡知行,這個比他還要尊貴的富二代,和他見過的任何一個富二代都不一樣,身邊那些馬屁精整天叽叽喳喳,而簡知行絕大多數時候沉默且低調,這讓他覺得,那些飯桶與簡知行的差距,就如同林城與B市的地位差,也像一群圈在雞窩裏的雞,再尊貴也比不上……
鳳凰?
簡知行不是鳳凰,他不如鳳凰張揚奪目。他們對過棋局,對方棋藝雖不如他,但棋風透出他性格裏沉穩的一面以及安定的力量。
他堅信,棋局觀人,比肉眼更真。
所以,即使沒有克服內心的恐懼,但這個人開車,他能放心。
祁陽沒有回答對方的問題,反而看着儀表盤:“你今天開得特別慢?”
簡知行沒說話,油門又往下踩了幾公分。
車停在泥濘的路邊,再往下是一條細長的土路,路盡頭有棵柿子樹,樹上已經沒有果子,只剩下葉。
“你在這兒等我。”祁陽下車,冷風灌進脖子,像未知的恐懼襲來,他惴惴不安,但他需要确認。
簡知行緩緩跟随其後,宛如坪山公墓裏那幕重演,兩人一前一後,若即若離。
屋檐下結了幾張蛛網,祁陽摸上木門的紋路,手指不能控制地發抖,他長籲一口氣才敲:“有人嗎?”
很久才有回應,開門的瞬間,簡知行忍不住往前走了幾步,光線從外界射向昏暗的屋內,照到客廳黑白的遺像,白母藏在門後伸長脖子。她目光沒有焦距,似乎看不清人,無神的眼睛在祁陽臉上掃了好久,又看向他身後的簡知行。
祁陽聲音顫抖:“我,我是祁陽,阿姨我們見過的,白哥他……”
“是你!!”
白母大叫:“你!你怎麽來了……我們不想再和祁家扯上關系,快走!”
眼神從驚訝變成恐懼,她瘋了一般推着門:“我不認識你,也不認識什麽祁家,快走。”
“不不,我知道我對不起白家,我來道歉,還有,還有……”祁陽雙手死死扒在門沿上:“還有,我來問件事,白哥,白哥他是不是替我……”
祁陽手足無措,他急于求證卻怎麽也說不出‘頂罪’兩個字。他怕一開口就真的風雲驟變。
有罪的人會怎樣?會坐牢嗎?坐多久?監獄是什麽樣子?有沒有吃的?會不會冷?
此前他一直沉浸在失去好友的悲痛裏,離別使他痛不欲生。可這時,他真正意識到自己身上背負着人命,活生生的人命。
過去的19年從沒有過恐懼襲來……
他越來越害怕,生命、道德、法律……每一層譴責都讓他害怕,他吓得快哭了。
白母根本不想聽他說什麽,他們與祁家已經兩清,只盼永不相交,她不敢想象被人發現祁家人在這兒又會背上多少風言風語,她再也承受不起一丁點傷害。
“我不認識你,算白家求你,走吧。”
祁陽不知個中緣由,頑固地杵着門,白母看向簡知行,用近乎哀求的語氣,求道——
“小簡,你怎麽把他帶來了,快讓他走啊!”
風毫無征兆的從遠處急嘯而來,樹葉嘩啦啦地響。
祁陽艱難地扭頭,宛如僵屍咯吱咯吱、一幀一幀做出動作,他在風裏聽不見自己的聲音,或許他根本沒有發出聲音——
“小簡?”
“……你們認識?”
門突然關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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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只剩下祁簡兩人和一棵垂死的柿子樹。
“你認識阿姨?”祁陽飛快地否定:“不對,你認識白哥?”
簡知行臉色如常。祁陽突然想起,自認識起就沒在這人臉上看到過多的表情,還以為他性子淡,現在想來,簡直是挂着一層看不透、戳不穿的皮。
祁陽靠近:“你們認識的嗎?”
“嗯,認識。”簡知行掏出煙點燃。
“認識多久了?”
“很久。”久到占據他人生的一半。
“你……你不是來旅游的?”簡知行比他高半個頭,他幾乎仰着脖子才能與他對視,“我就說了,林城這破地方有什麽好玩的,你是來找白哥的?”
他像是抓到某條線索,腦海裏飛速閃過零碎的片段,簡知行第一次踏入祁家、兩人對弈、打賭、去墓地祭拜、再到農家小院與白哥道別……出院後與白哥有關的所有記憶,簡知行都在其中,他竟然不知他們認識,還把自己一腔思念毫無保留的攤在這人面前。
祁陽不可置信的搖頭,像是要甩掉聯翩浮想:“你來林城找白哥,白哥出事後又通過某種關系找到我,我說的對嗎?”
“來之前白語舟已經不在了,只見到他母親。”簡知行糾正祁陽話語中的錯誤,看向他顫抖的雙腿。明明都站不穩還故作鎮定,這模樣與當初艱難爬上坪山公墓層層臺階相似,有什麽力量在支撐着他。
是什麽呢?對白語舟的思念嗎?
還是對自己的埋怨?
祁陽哼了一聲:“當初是爺爺把你從棋社帶回來,你利用他?”
“沒有,那是巧合。”
“你我的認識也是巧合?”
“算不上。”
“算不上……呵……”祁陽眉頭扭作一團,模樣難看宛如花了妝的戲子:“接近我想做什麽?”
總不會是為名為利為巴結他而來,沒等簡知行回答,他突然大笑:“我知道了……你認為我害死了白哥,不對,不止如此……你見過阿姨,我剛剛想問的答案,你早就知道。你知道白哥替我擋罪……也不對,白哥當時就死了,罪名是我家賴給白哥的,你想到這一點,所以來找我。”
簡知行踏入他祁家起,就懷着某種目的甚至把他當劊子手。
而他做了什麽?就憑下過一盤棋,就以為找到知音,以為天降朋友。
多好笑,你還覺得他讓人安心,一股腦的把白哥的故事講給他聽。
人家早就知道了。
祁陽,你是有多寂寞,才會還沒看透一個人就交心。
是有多蠢,才會丢盡顏面。
祁陽後退兩步,用手捂住眼睛。
“你認識我想做什麽?”他又問一遍:“想讓我下去陪白哥嗎?”
“我他媽也想!!我比誰都想!”他大叫,可白語舟叫他好好活着,在那個農家小院裏雲淡風輕地問他怎麽瘦了,沒好好吃飯嗎?
“我祁陽就算有千錯萬錯也是對不起白家,白哥走了,阿姨視我如惡鬼,我無話可說;可我做錯了什麽要被瞞在鼓裏……”祁陽扯着嗓子,一口氣沒提上來,止不住咳嗽:“真好笑,從出院至今,我身邊的人沒有一個告訴我真相,而你……”
“我到底哪裏對不起你,讓你費盡心思來看我笑話……”
簡知行扔了煙頭,用腳踩滅:“我沒有要看你笑話。”
“對,對,你沒有要看,是我非要給你看。”祁陽大笑:“是我祁陽要和你打賭,要給你車,要你陪我去看白哥,都是我……”
冷風吹過,風勢不大,祁陽的身子卻後退好幾步,他猛地坐在地上。“對,你沒有。你是我什麽人,我憑什麽覺得你非要告訴我,我本就是害死白哥的人,你若是白哥朋友,恨我還來不及……怎麽會告訴我呢……沒錯,你沒錯,我瞎發什麽脾氣……都是我……都是我一廂情願……”
“是我一廂情願……”以為兩人可以做朋友。
簡知行突然很想聽祁陽未說完的後半句,一廂情願什麽?但他沒有聽到,祁陽坐在地上,只看得到被風吹亂的頭發和衣領下小塊白`皙的後頸。
一、廂、情、願。
他咀嚼着這意義不明的四個字,憶起從踏入林城至今的種種,好像什麽也沒做,明明一腔忿恨難平,卻始終沒化為行動,他像被命運的洪流被推着走,每次想另擇它路時卻縮回手。
為什麽?
他知道不是因為猶豫。當初知道白語舟的事情後,能在最短的時間內找到接觸祁家的方法,他一旦有了想法,絕不是猶豫的人。為什麽唯獨在對付祁陽這件事上一拖再拖。
他絞盡腦汁,他覺得答案呼之欲出,馬上就要在心底炸開——
一!廂!情!願!
簡知行突然變了臉色,像被巨石砸中,腦袋嗡嗡直響。
對,一廂情願。
他不也一樣嗎?
一廂情願認為自己該做什麽,該為白語舟做什麽,該對祁陽做什麽,可真有誰需要他做什麽嗎?沒有,白語舟沒有,白家父母也沒有。
簡知行看向祁陽,他不知道在祁陽眼裏,自己是什麽樣的人,一個話不多的朋友、一個願賭服輸的司機或其他,但他知道自己不是。
在他眼裏,祁陽是假想敵,他現在才想通,祁陽也不是。
都是一廂情願。
簡知行突然很想笑,像那種電視劇裏大徹大悟之人那樣仰天大笑,他強壓下翻滾複雜的情緒,長舒一口氣。
“我和白語舟認識很久了,我來林城找他,從阿姨口中知道了他的死,我不想白語舟蒙不白之冤,在找替他拾回公道的方法。”
祁陽嗤笑:“找到了嗎?”
簡知行不語,他想過讓祁陽跪在白語舟墳前忏悔,想過更危險的事情。
但這無關公道,也沒有人需要他去讨公道。
“想我死你可以動手,但我會反抗。”白哥讓他好好活着。“想揍我我也會反抗,我不欠你的,白家可以打我,你不行;除此之外你還有想法可以說說看,如果能不傷害白家又洗脫白哥冤屈,我可以配合。”
祁陽撐着膝蓋站起,腳步虛晃往後倒去,簡知行下意識往前,被一把推開:“我不管你和白哥是什麽關系。我只要一想到,當我對你說起白哥的事情,當我跪在白哥墳墓前,你簡知行一聲不吭地在計謀什麽,我就覺得自己像個笑話。”他狠狠說着,突然捂住嘴一口氣跑到柿子樹下,撐着樹幹竟嘔吐起來,醬色的咖啡從嘴裏、指尖流到地上。
“太他媽惡心了,一個個都太惡心了……”
我真以為我們可以做朋友。
我真以為即便白哥不在了,我也不是獨自一人。
我真以為……
“算了,”吐得胃裏只剩下酸水,他胡亂地把手心的污漬擦在樹上掏出電話撥了幾個數字:“給我弄輛車來,地址我發你手機上,趕緊,我等得不耐煩你就從我家滾蛋。”
他一步步走到屋後,靜靜望着山路,不一會兒一輛瑪莎拉蒂停在祁陽腳邊,他才回頭,指着打賭輸掉的奔馳:“簡知行,在你沒找到好方法之前,你的人連同這車,一起消失吧,我祁陽惹不起。”
他真的覺得自己幼稚透了。
自作聰明地用打賭這種毫不講理的方式為自己綁定了一個朋友。
沒想到把自己綁在舞臺上,賣力地演了出一廂情願的戲。
哪兒來什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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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回途中,祁陽胃裏翻攪,火辣辣地燒。更讓他難過的是,似乎真的只有簡知行開車,那種對車的恐懼才能減輕。他躺在後座,雙腿蜷縮着,手掌緊緊壓住胃。
“小少爺,後面有車跟着呢,是您的那輛奔馳。”司機說。
“不管他,你好好開車。”祁陽聲音虛弱。
管他在想什麽,管他跟着誰,就算現在有隕石落下來把簡知行砸爛,他都不會眨眼。
簡知行遠遠跟在後面,說特意跟蹤祁陽倒也不至于,畢竟回城就一條山路,兩車一前一後也不能算跟着。只是進了城,祁陽的車往祁家開去,簡知行也駛離酒店的方向跟在後面,這次是跟蹤無誤了。
瑪莎拉蒂直接開進祁家大院。奔馳停在路邊,簡知行摸索着香煙,拿出打火機啪一聲點着,又搖下車窗,看向燈火通明處。
過了片刻,祁敬義回來了,院裏傳來嘶吼——
誰允許你這麽做了!
照片早傳到網上了,流言滿天飛,我能怎麽辦?!我還不是為了保全你!
告訴你?告訴你你又能做什麽!你看看你,醒來後不是不吃不喝,就是又瘋又鬧,爺爺還不是擔心你受不得刺激!
有力氣頂嘴,倒不如先把身體養好!
……
祁家獨門獨院,別墅區更是清淨,聲音傳出來聽得真切,簡知行揚手把煙灰嗑在窗外,冷風濕漉漉的,撲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