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好像有人來過
曲霆坐在原地,眼裏映着沈順清的背影。
沈順清指向江面,看似随意的動作卻有一股睥睨天下的氣勢,曲霆腦海裏突然竄出許多畫面:沈順清眼帶桃花的拉着他的衣領叫他“小聽秋”時,用全身的力氣壓着他說‘曲飛就在這裏’時,帶着土了吧唧的安全帽着他的立場時……都如這般,看似輕佻,實則堅不可摧。
究竟誰更像光?到底是誰讓誰移不開眼?
曲霆還沒從呆滞中回神,沈順清卻回頭,撿起地上外套遞過去:“不用急着給我答複,考慮一下?”
他趕緊站起:“回去了?”
“嗯。”沈順清點頭,聳着背縮成一團:“風大,冷。”
曲霆連忙又把外套遞給他,沈順清也不推辭,接過披在身上。“別送我了,我慢慢走回去吧。”他摸不準曲霆心意,縱使平日臉皮再厚,此時難免緊張,佯裝淡定地順着江堤爬上,又問:“明天就是開工儀式了吧?”
“嗯。”曲霆緩緩跟上。
“那我提前祝開工順利,忙完了到我家來,曲飛可能有話和我們說。”
曲霆木頭木腦地回了句好。
開工當日,全程媒體蓄勢待發。沈順清此前幫區裏寫過彙報,開工儀式的報道自然也落在他身上,陳燦卻是不情不願,拿着鏡頭蓋磨磨蹭蹭半天。
“走吧,別把個人情緒帶到工作上,那些肥頭大耳的領導們想要上鏡還得靠你。”沈順清拍了拍他肩膀。
陳燦埋着頭跟在沈順清身後:“我雖然沒找到證據,但我總覺得,拆遷那事不是我想太多。”
沈順清愣了半秒,心想陳燦或許還真有點察覺真相的天賦。這事要不是曲霆告訴他,幾乎滴水不漏。
“你後來還有繼續查下去嗎?”沈順清打開車門,示意陳燦上車。
陳燦搖頭:“宣傳部不讓報,查下去也沒用,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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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順清聽出他話中不甘心的成分,內心嘆氣:“上次問你想不想知道真相,你說不想。”
“嗯。”陳燦擺弄着相機,小聲回應:“我覺得記者這行和我想的不太一樣。”
他本想接着問‘你想象中的記者是什麽樣’,但看陳燦情緒低落,也不好說了。
工地現場,彩旗飄揚、人山人海。曲霆在臺前招待領導,分身乏術,倒是王海見着他,跑來打了聲招呼,沈順清只得讓王海帶話,叫曲霆忙完到他家來。
儀式冗長而煩悶,記者追着一衆領導做采訪,忙得焦頭爛額,沈順清采訪完才發現手機裏有曲霆發來的短信。
「晚上有晚宴,可能要晚點回來。」
沈順清盯着「回來」兩個字看了很久,眼角帶笑,回了句‘好噠’。
沒想到沈順清的賣萌不起作用,這一「晚點」竟晚到半夜,他開門時,曲霆醉醺醺地站在門口。
“回來晚了,對不起。”曲霆腳步虛浮,搖搖晃晃。沈順清趕緊扶住,身子被壓得一彎,忍不住在心裏罵,小時候那麽可愛,現在怎麽長這麽壯。
“我哥喝醉了?”曲飛緊張得圍過來,幫忙撐住另外一條胳膊。
“應該是。”兩人合力把人搬到床上:“行了,剩下的我來吧,你去看電視。”沈順清關上門,一邊埋怨怎麽喝這麽多,一邊扒了沾滿酒氣的外套。
“都是官老爺,不照顧好怎麽行。”
曲霆口齒不清地嘀嘀咕咕說了一長串,後面他也沒聽清,只覺得自己苦逼極了,昨天還表白來着,今兒就伺候上了,越想越委屈,忍不住把外套扔在地上,湊到他耳邊:“昨天和你說的事,考慮了嗎?”
曲霆迷迷糊糊嗯了聲。
沈順清撇嘴,一巴掌拍在他褲腿上:“快點考慮,別讓我等太久。”
他也就那麽随口一說,誰知曲霆突然翻身,把他壓在身下,臉猛地靠近幾乎與他相貼:“太久是多久?”
“一周,一個月還是一年?”曲霆眯起眼:“過了這個時間呢?你就去追別人了嗎?”
沈順清分不清曲霆是醉是醒,一時竟答不上話,又覺得壓迫感十足,支支吾吾道:“我還沒想過……”
“別去追別人。”曲霆醉醺醺的,酒氣全呼在他臉上:“我有考慮,你現在只能追我。”
沈順清臉頰發燙,揚了揚嘴角,偏過頭去:“那你要考慮多久?”
卧室鴉雀無聲,空氣裏滿是甜膩的味道,他等了許久,扭頭才見壓在身上的人已經睡着了。
他想殺人。
曲霆第二天醒來時,卧室空無一人,床頭貼着一張便簽紙和一把鑰匙。
「我上班了,這是備用鑰匙,記得鎖門。」
曲霆看了房間陳設,才想起昨天應是來問曲飛的事,結果自己喝到斷片,也很無語。
于是,沈順清下班回家時看到一桌子飯菜,葷素搭配、魚肉俱全,某醉漢還買了新砂鍋,炖了一鍋山藥排骨湯。
看在食物的份上,他很大度地沒計較某人昨天的失态。
一頓飯吃得頗為順心,沈順清打着飽嗝,老神在在地躺在沙發上。
“我和你哥都在這兒,有什麽心願可以說了嗎?”
曲飛乖巧地站着,又好似有些不安,盯着腳趾頭,半天不開口。
沈順清打了個哈欠:“說吧,都到這份上了,躲得過初一還躲得過十五麽?”
曲飛擡起頭,目如銅鈴:“我聽到敲門聲。”
什麽?!
“就是我死……我家出事兒那天,好像……有人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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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順清猛地站起,看了曲霆一眼,曲霆不明所以,見沈順清面色鐵青,也不由得緊張起來。沈順清坐下:“你先繼續說。”
曲飛說的事,确實出乎他意料。
曲家出事那天,曲飛還未入學,母親杜曉菁在家為曲飛做了午飯,便哄他入睡。按理說,杜曉菁應該在曲飛睡着後再去上班,卻不知為何忘了竈上炖的湯,直到曲墨儒下午回家,才發現湯已燒幹,母子二人煤氣中毒死在家中。
曲飛說,迷迷糊糊聽到有人敲門。
這人是誰?
長什麽樣?為何敲門?
要找一個不知姓名、相貌的人無異于大海撈針,也難怪曲飛憋在心裏。
可偏偏又多了條線索。
那天杜曉菁一直在翻找東西,一個類似檔案袋的東西。
“我記得我媽找出來了,還和我說早點睡,她出去一下。”曲飛說:“可等我變成這樣,看見媽媽趴在茶幾上,袋子……不見了。”
“什麽樣的袋子?什麽材質?什麽顏色?”沈順清走到書房,翻出信封、A4文件夾、檔案袋攤在曲飛面前。
曲飛指了指檔案袋:“這種。”
沈順清疑惑地看着他,像是在說‘你确定’?
“沈哥,也許你把我當7歲的孩子看,但若算年齡,我都21歲了。我知道我自己在說什麽。我游蕩得越久,記憶反而越清晰。媽媽說了什麽做了什麽我都記得。”曲飛堅定地說:“我那天迷迷糊糊的好像是睡着了,後來又聞到了煤氣味兒,想爬起來但沒力氣。”
沈順清眉頭緊蹙,第一次意識到曲飛或許比他想象中成熟。他找來采訪本,把曲飛說的每一個字記錄下來,才說:“你先出去玩會兒,我和你哥商量下。”
房間內頓時只剩下曲霆和沈順清兩人,沈順清攤開采訪本。
“簡單地說,小飛想找一個人,這個人在我們家出事那天,或者說出事之前來過,或許還拿走了一個檔案袋?”曲霆問。
沈順清皺眉:“現在不敢判定,曲飛那時候才7歲,可能他記錯了;就算沒記錯,他只聽到敲門聲,也可能這人并沒有進門。”
“那消失的檔案袋怎麽解釋?”
沈順清拿起筆在采訪本上敲着:“這樣,我們先假設有人來過。你母親要把檔案袋交給那人,後來他來取走了……”
曲飛講了四個細節:當天杜曉菁找出一個文件夾、他聽到有人敲門、死後變成鬼魂狀态只剩杜曉菁一人在家,但文件夾不見了。這其中有沒有關聯,暫不清楚。
曲霆面無表情:“這個人很有可能是我母親生前見的最後一個人。”
沈順清心一沉,見曲霆面色緊繃,擔心他多想,忙說:“你母親的死是意外,當時警察下過結論的。”
曲霆看向沈順清,放輕了語氣:“小飛想知道是誰來過我家,我們把這人找出來就是了。問題是怎麽找?”
若是真有人來過,得先左鄰右舍。沈順清當即就給父母打了電話,結果他父母當年也在林城中專任教,和曲墨儒作息時間相同,幾乎是同一時間下班,同一時間得知變故。
“我爸在林城沒有親戚,熟識的應該是林城中專的老師,我去學校問問看吧,還有我媽的親戚那邊。”曲霆說道。
沈順清點頭:“我去問問當年辦這案子的所長,也許還記得一些。”
當年辦案的老所長姓田,已退休多年,每天在家挺着三層脂肪的肚皮喝枸杞。
“我都退休了還來看我這把老骨頭呢,當年這事兒就沒立案,意外來着。”田所長見沈順清來訪,笑得紅光滿面:“記得那年特別冷,林城又沒供暖。就那二氧化碳中毒的老太太,醫院一天能收好幾個,救護車整天嗚嗚地跑。”
沈順清心說杜阿姨又不是老太太,追問:“那個時間可有什麽人去過曲家?”
“什麽人?哪有什麽人,”田所長說:“報警的是她丈夫,叫什麽來着……曲……”
“曲墨儒。”
“對對,是這名字。說是一開門整個煤氣味兒從屋裏竄出來,屋裏的人已經不行了。”
“我們去現場看過,一來家裏值錢的東西一樣都沒少,二來那戶人家好像口碑不錯,沒和人結仇結怨,曲墨儒還是個外地人,在林城關系簡單,所以,就是一場意外。”
“周圍鄰裏都不知道隔壁死人了?”
“那年冷得路上的野狗都能活活凍死,整個林城家家戶戶都關門關窗,屋外哪有人喽。”田所長像想起什麽似的:“那房子樓上樓下住的都是林城中專的教職工吧,好像那天開什麽會,老師都在學校來着。”
田所長又絮絮叨叨描述着那年有多冷,街上有多凄涼,說來說去意思就是‘大冬天的誰會在外面遭罪?’,沈順清心想應該問不出什麽了,只得看曲霆那邊能找到什麽線索。
沈順清回到報社,一頭紮進資料室,把出事後幾天的報紙翻了個遍,也沒找到曲家的報道,無奈捧着厚厚一摞舊報紙攤在辦公桌上。
“趙老師,當年杜阿姨,我是說曲叔叔的夫人,煤氣中毒的事您有印象麽?”
趙博文想了想:“哦,那事,都說曲夫人紅顏薄命來着。”
“怎麽沒見着報道?”沈順清翻着報紙。
“那年室內中毒的好幾個,隔三差五就送醫院,哪能每件都報道。”
沈順清心想也是,失望地撣着報紙上的灰。
趙博文啜了口茶,又說:“說來也巧,曲夫人不是在義華化工廠工作麽,那天義華新的産業園動工,有人私下議論說開工當天就死了個員工,不吉利。上頭也沒讓報,免得群衆迷信,瞎傳言。”
沈順清一懵。
趙博文接着說:“那天開工儀式的報道還是我寫的,我有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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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順清沒花功夫就找到了當天産業園動工的報道,畢竟封面整版照片再加「林城首家磷化工産業園開工」的大字标題十分顯眼。
義華化工廠是林城本土化工企業,後發展為義華集團。當天動工的産業園是旗下的重要項目,也正是這座産業園讓義華集團地位大增,後來成功上市。
沈順清弓着腰通讀當天的報道,照片中間的是當時的市領導,然後是董事長祁敬義,還有一人顯得臉生,身材修長、眉清目秀,年齡看似30來歲,在一群頂着啤酒肚的老領導中間十分出挑。
“趙老師,這人是誰?”沈順清捧着報紙。
“這人……”趙博文想了會兒:“祁董的兒子,叫什麽……”
趙博文接過報紙,一目十行:“這兒有寫,當時義華化工廠的總經理,祁雲。”
“義華的總經理不是姓景嗎?”沈順清掏出手機,搜索‘義華集團’,官網顯示化工廠現任總經理名叫景青禾,這人同時也是産業園的總負責人。
“這個祁雲,雖是祁董的兒子,但聽說不是個經商的料,一心想搞藝術,跑到國外畫畫去了,都出去十幾年了。”趙博文說:“景青禾就是祁雲出國後接的班。”
沈順清細細讀着當天的報道,全文并沒有出現景青禾的名字,可見當時的地位并不足以見報。
趙博文是老記者,洞察力非同常人,問道:“怎麽突然問起曲家的事?”
這……總不能說大海撈針地找個無名無姓無相貌的人。沈順清撇嘴,只說随便問問。
“這新園區開工,所有員工都到場了?”沈順清指着頭版照片,臺下密密麻麻地群衆,聲勢浩大。
“應該是吧。”趙博文說:“我記得當時化工廠也就三百多號人,包幾輛大巴全運過去了。”企業為了撐場面,通常把員工全部叫到現場。而化工園區污染嚴重,選址往往遠離城區,義華化工産業園位置更是偏僻,地處距離城區車程近2小時的一個老山村,要把員工送過去必須依靠車。
“可杜阿姨死在家裏,她不用去?”
沈順清見報道所寫的開工儀式時間是下午3點,杜阿姨的死亡時間是中午。
如果有人剛好在中午到曲家,還取走了一個檔案袋,會不會是開工儀式上所需的東西?
晚上,沈順清下班回家又見曲霆做了一桌子飯菜,好像曲霆自從得知沈順清不會下廚後,不僅非常樂意到他家做飯,還樂此不疲地往廚房裏添加各種用具,比如——圍裙。
“你還買了圍裙?”沈順清樂了,看着廚房越來越豐盛的鍋碗瓢盆,昨兒是砂鍋、今天是圍裙、明天是啥?榨汁機?豆漿機?
曲霆很坦誠:“買個圍裙方便。”
“還知道我喜歡吃蘋果呢。”沈順清笑嘻嘻地翻着購物袋,抓起個蘋果放在水龍頭下胡亂一沖,咬了口。
“不削皮就咬啊?”
“嗯,我懶。”
曲霆搖了搖頭,臉上卻是笑意:“出去休息吧,我做好了端出來。”
沈順清倚在門口,看着曲霆的背影,抛了個飛吻走出去。
剛走出廚房,就見曲飛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兩人大小眼互瞪了半分鐘,沈順清心一橫。
“喂,小鬼。”他牽着小鬼走回客廳:“你的心願,我和你哥在查,你不用操心,繼續看你的肥皂劇,也別跟我說你21歲了這種胡話,安心當個小孩。”
“我不是小孩。”曲飛犟。
“好吧成年人,第一、心願的事兒你別操心,第二,”沈順清瞟了眼廚房,廚房裏的人正坐在小板凳上刮土豆皮,沈順清高興,嘴角翹得老高:“第二、你哥以後是我的人,反正你遲早得知道,先跟你通個氣。”說完叼着蘋果,拿起魚食琢磨着準備喂魚,無視曲飛因為吃驚而張大的嘴。
“今天喂過了!你別喂!會撐死的!”曲飛趕緊攔住。
沈順清撒手,他才懶得管魚,順手揉了曲飛的頭毛,還挺軟。
“不是,”曲飛一縮腦袋,大叫:“什麽叫我哥以後是你的人?”
“小點聲,耳朵都聾了。”別人聽不到,不代表他聽不到。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你哥以後是要和我過日子的。你也看到了,正給我做飯呢。”沈順清很得意。
曲飛急了:“我哥将來要和他媳婦過日子的。”
“那就是我呀。”沈順清桃花眼一眨,偷瞄了眼呆站着的小鬼,心想既然非要說自己是成年人,那哥就不跟你拐彎抹角了,自己體會吧。
曲飛的嘴巴張得更大了。
飯後,兩人開始商量各自找到的線索。
曲霆:“那年學校承接了市裏的慶新春文藝彙演,出事那天全校師生留校內彩排,所以我爸下午才回去,其他老師也一樣。”
杜曉菁當年辍學當太妹,就和家裏幾乎斷了關系,聽說後來嫁人,娘家都沒露面。而學校方面,和田所長說的相符合。
換言之,來訪者不是杜家人,也不是學校的人,按田所長的說法,那年冬天冷得路上幾乎見不着人,曲家又不曾與人結怨,看來只能先以義華為方向查查看。
曲霆:“這麽肯定是義華?”
沈順清:“當然不能百分百肯定,但至少是個方向。而且我很在意那個檔案袋。”他雙手交叉撐在腦後:“為什麽是檔案袋?什麽東西需要裝到檔案袋裏?信封不行嗎?塑料袋呢?”
“或許是誰的檔案?”
“你母親當年做人事的?”
“我記得是前臺。”
“那應該沒什麽機會接觸檔案,或許是什麽文件,讓前臺轉交的。”沈順清:“總之,按理說杜阿姨應該是趕着去廠裏坐車參加開工儀式,卻在這個時候找東西,我覺得與義華有關的可能性很大,比如開工儀式上領導的發言稿一類。”
餐桌上一時陷入沉默。
沈順清:“你有辦法接觸義華的人麽?”
若以采訪的名義去,像義華集團這樣的上市集團,得先把采訪提綱送過去,由企業審核後安排,比較麻煩。曲霆倒可以利用昌盛的名義去談項目,但是昌盛在林城暫時沒有其他的投資計劃,而且義華主營是化工,和昌盛沒有交集。
曲霆想了想:“我得想個名目。”
沈順清沉思着,翻開手機日歷:“或許不用那麽麻煩,你過幾天就能見到義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