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那我追你吧
工地空曠,風刮得愈發肆意,沈順清帶着安全帽還能保持形象,曲霆的頭發被吹得豎起,亂糟糟如鳥巢,兩人無聲地面對面站着,陷入僵持。
許久,曲霆緩緩開口,有條不紊地介紹起片區規劃,從住宅區占地面積到商業區招商進度,以及整個片區改造後的風格和定位,像是做項目彙報,絲毫看不出情緒。
直到兩人繞回工地入口,沈順清才看見王海站在曲霆的路虎旁,懷裏抱着一個等身的粉紅布偶熊,活像等女朋友的小青年,模樣十分滑稽。
曲霆讓王海把布偶熊放進後車廂,又叮囑了幾句,示意沈順清上車。
沈順清一頭霧水,呆呆地問了句去哪兒,曲霆幫他系好安全帶,打開導航輸了一個地址。
“昨晚連夜查的,程大爺現在住在縣城。”
鄉下氣溫比城裏低上好幾度,沈順清一下車就打了個寒顫。
“冷?”曲霆脫下外套。
沈順清忙說不用,縮着腦袋走到他背後,曲霆人高馬大,恰好能擋住風。
曲霆回頭看了眼,默默地帶路。
樹林沙沙作響,風裏有泥土的腥味,路邊的野花長得放肆,大大咧咧地橫在路中間,沈順清也叫不出這些花名,只覺得這冷飕飕的冬天裏還能怒放,特別佩服。
程大爺的家在鄉下可以稱得上氣派,三層高的農村小洋樓,紅牆白瓦,門口還有塊兒不小的菜田,沈順清到訪時,老大爺氣洶洶地站在門口朝菜田裏嚷:“你怎麽又來了!”
沈順清順着看去,見一灰衣老頭弓着腰,樂呵呵地鑽進地裏:“摘幾個你家的辣椒,媳婦兒煮面沒辣椒不夠味兒。”
“摘!摘!摘!我辛辛苦苦種的幾株苗都被你摘光了!”程大爺揮着拐杖就要趕人,卻站着沒動,田地裏的老頭腿腳麻利地摘了辣椒就跑。程大爺氣得大吼,轉過頭又對着沈順清不好意思地笑:“讓沈記看笑話,這鄉下人沒規矩。”
程大爺本就精神矍铄,現在嗓門更是足,搭着一身土氣的棉衣,像個鄉村莽漢。沈順清見他面色紅潤,直誇氣色不錯。
程大爺一臉得意,說鄉下空氣好,兒孫也在身邊,閑着沒事就帶帶孩子種種地,又沖着曲霆問:“這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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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順清看着曲霆,不知道怎麽開口,倒是曲霆主動說:“我是昌盛的員工,一同來看看您。”說完又把布偶熊遞過去。
程大爺看曲霆價格不菲的衣着,心知這并非一般員工,客氣了一番,就朝門裏喊:“囡囡!”
一個小丫頭跑出來,沈順清只在那段路人錄制的視頻裏看過這孩子,那時孩子哭得稀裏嘩啦的,看不清模樣,細看這小孩虎頭虎腦,臉蛋紅撲撲的。
“城裏的叔叔給你的,說謝謝叔叔。”程大爺道。
小孫女奶聲奶氣地說着謝謝,曲霆彎下腰揉了揉小孩腦袋,又對程大爺介紹起片區規劃,說道若是将來想搬回去,價格可以算便宜點。
“不啦,這鄰裏一散,回去也沒意思,我就在這兒享享兒孫福吧。”陳大爺抱起小孫女,捏着她的羊角辮兒。
曲霆和沈順清對視一眼,便沒再開口。
回城的路上天色已晚,鄉下的夜格外的黑,田裏蛙聲如潮。沈順清手肘在車窗邊緣,撐着腦袋看向黑漆漆的窗外。
曲霆連看了好幾眼,沈順清仍保持着那動作,曲霆只能看清他半張陰沉的臉在遠光燈下忽明忽暗。
“不告訴他們真相麽?”他試探着問。
沈順清手指微微蜷起,望向窗外,許久才開口:“算了。”
若探尋真相,是因為真相就在那裏;揭開真相又意味着什麽?
萬一真相和幸福是二選一的命題呢?
車沿着凹凸不平的山路颠簸,窗外的景色也變了好幾重,越靠近城區越是燈紅酒綠。曲霆朝沈順清看去,見他仍像木雕般一動不動,忍不住打開車載收音機,弄出點聲響。
“被偷的一共三戶,我已經讓王海去查他們的住址了,沈哥如果在意,我們可以找機會去看看。”
“搬遷這事我不想說什麽。你有你的立場,我也有。”他偷瞄了眼沈順清:“以前這類事見得多,也沒覺得哪裏不妥。”
曲霆說着,突然踩了腳急剎,沈順清随之往前一栽,見不知是哪裏竄出的野狗,後腿似乎受了傷,一瘸一拐地穿過馬路中央。
他手撐在方向盤上,靜靜的等着,身後有不耐煩的司機按着喇叭超車,從野狗身邊飛一般駛出。
街上的喧鬧似乎與曲霆無關,他就像是耐心極好的老人,直到野狗消失在道路邊的綠化帶中,才松了剎車緩緩起步。
“昨晚回去後我也想了很多,以後如果遇到類似情況,”曲霆接着說,眼望着前方:“我會試着問問沈哥的意見。”
沈順清終于回頭,不可思議地看着他。
那種熟悉的感覺又冒出來。那像是一種快迸發的情緒,潛藏在他的血液裏,寄生在他的毛囊中,從收到兒時的信起,突然不安分起來,瘋狂的繁衍、伺機暴動。
那情緒越來越具體、越來越清晰。
沈順清偏過頭,突然開口:“前面路口左轉。”
“去哪兒?”曲霆疑惑地問,撥亮了左轉向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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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着沈順清的指引,車停在江邊一處空地上。
沈順清跳下車,示意曲霆鎖車,便徑直走下江堤,曲霆不明所以地跟在他身後。
“學會打水漂了嗎?”沈順清掏出手機,就着一小束光亮,找了塊扁平的石頭掂了掂扔過去。
曲霆連忙雙手接住,拇指在石頭上摩挲了會兒,翻起手腕一甩,石頭順着手心飛出去,靈巧地在水面上蹦跶着飄遠。
“會了啊,誰教你的?”沈順清說不清欣喜還是失望,又撿了塊石頭扔進江裏。
“以前在碼頭沒事兒扔着玩,扔幾次就會了。”
江上晚風獵獵,吹得衣袂翻飛,沈順清哦了聲,縮着脖子找了塊空地坐下,突然問:“你以前給我寫過信?”
曲霆一愣,只覺得江風喧嚣,沈順清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來,斷斷續續。
他老實回答:“嗯,寫過。”
“怎麽沒聽你提過?”
“沈哥沒主動說起,我怎麽好提。”
“這麽多年,我沒回信你都不問?”
曲霆也坐了下來,撿了塊石頭捏手裏玩,沒做聲。
沈順清接着說:“我沒收到,确切的說,我今天才收到。”說着又把事情講了遍,當年沈家搬走後,誰也想不到會有信寄來。
“還記得你寫了什麽嗎?”沈順清問。
曲霆看着粼粼江面:“不記得,那時候日子過得很亂,做了些什麽都不太記得。”
沈順清笑了聲,背書般地念:“太陽挂在天上,卻照不到我身上,風吹得海水都涼了,我還抱着希望……是不是你寫的?”
“真厲害,我高考都寫不出這水平。”他本想調侃句不愧是曲叔叔的孩子,想到曲家的遭遇,又把話咽回去。
曲霆歪着腦袋,像是努力回想:“這是我寫的?”
沈順清笑,從大衣口袋裏翻出信遞過去:“信被人塗得面目全非,那麽多亂塗亂畫的痕跡裏,恰巧這句完整幹淨,每一個字都是你當年寫的。”
曲霆遲疑的接過信,也不看,就捏在手裏。沈順清見他愣着沒動,嘟囔了句不看就還我,又把信抽回。
他順着江堤躺了下來,凹凸不平的堤面有些磕人:“為什麽要寫信給我?”
晚風吹打着江面,铮铮作響。
沈順清等了片刻,見身邊人似乎被點了穴,追問:“為什麽要聽我的意見?搬遷也好,以後其他事情也好,你不是有你的立場麽?為什麽還要問我?”
我講大道理時、指責你時,有問過你麽?
曲霆對他的大度和寬容有時候讓他覺得不可思議。
曲霆扔了手中的石頭,脫下外套折成一團,示意沈順清擡頭,墊在他腦後:“不知道,可能就是覺得沈哥有沈哥的道理。”
沈順清噗嗤一聲笑了:“要是我不講道理呢?”
“我會衡量的。”曲霆平靜地說。
藏藍色的夜空籠罩着江灘,外套上有曲霆的味道,染得空氣都沾了甜意。
沈順清仰着頭,深吸一口氣:“你有喜歡的人嗎?”
身邊的人猛地一驚,與他四目相對。許久,他像是搖頭,又像只是從震驚中回過神,小幅度的晃了晃腦袋。
沈順清也不管那動作究竟是什麽什麽意思,繼續說:“那我追你吧。”
滔滔江水撞擊着江灘,好像悶雷滾動,曲霆只覺得似有山崩地裂的響聲,不知是浪的聲音,還是他的心跳聲。
“反正我早就坦白過性向,你若是覺得惡心……”
“不惡心。”曲霆脫口而出。
沈順清笑,揪起一根狗尾巴草細細纏在指尖。
以知名記者的身份在林城站住腳後,沈順清對自己頭上的光環頗為滿意,更是習慣遇事先衡量,找出正确的決定,最後圓滿收尾,享受穩操勝券的感覺。
而自打曲霆回林城後,沈順清覺得自己時常身不由己,曲霆像是有一種魔力,讓他争吵後又想親密,疏遠後又想靠近。
有一種聲音在心底叫嚣,不要計劃,不要考慮,不要循序漸進,只要靠近。
越靠近,心越定。
“也許你覺得這話很突然,對我來說不是。我了解自己,認定了才會開口。”沈順清慢慢說道:“年輕時愛玩,覺得伴侶要找年輕帥氣的,看着就養眼;工作後又覺得愛人要找穩重的,讓我省心;現在看着你,我才知道,我想和什麽樣的人生活。”
他站起來,指着江面:“你像那光,非要貼近才安心。”
沈順清所指之處,是一盞渺小的航标燈。燈孤零零地浮在江面,卻如磐石立于江心,微弱的紅光照亮一小塊江面,輪渡繞燈塔而過,暈開波浪。
“不管有沒有吓到你,反正我就要說。我覺得你很好,讓我追你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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