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世界是有苦衷的
夜涼如水,沈順清躺在床上,毫無睡意。
次日,他頂着黑眼圈,拎着兩盒上好的黃山毛尖直奔環城片區派出所,臨走前見曲飛蹲在沙發前,默默地翻着和曲霆聊天的采訪本。自從曲霆到家裏來後,這小鬼倒是沒再去過紅房子。
本想從老所長口中找點線索,沈順清卻陰差陽錯得知了真相,讓這場拜訪變得嚼然無味。
“我們查過,這人沒有前科,也沒有犯罪意圖。就是以前丢過一個孩子,犯這事兒說不準是腦瓜子懵了。”老所長為人和善,對沈順清也不擺架子,有一說一。
沈順清:“一個流浪漢,從G市流浪到1500多公裏外的林城,不是很奇怪嗎?”
“當然不是直接過來的,他四處乞讨,在其他地方也短暫待過。”老所長啜了口茶:“你們這些記者就喜歡過度揣測,凡事非要有個合理的解釋。我看那流浪漢就是犯渾,遣回去讓家裏人好好看着就行。”
“那盜竊那事……”
“小沈啊,”老所長突然開口,打斷他。
“我在這兒工作了30多年了,就搬遷區那筒子樓前的樟樹,剛種下那會兒就這麽高。”老所長比劃着:“我看着它發新芽,着它長高又看它枯萎,成了樓裏老太太們挂臘肉的地方。巷子口那條路,年年補年年裂,軋開的縫都能鑽進老鼠了,後來區裏也不管了……”
沈順清盯着老所長的手,那蜷起的手指有很深的紋路,手背皺皺巴巴的,顯然是上了年紀。
“今兒早我在那片兒巡視遇到個老爺子,他問我‘警察同志,這兒以後會有診所嗎?’,那老爺子說他快80了,落下個風濕的毛病,可市醫院又遠,就盼着這附近能開個診所。”
老所長眯着眼,向窗外看去,窗外幾棵梧桐樹,已經變成了深紅色,秋風一吹,樹葉顫顫巍巍地往下落。
“我說,會有的。等這塊兒發展起來,一切都會有的……”
老所長放下茶杯,慢悠悠地說:“若是這片黃土地能發新芽,我覺得也好。”
話說至此,沈順清縱有千言萬語也被堵在腹中,悶着一肚子氣,心煩得很。不一會兒接到趙博文的電話,說是有人找,讓他趕緊回報社,沈順清只得先告辭。
等候着的是一男一女,兩人看上去不過二十四五歲,女子挽着男人的手臂,像是情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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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沈順清前來,男子局促地站了起來,沈順清打量了一番,把人引到接待室,在腦海裏過濾着相熟的人。以他的能力,見過面的大多能叫得上名字,可這對小情侶實在面生。
接待室是個小房間,只有一張圓桌、幾把椅子和一臺多天不換水的飲水機。
沈順清見是年輕人,省了客套,叫報社的小年輕買了兩聽可樂送來,問:“找我?”
男子神色慌張地站起來,從背包裏翻出一疊舊信封遞給沈順清。
沈順清狐疑着接過,見是三個舊信封,信封有些年頭了,郵戳已經糊成一片,信封上被畫得慘不忍睹,滿是飛機坦克和看不出是貓還是狗的動物,還有用水彩筆寫得歪歪扭扭的字,在一堆花裏胡哨的塗鴉裏隐隐能看見「沈順清收」四個字。
“我姓陳,是個開畫室的,這是我女朋友,她是幼師,經常在報紙上看到您的名字。”男子拘謹地站着:“您可能不認識我,不過我小時候住在您家,我是說您家對外出租的那套房子。”
沈順清拖長聲調哦了聲,當年從紅房子搬出時,沈順清還是學生,房屋出租由父母一手操辦,看樣子是租給眼前這戶人了。
“我們住進去沒多久,就有信寄過來了。說來也巧,上小學的時候父母幫我訂了牛奶,我們就把報箱拆了換成了牛奶箱,信是放在牛奶箱裏的。”男子細細說着:“我小時候不懂事,喜歡亂塗亂畫,就把這信當畫紙了。”
男子羞紅了臉,身邊的女生倒是大方地握住他的手,示意他繼續說。
“後來我們也搬走了,這些信夾在我小學課本裏一并帶走了。本來這事兒我也忘了,直到前些天收拾屋子……”男子面帶羞澀,聲音越來越小。
女子接過話大方地說:“是這樣,我和我男朋友要結婚了,這些天收拾些東西搬到新房去,無意間發現了幾封信。”
“我本來是要扔的,但我女朋友說萬一是很重要的信呢?信已經被我塗得看不清內容了……”男子繼續道:“不過這上面有您的名字,我很少看報,聽女朋友說您是名人,後來我也問過父母,當時租的就是您家的房子,我想這信應該是寄給您的。”
沈順清狐疑地接過信封,三封信都被拆開過,內裏的信紙因為年代久遠變得暗沉,紙的背頁被畫滿了奇形怪狀的圖案,正面也是五彩斑斓,沈順清只能隐約從塗鴉中找出一些原先的字跡。那字跡十分幼稚,首行「沈順清哥哥」五個字幾乎擠在一塊兒,紙張的末尾倒是工工整整地寫着「曲聽秋」和日期。
王海曾透露過曲霆有寫信給他,但他一心想着兩兄弟見面,又當王海酒後胡言,倒把這事兒給忘了。
想來沈順清搬走後,曲霆按照紅房子的地址寫了信,這男子把信當畫紙留了下來,時隔多年才意識到是信件,在女朋友的鼓勵下找到了他。
“印象中不止這三封,我只找得到這些了。”男子內疚的說。
沈順清揮揮手表示不在意,失而複得已是意外之喜。
情侶走後,沈順清試着從滿是塗鴉的信紙中拼湊出完整的內容,無奈只能看清一些零散的句子。
「今天陳爺爺請了老師教我打拳,老師說我太瘦,要喝一種蛋粉長肌肉,我不想打拳,也不想長肉。」
「我要改名字了,霆字真難寫。」
還有中二氣十足的句子,讓人啼笑皆非。
「我常常想為什麽我的生活特別黑暗,也許,世界是有苦衷的。」
信上的日期已經模糊,沈順清算着,時間相距最久的一封應該是曲霆被陳家救起後不久,而後的兩封也在是當月寫的。
年幼的曲霆在被救後,一個月內給他寫了三封信……或者更多?而此前又寫了多少?此後呢?為什麽要寫信給他?懷着什麽樣的心情,亦或是期待?
時隔十三年的信,慢慢慢慢,兜兜轉轉,回到他手上。
沈順清想不明白、頭痛欲裂,他合上眼,感覺全身的力氣如被抽空,像是經歷了一場逃難,累極了,心髒的跳動都像是在垂死掙紮,他如同瀕死者一般趴在桌上,耳鳴、手抖、呼吸困難。
有種情緒似乎要迸出。
時而具體、時而抽象、時而清晰、時而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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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
沈順清歪着頭,見是趙博文站在門口,輕輕叩門。
“睡着了?”趙博文問。
“不是,”沈順清提起精神,站起:“有事?”
“過來看看這份通知。”
什麽通知?沈順清雙腿像灌了鉛,麻木地跟着趙博文走回辦公室,見陳燦躬身杵在電腦前。
“宣傳部發來的報道通知。”趙博文說。
「環城東路片區改造期間,以正面宣傳為主,多宣傳市裏招商引資取得的成效,禁發負面報道。 ——宣傳部新聞科。」
沈順清和陳燦對視一眼。
“應該是開工儀式在即,市裏下發通知以免生事。”趙博文說。
沈順清不語,看來曲霆真的和上面‘打好招呼’了。
陳燦啧了聲,一語不發的坐回位置上,此次昌盛報道受阻,他的抵觸情緒最大。
沈順清心裏亂作一團,走到陳燦身邊,卻見他把電腦裏偷拍的片區照片删進回收站。他雙手一撐,坐到桌上,猶豫着開口:“想知道真相麽?”
陳燦面色鐵青,嘟囔了句‘算了’,不一會兒又猛地站起身也不知道是沖着誰喊:“你們就這樣被噤聲了?”
聲音不大,但在一向安靜的辦公室裏稱得上突兀,以陳燦少言寡語的性子,這一爆發更是把其他人吓了一跳。別的部門的小年輕停了手上的活兒,偏着腦袋往這邊瞅,沈順清頓時收了吊兒郎當地性子,跳下桌把無關的人趕走。
“算了,是我多事。”陳燦洩氣地坐下:“沈哥你知道什麽也別告訴我,就當我沒好奇過。”
沈順清皺眉,看了眼趙博文,見趙博文搖搖頭,不慌不慢地往他那中老年人保溫杯裏添枸杞。他拍了拍陳燦肩膀,沒說什麽,和趙博文打了聲招呼先走了。
環城東路片區工地已是開工前的忙碌景象。
身軀龐大的挖掘機杵在半山高的土堆上,地面上滿是壓痕,幾臺抽水機正忙碌地抽幹工地上的水坑,發動機轱辘轟隆隆地轉。
沈順清遠遠地看見曲霆站在工地中間,帶着土黃色的安全帽,伸手指着某處比劃,身旁的下屬順着他指的地方看去,連連點頭。
他在工地外站了好一會兒,曲霆才轉過身,視線與他相對。
王海眼睛尖,小聲提醒‘那像是沈記’,曲霆嗯了聲,對着王海耳語幾句,朝他走來。
“怎麽過來了?”曲霆揮散衆人,走到沈順清身邊。
昨日的不歡而散似乎并沒給曲霆帶來多大影響,見曲霆面色如常地和他打招呼,沈順清也佯裝鎮定地看着四周:“明天就要開工了?”
“嗯。”
“能進去看看麽?”
曲霆愣了一秒,摘了安全帽扣在沈順清頭上。
沈順清笑了笑,徑直往工地上走,工地裏坑坑窪窪,又滑又髒,不一會兒,稀泥爛漿全往他褲腿上沾,鞋也濕了大半。他卻像沒知覺般,慢慢悠悠地走着。
“我啊,剛入行那會兒一竅不通,被人敷衍、放鴿子,經常被騙得暈頭轉向。”沈順清踩過淺淺的水窪:“好在現在混出了點名堂,總算是在林城傳媒圈算是叫得上號了。”
寒風從遠處吹來,在水坑上暈開圈圈漣漪。
他側身看了曲霆一眼:“你覺得我靠的是什麽?油嘴滑舌的功夫?還是打字速度?”
“都不是,是立場。”
沈順清平靜說道:“也許你別無選擇,你要趕工期,你要養活你的建築工人……這些我都懂。但我不能認為你是對的。就算你覺得也是受害者,就算你認為這些沒有實質性的傷害都不算加害,但我不行。”
沈順清緩了緩,找了塊石頭踢掉腳底的泥:“我一旦認為你這麽做是對的,我的職業生涯也走到頭了。”
曲霆一語不發,不動聲色地把沈順清往幹淨的空地上引。
沈順清跟在曲霆身邊:“現在媒體被管得嚴,稍微影響到市裏形象的都會被請去喝茶,搞不好還會丢了工作。”
他頓了頓,繼續道:“可真相就在那兒,我不能當做沒看見。”
曲霆停下腳步,不着痕跡地皺了皺眉。
沈順清也跟着停住:“如果搶孩子也沒能讓程大爺搬走,你會怎麽做?”
“找人挖電纜,斷電。”曲霆說。
“如果有老人在黑暗中跌傷呢?墜樓呢?”
沈順清繼續道:“這世上有一些人,為了達到目的,不會顧及道德、法律、感情,甚至會利用權力封住質疑的口,斬斷揭開真相的手。如果他們享受到勝利的果實,就可能愈演愈烈,毫無底線。”
曲霆面色陰沉:“我沒你說得那麽不堪。”
“有時候探尋真相,或許是為了在事态更嚴重前阻止這一切的發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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