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是我做的
有了曲飛這層關系,曲霆和沈順清走動的次數頻繁了許多,曲霆偶爾到報社接沈順清下班,再一同回去做飯,兩人一鬼在家裏聊聊天。
兩兄弟無法用語言交流,沈順清甘願當起傳聲筒。
不過,沈順清發現兄弟倆也有自己的溝通方式,比如寫字。茶幾上的采訪本變成兩人專屬,曲飛拿筆在紙上歪歪扭扭寫着字,曲霆看完便知道曲飛想說什麽了。
沈順清走近,見曲霆在紙上畫着工地的平面圖。
“聊片區改造呢?”他從茶幾上抓起一個蘋果,胡亂抹了兩下,叼在嘴裏。
“嗯。”曲霆停筆:“小飛問我在林城做什麽工作,我正解釋給他聽。”
沈順清看着工地圖,扭頭看向曲霆,見他正全神貫注地在紙上畫房子,正想開口,感覺手機震了下,見是環城片區派出所老所長發來短信,說從省城回來了。
沈順清沉默了會兒,深深吸了一口氣:“上次遇到林城片區派出所的小趙,他說之前見着王海在派出所周圍晃悠,你派王海去那兒幹嘛?”
曲霆手一頓,在紙上劃出一道歪歪斜斜的線:“什麽時候的事兒?”
“就你們來林城後沒多久。”
曲霆放下筆:“或許是他自己去晃悠吧。”
“小趙說連着好幾天都看到他呢。”沈順清斜靠在沙發上,把玩似的抛着的蘋果,嘴裏說着胡話,視線卻緊緊落在曲霆臉上。
曲霆合上采訪本:“這我不清楚,你得問王海。”
曲霆面色如常,像個攻不破的堡壘,仿佛推開他說着“沈記,你認錯人了”一幕重演,同樣冷漠的口吻,一樣防禦的姿态,又如小時候在他家寄宿的曲聽秋一樣,擅自築起一道高牆,把自己鎖在裏面。
沈順清一時接不上話,靠在沙發躺了好一會兒,又從果盤裏挑了個蘋果遞給曲霆:“聽說上次那個搶孩子的流浪漢給送回去了?”
曲霆捏着蘋果在手上轉着:“嗯,派出所聯系上家人,給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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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沈順清拖長口音,佯裝好奇:“那流浪漢到底是哪兒人?怎麽跑咱們林城來了?”
曲霆緩緩地看過來,眼神複雜,許久,他把蘋果往茶幾上一擱。
“沈哥,你想說什麽就說吧。”
蘋果慢悠悠地滾到了采訪本邊上,晃了兩下停住了。空氣裏藏着劍拔弩張的氣息。
沈順清瞅了眼曲飛,見曲飛聳聳肩,飛到電視機前看電視去了。他深吸一口氣:“對不起,職業病犯了。”
“我問了你會說麽?”沈順清輕聲問道。
曲霆頭也不擡:“我不說,沈哥不也會查麽?”
話音剛落,就感覺氣氛陡然僵硬。曲霆變了臉色,再看沈順清也是一副隐忍的樣子,語氣又不自覺軟了下來:“對不起,我無心的。”
沈順清擅自調查曲霆過去一事,一直是兩人心裏的隔閡,雖然事後兩人有默契地不再提及,但沈順清知道,曲霆反感他當面一套背面一套的做派。
沈順清咬唇,把啃得稀爛的蘋果丢在茶幾上:“于私,我不拿工作那套對你,那種事兒我就做過一次,不做第二次;于公,現在陳燦在查這事,我也沒攔着。”
曲霆沉默片刻,說:“賊在牢裏關着,流浪漢已經遣返,警察那邊都結案了,他怎麽查?”
沈順清聞言,心中便有了結論,只覺得心裏堵得荒,揉了揉眉心:“果然還是你啊。”
曲霆不予置否,淡淡反問:“沈哥做采訪?”
曲霆自我防衛起來,簡直刀槍不入。
“說了不拿工作那套對你。”沈順清從口袋裏翻出手機,往桌上一擱,平靜說道:“手機沒開錄音,錄音筆在包裏,采訪本在你面前,我兩手空空做個屁的采訪,我就想聽句真話。”
曲霆望了眼沈順清,似乎也覺得自己有些不講理,掩飾性地抓了茶幾上的筆,把玩着:“然後呢?”
沈順清卡了殼:“什麽然後?”
“如果是我做的,要捅出去麽?如果我說不是我做的,你們就信了嗎?”
電視畫面閃着斑斓的光,照得光亮的地板一陣青一陣白。
沈順清重重地躺在沙發上,似乎把整個人嵌進去。
“如果是你做的,至少能證明陳燦的懷疑是對的,我會鼓勵他繼續查下去;如果不是你做的……”
沈順清嘆了口氣:“你說句不是,我就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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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氣無聲流淌,帶着一絲涼意,入夜後氣溫似乎降了些,冷風順着紗窗灌進來。
曲霆拿着筆在指尖轉着:“是我做的。”
沈順清順勢問:“哪件?”
“都是。”曲霆說:“小偷是王海找的,在派出所附近蹲點那些剛放出來的毛賊,讓他偷點東西,進去蹲幾個月,出來後給他一筆錢。”
看來陳燦說王海在派出所附近出現是真的。
“那賊能信你們?”
“給張銀行卡,但錢被凍着,半年後自己去取就行。到時候工地都開工了,鬧不出什麽了。”曲霆靠在沙發上:“開發商的慣用手段了,沈哥,我不信你沒聽說那些開發商半夜強挖、找艾滋病人鬧事的……”
沈順清打斷:“你想說和他們比,你的做法算是溫柔的?”
曲霆啞了口。
“那搶孩子那事兒呢?”
“那個比較複雜。”曲霆把筆抛在茶幾上,給自己倒了杯水:“那流浪漢本來就是昌盛的人,簡單的說,昌盛手下有一批人,做暗事的。”
“那流浪漢年輕的時候嗜賭成性,抛妻棄女。後來流落街頭又良心發現滿大街找女兒,直到遇見一個昌盛女員工像極了他女兒,就成天守在昌盛大樓外面。這事兒被王海給瞧見了就抓來問。後來我們找到那個員工,以體檢為名偷偷給兩人做了DNA比對,還真是父女,不過體檢也發現那女兒心髒有點問題,要做搭橋手術,昌盛幫忙出了醫藥費,本還想安排父女見面,但被他婉拒了。那流浪漢為了感謝我們,就自願為昌盛做點事。”
沈順清無語:“你們讓一個丢了孩子的人,去搶別人的孩子?”
“這不演戲麽?說好了鬧了事就收手,然後會有人來把他接走,不犯法的。”
“什麽叫不犯法?治安管理處罰法也是法,不犯法他能被行政拘留?”沈順清心煩意亂:“所以王海失蹤,是先去派出所附近找了個慣偷,又回G市帶了人過來?”
“差不多。”曲霆面露不悅,望着頭頂明晃晃的吊燈:“可沈哥,你知道這些有什麽意義?”
他接着說:“見報?不可能的。上面早打過招呼,市裏正為搬遷圓滿收尾慶功,不會讓媒體在這時候節外生枝;告訴那些老人真相?老人們早拿着錢過新日子去了,這事兒已經翻篇了。”
“所以就當沒發生過?”沈順清擡腳,不輕不重踢在曲霆小腿上:“你見過那群老人嗎?被偷了兩三百塊錢急得心髒病都快發了,那個程大爺以為孫女被拐跑了,差點沒被吓癱……”
曲霆本就惱火,這下也煩了,他不是個愛吵架的人,全憑好脾氣壓着一口氣,胸`脯劇烈地起伏着。“那我怎麽辦?不能強拆不能鬧事不能斷水斷電,講道理不聽,給錢不要。昌盛給的拆遷款都已經高于其他開發商了,那群老人還是跟茅坑裏的石頭一樣又臭又硬,我能怎麽辦?”
沈順清倏地站起:“所以就讓人去偷去搶?”
曲霆煩躁地掏出煙,捏在手裏,聲音也提高了幾度:“那沈哥您支個招?你知道這項目耽誤一天就損失多少錢嗎?你知道工地上多少建築工人等着幹活嗎?林城分公司上上下下一百多號人,都等着項目開工拿錢養家,你讓他們怎麽辦?老人要生活,我手下的人就不過日子了?”
“再說了,他們有什麽損失?急得心髒病快發作,那發了嗎?差點沒被吓癱,癱了嗎?現在還不拿着錢過日子去了。”
“你……”沈順清啞口,縱使他舌燦蓮花,竟一時找不出還嘴的方式。
房間霎時陷入沉默,空氣仿佛凝結成冰,曲飛回頭看了眼,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沈順清看見曲飛,火氣頓時消了大半,可心裏還是堵得慌,索性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悶着不說話。
曲霆也沉默着,半晌,從口袋裏掏出打火機,瞟了眼沈順清,說:“算了,我先回去了。”
沈順清默不作聲,看着曲霆站起身,抽了衛生紙包住桌上的蘋果核,又從廚房提了垃圾袋,冷着臉出門。
曲飛吓得趕緊跟上,好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地飛回沈順清面前:“你們吵架了嗎?”
沈順清擡頭望了眼:“他走了嗎?”
“在電梯口抽煙呢。”曲飛聞言又飛出去,很快又從門外鑽進半個腦袋:“現在走了,進電梯了。”
沈順清起身,慢悠悠地走到陽臺,月光如水般傾瀉下來,照得圍欄透亮。
他倚着欄杆,看着曲霆的路虎從地下車庫駛出,越走越遠,車燈漸漸縮成一個圓點,消失在視線中。
這樣一個人,即使争吵的時候,都沒在他面前抽煙。
走的時候也沒忘記把垃圾帶走。
“我哥是不是做錯事了?”曲飛的聲音幽幽傳來,他雖然聽不懂争吵的內容,但也能感覺到緊張的氣氛。
沈順清望着空蕩的街:“起了點争執,別太擔心。”
“嚴重麽?會和好麽?”
沈順清翻了個身,仰着頭,月光灑在他臉上,像鍍了層霜。
會和好嗎?他也想知道。
曲飛坐在欄杆上,和沈順清一起看月亮:“你們吵架之前,我哥問我有什麽願望來着。”
沈順清聞言一凜,見曲飛仰着腦袋,眼神空蕩。
“我還沒說。”曲飛低着頭:“我不太确定,我要想一想……”
沈順清看向曲飛,這小鬼的心願埋了這麽多年,怕是很嚴重的心結。他伸手把飄在半空的人牽下來:“好好想想,別怕,有什麽說什麽。”
曲飛順勢飄到沈順清面前:“那下次我哥來的時候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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