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胡說什麽呢
曲霆做的糖醋魚堪稱大廚水準。
完整的魚身覆在平滑光亮的糖醋汁上,魚頭稍向上翹起,兩只魚眼微微爆出,如同活魚躍出水面,鮮嫩的汁水如金絲編織的縷衣包裹魚肉,盤面上還擺着兩片檸檬片做點綴,很是俏皮。
沈順清胃口大開,忙把曲霆迎上桌,又挪了把椅子在他身邊。就在曲霆以為沈順清要坐在他身旁時,沈順清卻在他對面坐下了。
曲霆一頭霧水地看向空着的座椅,曲飛見狀,機靈地坐在椅子上。
沈順清偷偷對曲飛豎起大拇指。
糖醋魚肉嫩汁滑、入口即化,酸不倒牙、甜不膩口、鮮不發腥,還藏着檸檬的香氣。對于不是在食堂用餐就是煮泡面度日的沈順清來說,每嘗一口都感動得想流涕。
曲霆心思卻不在菜上,扒了兩口飯問:“那你畢業後的那個呢?”
“哪個?”沈順清嘴裏含着魚肉。
“那個男朋友。”曲霆挑起魚肚子最嫩的一處放在沈順清碗裏。
“分了好幾年了,那家夥吃着碗裏瞧着鍋裏,管不住下半身,不要也罷。”沈順清不在意的說。
“這些年沈哥都一個人過?”曲霆望了圈,這家不像有另一個人的痕跡。
“這……”沈順清卡了殼,看了眼曲飛:“先吃飯吧。”
飯後,沈順清主動提出洗碗,讓曲霆坐沙發上休息。曲飛圍着曲霆飛了幾圈,又繞到魚缸邊看魚,最後磨磨蹭蹭地飄進廚房。
“你喜歡男人?”小鬼瞪着眼。
沈順清側身看了眼客廳的人,回過頭勾手在曲飛額頭上敲了下:“小鬼不要偷聽大人講話。”
“不是偷聽到的。”我光明正大地聽的,你們在餐桌上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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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順清蹲了下來:“沈哥沒打算瞞你,只是沒有說出口的機會。你會因此讨厭沈哥麽?”
“不會,”曲飛搖頭:“我又管不着。”
“誰說管不着?“沈順清寵溺的捏了捏曲飛的臉:“将來我的另一半,可是要過咱們曲爺這一關的。曲爺不喜歡的,沈哥就不讓他進門了。”
曲飛嘟嘴,嘀咕了句‘你會洗碗麽’又回到客廳,一會兒蹲在曲霆面前,一會兒坐在他旁邊,沈順清聽見曲飛小聲地喊哥哥,曲霆卻毫無感覺地玩着手機。
沈順清內心嘆氣,忖量着如何開口。
擦幹手回到客廳,在曲霆身上打量了幾圈,他深吸一口氣,佯裝認真:“今天怎麽沒戴領帶?”
這話問得不着天不着地,把曲霆給逗樂了,“來沈哥家還得正裝出席?”
“那倒不是,你坐這兒等會兒。”沈順清走進卧室,找了條深色領帶出來:“我還挺喜歡這條,一會兒別給我弄壞了。”
曲霆簡直不知道對方在演哪出戲:“拿領帶做什麽?”
沈順清想了會兒,擺出一副山寨頭子的流氓樣,裝模作樣的勾舌頭:“驚悚play,玩不玩?”
“哈?”曲霆木楞地看着他。
“手給我。”他站在曲霆面前,居高臨下的看着,嘴角挑起一個輕浮的笑,微微屈身,膝蓋抵在沙發上,把曲霆夾在他與沙發中間。
兩人幾乎貼身,沈順清看了看曲霆的身型,覺得有點壓不住,索性一屁股坐在曲霆腿上。
“綁住你的手,是免得你掀了我家桌子;坐你身上,是避免你跑出去。你等會別亂動,不然我會掉下去。”說完把領帶兩端打了個結。
曲霆哭笑不得:“接着呢?”
“接着,我要告訴你一件事。”
沈順清表情變得嚴肅,曲霆上一次看到這樣表情還是沈順清說知曉了他的過去那次。
那次兩人激烈争吵,不歡而散;這次沈順清貼着他,幾乎肌膚相親,沈順清胸口的起伏順着輕薄的襯衫傳來,他能感受到沈順清在強壓着心裏的情緒。
他有一種預感,這種情緒預示着接下來的話會打破今晚的寧靜。
他不想聽。
不管接下來沈順清說什麽,他都不想聽。
從曲聽秋到曲霆,他名字變了,地位身份都變了,但那些自小烙在心上的恐懼或許至死都不會改變。他害怕無端被挑起的風雲,他不明白為什麽好端端的就突然和母親弟弟陰陽兩隔,為什麽難得團聚的家庭頃刻支離破碎?為什麽前一秒還在哄他入睡的父親,待他醒來就變成冰冷的屍體?
變故從何處來?為何沒有預兆?保持現狀不好嗎?為什麽要打破它?
他不想聽,不要聽。
他想捂住雙耳,無奈雙手被捆;想起身,又被身上的人死死地壓回去。
沈順清望着曲霆的眼睛。
“你的親弟弟——曲飛,在這裏。”
他加重語氣,帶着一股的逼人的氣勢。
“曲飛,就在這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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壁燈噗呲噗呲的作響,沈順清擡起頭,回頭見曲飛局促地站在電視機前,瞳孔瞪得近乎脫落。
他給了曲飛一個警告的眼神,房間才恢複平靜。
“沈哥你逗我呢?”曲霆嗤笑,掙紮着想要站起來,被沈順清壓了回去。沈順清死死地抓着他的手腕,手心沁出汗來。
“沒逗你,曲飛在這裏。”沈順清重複了一遍:“從你進屋的時候就在了,我有辦法讓你相信。”
“曲飛死的時候穿着黃色的睡衣,胸前是卡通熊,光着腳。我有沒有說錯?”
曲飛保持着這幅樣子與他共同生活了4年。
“你家出事那天,我放學回家時你家早就被警戒線攔起來了,我不可能看得到曲飛的樣子。我能說出來,他就在這裏,而且我看得見。”
曲霆不可思議地看向沈順清,他眉頭繃成一條直線,鬓角的青筋隐隐爆出,眼角的疤被血色漲紅,仿佛活生生的蜈蚣。
對峙片刻,振聾發聩地笑聲猛然劃破屋中寧靜。
“哈哈哈哈!沈哥!你瘋了吧?!”
曲霆放聲大笑,激烈的掙紮起來,手腕猛地一收,想從沈順清手中掙脫,沈順清迅捷無比地壓在他的身上,整個人貼住他:“你聽我說。”
“聽什麽聽!曲飛死了十四年了!沈哥你是不是沒睡醒?!”
曲霆大吼,弓起手肘一把撞向沈順清腹部,只聽空氣中傳來一聲沉悶的聲響,竟是曲霆的拳頭重重的抽在沈順清下颌上。
沈順清悶哼一聲,眼前一陣暈眩,頭不自然的扭向一邊。
曲霆頓時驚住了。
房間內鴉雀無聲,細細的空氣仿佛凝結成冰直往下墜,曲霆的動作僵在半空,像是電影畫面刻意定格在此處,待觀衆回神,便是硝煙彌漫、塵渣亂飛。
“下手真重。”
沈順清苦笑,扭了扭脖子,雙手依舊緊緊抓住曲霆手腕不肯放松。
曲霆身形魁梧,自幼靠打架為生,拳頭的力道比常人大一些。這一拳打得沈順清臉色都變了,牙齒磕得一響,曲霆方才清醒過來,像是放棄掙紮般,緩緩地垂下手:“我不是故意的。”
曲飛咚的一聲坐在地上,垂下頭,看不清表情。
沈順清回頭看了眼,不敢放松警惕,繼續說:“你若不信,我有更多方法,直到你信為止。”
他壓着曲霆紋絲未動:“曲飛,把電視打開。”
電視倏地亮起,蛇蠍心腸的女二號正在處心積慮弄死女主。
“電視聲音調小一點。”
遙控器騰空飛起,畫面上音量條一格格的減少。
曲霆渾身發抖,視線不可思議地在電視和遙控器徘徊。
“現在你至少能相信,這裏有個人,或者是你看不見的生物。”沈順清長籲一口氣:“接着,我來證明它是曲飛。”
曲霆像是被抽掉發條的玩偶,木讷地看着沈順清,神情呆滞。
沈順清見狀稍稍放松,靠在曲霆身上,放緩語氣:“曲飛,說點小時候的事兒吧,只有你們哥倆知道的。”
曲霆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
“曲飛說,你小時候喝不完的牛奶都偷偷倒掉了。”
曲霆:“這事也許我爸媽說過。”
“那好,繼續。”沈順清望了眼曲飛,繼而回頭:“曲飛說,你不喜歡吃的青椒會偷偷塞到他碗裏。”
曲霆:“……”
“念初中那會兒,不想上體育課謊稱弟弟病了逃課回家;有女生約你出去玩,你就說曲飛病了要照顧他……”沈順清話沒說完,自己先樂了:“你還挺坑弟的嘛!”
曲霆板着臉,嚷了句:“沈哥。”
“好好好,說正事。”沈順清也意識到這場合不适合玩鬧,示意曲飛接着往下說。
“曲飛還說,你從小就……”沈順清突然停住了,費解的回頭。
曲霆臉色一僵:“從小就什麽?”
“從小就……崇拜我?還常和他說……”沈順清歪着腦袋,扭頭看向曲飛:“啥意思?”
“和他說什麽?”
“常和他說什麽孫悟空?什麽意思?我是猴子?”沈順清低頭自言自語:“我小時候是不是太調皮了?真有那麽像猴子麽?還是說我長得瘦?”
什麽猴子,那是孫悟空。
你是我兒時的英雄。齊天大聖一樣的英雄。
白癡。
曲霆心跳漸漸平複,視線落回沈順清臉上,清晰地看見他額頭沁出的汗和擰成結的眉,臉頰靠近嘴角的位置隐隐有淤青,是自己剛剛不小心打到的。
“沈哥,松開吧。”曲霆無力靠着沙發,閉上眼:“我相信你了。”
房間的燈突然猛地閃了兩下,頃刻陷入黑暗又很快恢複光亮。
屋外傳來簇簇耀眼的光,像是閃電霎時劃破夜空,沿街的路燈噼裏啪啦的炸裂,碎玻璃從高處跌落,引得路人驚慌逃竄。
曲霆大驚:“怎麽了?”
“曲飛,飛出去了。”沈順清瞅了眼窗外:“那孩子情緒激動時有點破壞力,可能不想我家被炸得亂七八糟。他是個很乖的孩子。”
曲霆似懂非懂地點頭。
沈順清一放松下來,整個人像是剛下戰場般疲憊不堪,解了曲霆手上的領帶,順勢躺在他腿上。“我累了,跟打完仗似的。讓我靠會兒。”
曲霆一手搭在沈順清背上:“我可以抽根煙麽?”
“嗯。”沈順清有氣無力的應着。
曲霆摸出煙,彈開打火機摩挲了會兒,點起小竄火苗又合上:“算了,你在戒煙。”
沈順清輕聲笑了。
“你怎麽能看到……小飛?小時候也看得到麽?”曲霆把玩着打火機。
“不是,四年前出過車禍,醒來就莫名其妙能看見了。”
沈順清簡單着描述着當年的情況,曲霆神色緊張:“車禍?”
“嗯,不過不嚴重。不光是曲飛,其他類似的……鬼也能看見。”沈順清說鬼字的時候,總是不利索,其他話倒是流暢得很:“這麽一說,我該不會真撞壞腦子了吧。”
“別瞎說。”曲霆在沈順清背上不輕不重拍了下,帶了點懲罰意味。
“反正就這麽回事吧,”‘挨打’的沈順清不怒反笑:“告訴你這些,是因為還有一件事,或許只有你能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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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已深,屋外卻熙熙攘攘,高空作業車打着雙閃停在行車道上,電力工人爬上燈杆查找路燈爆炸的原因。
曲霆輕輕拍着沈順清的背:“小飛的心願?”
“嗯。他這個樣子游蕩了十多年,終究不是個事兒。”沈順清把此前替其他鬼完成心願的事講了一遍:“我以前問過,但曲飛好像不願說。而且我最近才知道,他惦記着紅房子那個家。所以我想心願也許跟家人有關,你問問看?”
“我要怎麽問?”曲霆認真起來。
“先試着和他多說說話?我怕他是有什麽心結。”沈順清起身看了看,見曲飛還沒回:“也不知道曲飛幾點回來,要不今天你先回去吧,反正他住我家,再找機會問。”
曲霆順着沈順清的視線看了圈,心知就算曲飛回來了他也看不見,心底泛起一陣失落。
他伸手把沈順清拉回來,又取了西裝搭在他身上:“繼續躺會兒吧,我再等等。”
厚實的西裝沾着曲霆的味道,沈順清擡頭瞄了眼:“我記得我今天隐約地表達過,我是個同性戀?”
“嗯。”西裝質地光滑,沈順清一擡頭衣服直往下溜,曲霆手快,抓着衣領蓋住沈順清的肩膀。
沈順清只好又躺下:“所以,你別撩我。”直男撩Gay,最為致命。
曲霆掖着衣服邊角,裹住欲睡的人。
“胡說什麽呢,我哪兒撩你了。”
沈順清好氣又好笑,心裏暗罵了句“直男”。
“不行,我得給曲飛留個言,萬一我真睡着了,曲飛回來了你也看不見。”
沈順清爬起,從茶幾下摸出采訪本寫上:「曲飛:回來了就叫我起來。」然後端端正正擺在茶幾中央。
曲霆笑了笑,把人拉回腿上躺好,不一會兒,見沈順清真睡着了,才彎腰拿起小本在留言後加了一句。
「小飛:看到留言後把電視關掉,我便知道是你回來了,別吵醒沈哥,他累了一天了。——哥。 」
曲霆按下靜音,望着電視裏的啞劇畫面,腦袋裏像被灌滿了漿糊,稠得理不清思路。
如今看來,此番兄弟會面像是籌劃已久。究竟籌劃了多久?從他來林城那天起?還是更早?想起沈順清執意地讓他承認自己就是曲聽秋,又讨好似的往家裏帶,曲霆又驚又嘆,也不知這纖瘦的身軀裏藏了多少心思。
沈順清偏着腦袋往他身上拱了拱,曲霆拾起滑落的西裝,把熟睡的人捂嚴實了些。
施工隊修好了路燈已經退去,窗外的喧鬧聲也聲聲鳥鳴代替,不時夾雜着野貓的嗲叫,屋內的電視悄無聲息地地播放着片尾曲,突然間屏幕一黑,更顯寂靜。
“曲飛,你回來了?”曲霆望着門口。
桌上的采訪本忽的翻過一頁,圓珠筆騰空飛起,緩緩落在頁面上,一筆一劃地出現了幾個大字——回來了。
曲霆低頭,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沈哥睡着了。”
沈順清卻在此時迷迷糊糊醒過來,睡眼稀松地嚷:“我真睡着了?幾點了?曲飛你回來了?”
曲霆揉了揉發麻的腿:“你也累了一天了,早點睡吧,我先回去了。你說的事兒……”他指心願一事,可朝屋裏看了圈,還是看不見曲飛,失落的感覺又湧上心頭:“我會試着問問的。”
沈順清應了聲好,見曲霆走到門口,又猶豫地朝廚房方向看去。
“怎麽?”落下東西了?
“那個,”曲霆指着廚房:“垃圾袋我帶下去吧,有魚鱗和內髒,過夜容易臭。”
……
他家廚房從沒開過火,還真沒注意這茬。沈順清笑了笑,做了個請便的手勢。
曲霆就真的去廚房收垃圾袋了,沈順清不可思議地看着這粗犷的漢子彎下腰,食指摳住簍子邊緣扯了扯,輕輕拎起垃圾袋跺在地上,又走到櫥櫃旁翻出個幹淨的袋子套上,再提着塞滿魚內髒和爛菜葉的袋子,神色自若地走出來。油漬沾在他價格不菲的西裝褲上,沁出髒兮兮的一團漬。
曲霆叮囑了句早點休息便走進電梯,沈順清呆站在門口,竟一時說不出話來。
電梯平穩緩慢地下降,曲霆拎着垃圾袋看着遞減的樓層數字,仍覺得今晚信息量極大,身心俱疲。
突然見,隐隐有股外力拽起他手中的垃圾袋,似乎想幫忙托起,曲霆沉思了會兒,松開手指——垃圾袋懸空而立,穩穩當當的漂浮着。
曲霆見電梯四下無人,小聲問道:“曲飛,是你麽?”
曲飛提着垃圾袋,飛在半空中,電梯開門的一瞬間,飛快地探出頭去,見樓外沒人,才放心的拎着一袋子垃圾直奔小區垃圾桶。
曲霆趕緊跟上:“不管怎麽說,哥很高興。不管你現在是什麽樣,我都很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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