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陳家碼頭
次日,沈順清接到薛教授電話稱在家中見面,他不敢怠慢,梳洗一通就往薛家趕。
到了薛家才發現另有一人站在教授身邊,年紀輕輕,青澀面龐,一副大學生模樣。
薛教授指着身邊的少年:“昨晚聯系了個朋友,他或許知道些事情。不過有點遠,便叫學生開車來,你叫他小吳就好。”
小吳性格開朗,邊開車邊主動當起導游。上了二環橋,窗外畫面就變了模樣——高樓大廈擋住蔥郁的綠,空氣灰蒙蒙的,整個城市像是鋼鐵牢籠。
薛教授看着窗外感嘆:“這城市,變得跟不上喽。”
“薛老師,前面就是陳家碼頭。”約行兩小時後,小吳突然開口。
薛教授示意找地方停車,步行往前。
三人走到一家小面館前停下。面館外牆老舊,看上去有些年頭了,老板是個虎背熊腰的漢子,一見薛教授就粗聲喊:“聽說薛記者您今天來,我特意延遲開業,來來來,嘗嘗我的手藝。”
“退休啦,早就不是記者了。”薛教授樂呵呵地坐下:“五六年沒吃你做的雲吞,倒是想念得緊。”
老板姓林,17年前來到G市打工,在工地幹了幾年後自己開了家小面館做生意。薛教授當記者時,為寫一篇外來務工人員生存調查,和林老板一群工友們在工地裏同吃同住了三個多月。後來林老板面館開業,薛教授還專程寫了幅“面中藏滋味,鍋裏煮乾坤”的楹聯送來,兩人交情一直不錯。
“老林啊,這次來主要是打聽個人。”薛教授開門見山,又對着沈順清說:“你不是有曲家孫子的照片麽,給他看看。”
沈順清連忙掏出手機。
“前面就是昌盛的地盤,碼頭和地都是昌盛的。”薛教授說:“老林的面館開在這兒有七八年了,對這塊熟悉,讓他認認人。”
林老板見薛教授面色嚴肅,在圍裙上擦了擦手,接過手機把圖放大仔細瞧着。沈順清焦急地盯着林老板,只見林老板眉頭微蹙,盯了片刻又叫來一個夥計,兩人湊在一塊兒看。
不一會兒,林老板把手機還回,不确定地說:“這是曲崽吧?變化挺大,不過看眼角這道疤,應該是他沒錯。”
沈順清心生疑惑:“曲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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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昌盛陳董門下的小子,有人說是陳董撿的,也有說是私生子。”林老板端上三碗雲吞:“小時候瘦得跟小雞崽似的,碼頭上的人都叫他曲崽。”
“要不是這疤從小就有了,還真認不出來。”旁邊夥計湊過來,神秘兮兮地說:“不過照片上看上去挺結實的,這應該是養好了吧?該不是真是私生子吧?”
“這倒不是,這人是城北曲家的孫子,也是大戶人家。”薛教授說。
夥計尴尬的縮了縮腦袋,林老板打發他去做事,接着問:“薛記,您打聽這人是做啥?”
“不是我打聽,是這位小兄弟打聽,你知道些什麽就跟他說說。要是方便,帶他去陳家碼頭看看。”
“行啊,你們先把面吃了,我待會兒提前歇業,帶這位小兄弟逛逛。”林老板豪爽的說。
沈順清毫無食欲,一碗面吃得慢吞吞。等他吃完,林老板已經把店內收拾的差不多,薛教授說着下午還有課,讓學生捎他回去,還叮囑林老板多招呼沈順清,林老板拍着胸`脯連說沒問題。
上車前,薛教授突然停下腳步:“關于昌盛你可知道些什麽?”
沈順清回想着之前查過的資料:“有在網上查過,說是靠碼頭起家,後來轉型做運輸、房地産一類。”
薛教授拍了拍他肩膀,語氣裏有種道不明的情緒;“奮鬥史多是寫來吹噓的,背裏的名堂往往不會端上臺面。碼頭這種魚龍混雜的地方,那得靠賣命才搶得下來。”
碼頭自古藏污納垢,不是個太平地方。沈順清想起曲霆一身匪氣的模樣,心中升起不好的預感,回頭見林老板深表贊同地點頭,一顆心更是如墜冰窟寒了個透。
昌盛碼頭現已是日進鬥金的貨運碼頭。遠處潮水連海平、雲傍碼頭生,近處唯有高高的塔吊和堆積如山的集裝箱貨場,運貨的集卡車進進出出。
“沈記呀,那邊咋們進不去,只能站這兒看看。”林老板指着遠處守衛嚴格的關卡感嘆:“以前這兒可不是這樣,亂得很。上船的、下船的、裝貨的,卸貨的,一天到晚不是鐵錨的撞擊聲就是打架的聲音。”
“曲家孫子也在這兒打架麽?”沈順清問。
“打啊,陳家人沒有不會打架的。”林老板口中的陳家就是昌盛現董事長陳昌雲,因為聲名煊赫,至今還有人把昌盛碼頭叫做陳家碼頭。
“早些年陳家占了這個碼頭,就找過往船只收停泊費,直白點就是保護費。不給錢就滾,再狠點的偷偷放火燒船,燒到你要麽交錢要麽滾蛋。”林老板指着港口:“就那兒,以前天天火拼,一群人追着另一群人跑幾條街。”
“曲崽我以前見過,在這兒名氣也大。”林老板頓了頓:“別看他瘦,以前打架可厲害了,把人胳膊都扭斷過。”
沈順清想了想曲霆臉上的疤,心想莫不是打架留下的?那疤在右眼角下兩三厘米處,像是被玻璃或是刀尖刺破,再往上一點怕是要傷到眼球,又想到林老板是根據這疤認出的人,便問起此事。
林老板卻愣了愣說:“這個不清楚。我們知道這人的時候,他臉上就有這傷了。那時候碼頭閑雜人多,大家都說眼角帶疤、瘦不拉幾的就是曲崽,我們也是靠這個辨認的。”
“您見過他打架?”
“見過,常見。以前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一群人拿刀的、拍磚的、飛車堵人的,跟黑社會沒兩樣。”林老板看着熙熙攘攘的碼頭:“沒想到現在倒是做起正經生意了。”
從網上報道的昌盛發家史來看,陳昌雲從碼頭得來第一桶金後就自己買船跑貨運,後來又擴充到交通運輸、房地産一類,現在穩坐G市龍頭企業位置。而曲霆只是房地産分公司的一個副總,網上描述甚少。
“您還知道曲家孫子什麽事兒麽?”
“我和那小子也沒直接接觸,不過名氣大,有傳言只要他出馬,逮人要債都不在話下。聽說陳董也器重他,給了他一批小弟,讓他帶着混。”
難怪王海叫一直稱呼曲霆老大。沈順清本以為是王海年輕有個性,想來或許還有這層關系在裏面。
“後來陳董一手打造了昌盛集團,偷雞摸狗的事兒也不做了,那些在他手下混的人也跟着走了。”林老板說:“都是跟着陳董打江山的,現在應該也都升官發財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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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老板帶着沈順清在碼頭外走了一圈,講了些當年的事兒,像是重複上世紀香港電影裏的情節:盛氣淩人的大佬、喊打喊殺的小弟,火光沖天的打鬥……畫面裏沒有藍天碧海,沒有曠野長堤,只有尖刀長械相互碰撞發出乒乒锵锵刺耳的聲音。
沈順清看着熙熙攘攘的碼頭,所有景色都泛着冰冷生硬的機械感,空氣裏有油膩膩的氣息。他呼吸局促,像是煙瘾犯了,右手不自覺伸進兜裏,把煙盒捏得老緊。
“曲……崽有去過您店裏吃面麽?”沈順清突然問。
這話問得倉促,林老板想了好一會兒才說:“沒有吧,以前若是打架,我們關門還來不及;後來這碼頭越建越氣派,倒是沒怎麽見過陳家的人了。”
“真可惜。”沈順清像是自言自語,目光落在遠處:“明明那麽好吃。”
林老板猜不透他心裏想什麽,也不知該不該順着說聲謝,只得默默地跟在一旁。
沈順清回到酒店已是華燈初上,薛教授特意打來電話詢問進展,他便将林老板的話連根帶梢地轉述了一遍。
事情已經大致勾勒成形。
當年,曲墨儒帶着孩子回家,卻不幸全家罹難,唯獨曲聽秋逃過一劫。後來曲墨儒賣了書院繼而自殺,曲聽秋不知所蹤……而後便是遇到陳昌雲,在碼頭混了些日子,直到陳昌雲創立昌盛,把曲聽秋帶進昌盛。
至于曲聽秋為何失蹤,如何遇到陳昌雲,又為何改名曲霆……估計只有本人清楚了。
沈順清躺在床上,突然後悔來G市走這麽一遭了。
查真相是職業本能,更是一種遇事後的習慣。
多年記者生涯讓他已經習慣用探究真相的方式來獲取自己想知道的,無論對方是否隐瞞,他都能駕輕就熟抽絲剝繭。
他本想用各種套話技巧讓對方不攻自破,但曲霆比他想象中更頑固。
即使沈順清看穿了他偶有慌亂的動作,曲霆依舊可以用冷漠又客套的語氣說着“認錯人了”“第一次來林城”一類胡話,用冷若冰霜的表情築起一道高牆,把他隔絕在外。
他也想過直接撕開那層僞裝,或是把人揪回家讓曲飛來一場電閃雷鳴的表演,然後看着那張吓得失魂落魄的臉說:你親弟弟早就認出你了。
可他做不到。
他總是會想起那雙水汪汪的眼,想起他叫他“沈哥哥”時如小貓啼叫般如絲的語調。
他狠不下心。
從一開始的對峙中就處于下風。
所以他來到G市。
他不認輸,套話不成,那就暗查。
他繞開曲霆,在另一個城市将工作技巧用得淋漓盡致,結果也算圓滿。
可如今,真相只剩細微末節就能拼湊完整的時候,他又後悔了。
親人慘死、重傷瀕死、書院落敗、混跡街頭……過去的每一個環節都讓人毛骨悚然,他甚至能感受到曲聽秋每一步都像踩在鋼絲上,走得心驚肉跳。
每當故事一點點浮出水面,他的心就下沉一分。
曲聽秋為何改名還不得而知,但若他執意讓曲霆承認自己就是曲聽秋,豈不是意味着逼人再一次面對過去?
可若是放棄,家裏還有一個曲飛。
那小鬼心心念念着哥哥。
真他媽進退兩難。
沈順清心煩意亂,在床上翻來覆去,最後斜靠在床頭,滑亮手機屏點開曲霆的照片仔細瞧着。
小時候的曲聽秋乖巧得緊,見誰都害羞,真有幾分書生氣;如今人長高了,膚色黑了,眼角的疤平添了幾分不怒自威的氣勢,倒和曲霆這名字特別貼切。
“你若叫曲霆,以後就叫你曲霆便是了。”沈順清手指輕輕一碰,彈在畫中人的額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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