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晏府酒樓
與王海一聚後,沈順清琢磨着如何讓曲霆開口,陳燦依舊守在環城東路片區。
按陳燦的說法,王海和曲霆一同抵達林城,除了第一日陪曲霆到片區查看過,此後便消失了。而當沈順清和陳燦去拜訪曲霆時,這人再次出現,此間剛好發生了片區被盜和孩子被拐兩件案子。
兩人本想從王海處得到些線索,可王海雖年輕,口風卻咬得緊。
沈順清:“有什麽新發現麽?”
陳燦翻出采訪本:“在工地附近賣早餐的一個流動小販說,看到王海曾在片區派出所附近出現過。”
“派出所?”
“那小販每天早晨推餐車在環城東路附近繞,說王海在派出所附近買過早餐。”
沈順清看着陳燦專注的神情,內心嘆了口氣,攬過他:“這是新發現,不過用處不大。”
陳燦不解。
“我們是記者,不是警察,沒有專業的刑偵知識,無法辨別一個路人的話是真是假。把未經判斷的言論寫在報紙上,是很不負責任的。”
“沈哥的意思是小販可能撒謊?”陳燦問。
“不是說他撒謊,但有也可能出現錯誤的記憶,而我們判別不了。”沈順清拍拍陳燦肩膀:“除非你能調取派出所附近的監控證實王海有出現過,可就算是警察,在沒證據的情況下也不能濫用職權。我們現在只是覺得拆遷進展的過于順利,臆想成分較多,不能以此為方向給人定罪。”
“那怎麽辦?”
沈順清想了想:“只能試着撬開王海或者王海身邊的人的嘴。咱們是記者,能做的只有不停地從與當事人對話中發現問題,其餘的不是咱們的範疇。”
陳燦合上采訪本:“沈哥對這事兒不起疑麽?”
沈順清沉默了會兒:“你先查着,我有些別的事兒要先查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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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沈順清請了公休,拎着兩盒林城特級綠茶飛往G市。
趙博文的老校友姓薛,如今是G大的名譽教授。
“現在已經鮮少有人問起曲家了。”薛教授身着藏藍色唐裝,端坐在紅木桌前,舉止間透着一股斯文氣:“沈先生可是曲家什麽人?”
“曾是鄰居,曲叔叔和夫人以前就住我家隔壁,我自幼和他家孩子感情甚好。”沈順清恭敬答道。
薛教授輕輕抖着茶桶,幾縷墨綠的葉兒落入壺中:“确實聽說曲墨儒在林城尋得姻緣,後來好像是出了事兒,帶着孩子回來了。”
沈順清講起往事,又說起曲霆成了昌盛副總,回到林城。
薛教授細細聽着,手上的動作慢了下來:“那孩子現在可好?”
沈順清思忖半晌,若說不好,可人如今西裝筆挺人模人樣;若說好,又與當年柔和模樣相去甚遠。他想了想,緩緩開口:“就是不知道算不算好,我才來的。”
一番高沖低斟,蒸汽伴着茶香袅袅升起,薛教授用杯蓋輕輕刮去碗口的泡沫,将茶置于沈順清面前:“喝吧。”
“喝完後,你跟我來。”薛教授意味深長的說。
與林城的秋風蕭瑟不同, G市的空氣悶熱潮濕,即便是深秋,放眼看去也是滿城郁郁蔥蔥的綠。沈順清跟着薛教授從大榕樹遮蔽半邊天的老街裏穿過,彎彎繞繞,最後停在一家古色古香的酒樓前,匾額上“晏府酒樓”四個鎏金大字剛勁有力。
酒樓生意紅火,披花襯衫趿着拖鞋的客人或高談闊論大談天下形勢、或插科打诨逗得滿桌哄堂大笑。薛教授走到大堂前詢問:“晏老板在麽?”
服務員見薛教授氣質清貴,禮貌回應說老板還沒來。
“這樣吧,勞煩你們幫忙聯系一下晏老板,就說舊友薛平之想和他聚聚,問他能否賞臉。”薛教授大方道:“我帶這位朋友先逛逛,如果晏老板有空就一起吃個晚飯。我們晚點兒再過來。”
出了酒樓,薛教授在門口駐足片刻,突然問:“你可知曲家曾是開書院的?”
沈順清搖頭:“只聽曲叔叔說過是書香世家。”
薛教授嘆氣:“這裏原來就是曲家書院,後來曲家難以為繼,把它賣給了一位姓晏的商人,成了現在的晏府酒樓。”
沈順清心一沉,回頭望去,牌匾上的題字像是猙獰的爪牙,從閣樓上殺氣騰騰的俯沖過來。
“先跟我來吧。”薛教授輕輕拍了拍他肩膀。
沿着老街又穿過幾道巷子,突然繞進一座大學學府。青春洋溢的學生笑着和薛教授打招呼,薛教授揮揮手,把人帶到了圖書館前。
“曲家書院賣了後,藏書都捐給了G大圖書館,不過現在混在一起也分不清哪些書是曲家的了。”薛教授繞過層層書櫃,走進一間報刊室,按着年份仔細查找。“曲家當年的報道……還是我寫的,也算和曲家有些淵源。”
年代久遠的報刊被裝訂成冊,封面用黃褐色的牛皮紙覆蓋着,三股細線從錐眼纏繞成結,一冊足有好幾斤重,有的邊角已經殘破不堪。
薛教授從堆得足足半米高的報紙中抽出一摞,潮氣和腐味撲面而來,嗆得兩人連咳了好幾聲。
“就是這篇。”薛教授攤開報紙,指着右下角的一篇報道:“曲家的衰敗要從這個人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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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上是一篇不足千字的報道,配着一張黑白照片,标題還保留着當年一板一眼的風格——“瘾君子失智砍死雙親 警民聯手将其制服”。
“這人名叫曲墨林,是曲家二兒子,曲墨儒的弟弟。”薛教授将報紙推到沈順清面前:“你先看看吧。”
沈順清看了眼報紙右上角的日期,是12年前,應是曲墨儒回G市一年後。
與現在嘩衆取寵的三流網站不同,當年的報道文法講究,通篇只講案情本身:嫌疑人曲某某吸食麻果過量産生幻覺,拿刀砍傷雙親,後得鄰裏報警,警方将其制服。
“曲家的事,我也是在采訪中慢慢拼湊出來的。很多來源于當時警方的筆錄,多半是曲墨儒向警方說的。”薛教授說。
“曲家家教嚴明,當年曲墨儒為娶嬌妻不惜與父母決裂,兩老發誓再不讓曲墨儒進家門。後來曲墨儒帶着孩子回家,老人拂不下面子,将人趕出家門,幸好得到曲墨儒的親弟曲墨林收留,暫住在弟弟家,才有了落腳之處。”
薛教授指着黑白照片上的人,相片中骨瘦如柴的中年男子被一群民警壓制住,眼睛處被打上了黑眶馬賽克,看不清模樣。
“曲墨林平日在書院帶學生,是外人眼中的完美後人,也是在他的勸說下,兩老态度才緩和些。漸漸地,當曲墨林回家看望老人,曲墨儒也能趁機帶着孩子進家門,三代同堂吃頓飯。”
“後面便是新聞裏寫的事了。”薛教授走到飲水機旁倒了小半杯水,啜了一口,又為沈順清端了一杯:“曲墨林平日看似乖順,私下早就染上毒瘾。後來在一次家庭聚餐時,毒瘾發作産生幻覺,砍殺了兩位老人。”
沈順清接過水杯,道了聲謝,又将文章通讀一遍,見所寫和薛教授講的差不多,只有文末一句:“也許兩位老人生前做夢都不曾想到,他們會慘死在小兒子的屠刀之下”觸目驚心。
“曲叔叔逃過一劫?”沈順清問。
“不,他差點慘死。”薛教授說:“根據曲墨儒的筆錄,當時曲墨林毒瘾發作神志不清,砍傷雙親後,持刀向他逼來。”
薛教授頓了頓,沈順清心都提到嗓子眼,手心沁出汗來。
“這時曲家孫子剛好放學回家,在曲墨林揮刀的瞬間替父擋了一刀。”薛教授說:“所以曲墨儒能死裏逃生多虧他兒子。但當時這孩子還是未成年人,考慮到他今後的生活,我沒有寫進去。”
沈順清雙腳微微發顫:“後來呢?”
“後來警察趕到,曲家老人失血過多死亡,曲墨林被判死刑,曲家孫子被送入院……”話說一半,薛教授像想到什麽似的突然問:“對了,曲家那小子叫啥來着?”
“曲……曲聽秋。”沈順清在曲聽秋和曲霆間斟酌片刻,選了前者。
“倒是和他爸一樣是個秀氣名字。”薛教授說:“聽說當時被砍了好長一刀,都說活不過來了,可能那小子生性頑強吧。”
天色暗了下來,黑色夜幕仿佛要墜落,人群陸續散去,偌大的圖書室霎時變得空蕩冷清。
“走吧,後面的事,晏老板比較清楚。”薛教授說。
回到晏府酒樓,晏老板已經在大廳裏等候,見到薛教授趕緊迎上去,笑意盈盈地把人帶進雅間。
晏老板體形富态,說話也爽快,聽到曲家二字時先是愣了下:“曲家啊,确實好久沒聽人提起過,都快想不起來了……”而後又遺憾道:“曲家後人應該也都死了十多年了吧……”
“曲家孫子還活着。”沈順清脫口而出。
晏老板一怔,沒在意沈順清的無禮,慢悠悠地說:“活着好,活着就好啊。”
“聽說曲家要賣書院,我便去看了下,那時都做好花大價錢的心理準備了,可曲墨儒價格開得并不高,問了才知急需錢安排兩老後事,外加照顧重傷的兒子。據說他那弟弟因為吸毒在外面還有欠債。”
晏老板嘆氣:“那時的曲墨儒已經消瘦得不成人形,說話唯唯諾諾,我把錢交給他時,他還不停地說謝謝……”
菜陸續上齊,晏老板示意邊吃邊說:“後來我就着手酒店改造的事情,鮮少和他打交道,聽說是在醫院附近租了間屋子暫住。”
沈順清望着一桌子佳肴,毫無胃口:“然後呢?”
“再後來就是半年後了,那時候我的酒店都快開張了。聽說曲家孫子身體漸漸恢複,可曲墨儒突然自殺了。”晏老板盛了碗蟲草花炖雞湯推到薛教授面前:“這事兒也上過報紙,薛教授應該有印象。”
“确實有這回事。”薛教授說:“據說還是那孩子報的警。”
沈順清只覺得耳朵裏呲的一聲,如同被尖針挑破耳膜,疼得刺骨。
“可憐了那孩子,用自己大半條命換回父親的命,結果曲墨儒就這麽又給扔了。”薛教授嘆氣:“妻子身亡、父母慘死、弟弟判刑,興許是撐不住了吧。”
“要我說還是懦弱了點。就算心灰意冷,也要為孩子考慮啊,孩子還未成年呢。”晏老板忿忿的說。
“誰知道呢,人都去了。”薛教授夾起一塊馬蹄糕放到沈順清碗中:“嘗嘗,晏老板的馬蹄糕是出了名的。”
“哦,謝謝。”沈順清從迸裂的頭痛中清醒過來,忙問:“那曲聽……曲家孫子呢?”
薛教授和晏老板同時放下筷子,互看一眼,面露難色。
“那孩子……失蹤了。”
沈順清手一抖,碟子摔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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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務員細心地清掃碎片,又添了新的碗筷。沈順清尴尬地站着,連說對不起。
晏老板念着“碎碎平安”貼心地解圍,薛教授像是能體會沈順清的慌亂,寬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孩子後來就失蹤了,學校委托媒體找過,警察也找過,沒找着。”薛教授嘆氣:“畢竟那個年代互聯網、監控都不發達,找人難吶。”
晏老板接着說:“我還以為曲家後人都不在了,沒想到還活着。”
說完又問曲家孫子現在何處,沈順清便把在林城遇到曲霆的事情說了。
“想不到是進了昌盛……”聽完,晏老板神色複雜、欲言又止。
沈順清為人精明,一眼就看出話中有話,還來不及問,薛教授便擺了擺手:“沈記者,我知道你關心友人,但有些事我要先查查看,你那兒可有曲家孫子的照片?”
“有的,有的。”沈順清連忙把手機裏的照片翻出。薛教授眯起眼瞧了兩眼,又說:“我查查看,先吃飯吧。”
一頓飯吃得食不甘味,薛教授和晏老板此後的交談絲毫沒有進入沈順清耳中。他總覺得頭陰喳喳的疼,像是有細小的蚊蟲鑽進耳蝸,用尖銳的嘴在腦袋裏一針一針的紮着。
飯後,沈順清陪着薛教授慢悠悠地往回走,與其說是他陪着薛教授,倒不如說是薛教授一路護着他。畢竟沈順清面色蒼白,腳步虛浮,幾次險些撞在樹上。
“沈記者,你也辛苦一天了,早點回去休息吧。”薛教授體貼地說。
沈順清茫然地點點頭,目送薛教授進屋。
回到酒店,他疲憊地躺下,腦海裏竄出無數個血腥、混亂的畫面。
癫狂的親人、揮舞的刀、殷紅的血、冰冷的屍體、一擁而上的警察……畫面雜亂無章的疊在一起,像一部撕心裂肺的啞劇。
酒店的空調陰冷的吹着,帶着嘎嘎的機械響聲。
是夜,他迷迷糊糊地,像是游走在泥土未幹的田埂上……
一個野娃子呆頭呆腦地跟在他身後。
他聽到同齡的小夥伴在喚他,加快腳步向前奔跑。野娃子慌了,磕磕絆絆地追,用極小的聲音叫着“沈哥哥,沈哥哥……”
他頭也不回的跑,直到身後的小人兒被遠遠甩開,消失在畫面中。
霎時間——
空氣靜止了,時間也停滞了。
小夥伴們不見了,野娃子也不見了,沒有聲音、沒有氣息、只有他在原地轉着,對着無邊空曠。
漸漸地,斷斷續續的啼哭聲從遠處傳來,先是小聲的抽噎,不一會兒又變成長嚎, 宛如幼狼嘶吼,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近,泰山壓頂般的襲來,像是要把他五髒六腑都震裂。
他四處尋找聲音的來源,瘋狂地朝某個方向跑去,直到看到一個幼小的身影,像是陷在沼澤裏,半截身子露在外,雙腳嵌入泥裏緩緩下沉,雙眼瞪如銅鈴,只有嘴唇輕輕蠕動,發出短促的音節:“沈哥哥……沈哥哥……”
沈順清朝他撲過去,可那身影宛如雕像僵直着,一動不動,無論他怎麽竭力伸手都夠不着。
他精疲力盡地跪在地上,眼前沼澤突然滾滾沸騰,升起大片大片濃霧,野娃子在眼前慢慢騰空,變成力拔山兮的巨人,那巨人長着曲霆一樣的面孔,目光如冰刃,眼角浮起青色的疤,像是地獄爬出的厲鬼。
巨人高臨下的看着他,喚着——
“沈哥哥,沈哥哥……”
一陣寒意入骨,他猛地驚醒,手心全是虛汗,心髒如被千斤巨石拖拽着下沉,每掙紮着跳動一次就發出沉重的叩門般的聲響。
是夢啊……
沈順清有些喘不過氣,起身拖着如灌鉛的雙腿,把空調溫度調高了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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