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孫悟空
沈順清在G市多待了幾天,繞去昌盛集團總部外看了看,又托薛教授的關系去G大找了當年的報道,直到王有孝打來電話催稿才磨磨蹭蹭地返程。
他并不想回去。
擅自查真相的是他,現在像個偷窺者一樣,恨不得把真相全埋進土裏的也是他。
之前擺出拽了吧唧的樣子說着“一個星期夠不夠”,傲氣得跟貴妃娘娘似的,現在一個星期都過了,自己又畏縮了。沈順清覺得自己簡直配得上“賤`人就是矯情”這句經典臺詞。
臨行前,晏老板豪氣地開着保時捷把人送到機場,還問了些關于曲家孫子的事,聽沈順清說完也沒多做評價,只是不停重複那句“活着好,活着就好。”
那日在酒樓,這話聽着刺耳,這時候到覺得中聽了。
晏老板減慢車速,窗外的景色如細水流淌。“人如蝼蟻,十多歲就接連失去至親,誰也不知道他往後會變成什麽樣……”
“總之,活着就好啊。”晏老板喃喃地說。
機場嘈雜的廣播敲打着沈順清的耳膜,晏老板将車停穩,從後座摸出一樣東西。
“小沈啊,我這兒有樣東西還要麻煩你轉交。”
是一本詩集,封面上印着繁體《北島·守夜》四個字,書脊很薄,邊角像是染了潮氣又被風幹過,皺巴巴的還泛着黃漬。
沈順清翻到封底,見是香港某出版社出版,距今已有好些年了。
“當初曲墨儒賣書院時,曾托我把書捐給G大,這本當時被我夫人借去看了,也就遺漏下來,這次遇到薛教授和你才想起此事。”晏老板嘆氣:“若你見到曲家後人,便幫我交給他吧,興許是他家唯一的藏書。”
書擱得久了變得又薄又脆,沈順清跟捧着花瓶似的擔心一不小心給跌碎了,翻開細看竟發現扉頁還有兩行題字,像是用軟筆寫成,字跡有些淡,但筆法秀麗,字形清瘦如竹,卻不似竹般堅硬,若比作柳又少了幾分妖嬈,看上去更像蘭草,沉靜又閑适。
“這是……”沈順清問。
晏老板見狀湊過來,瞟了眼說:“我夫人借這書的時候就有這字了,興許是曲家誰寫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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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字……
沈順清手指在扉頁上摩挲,又輕輕把書合上。
回到林城已是深夜,家裏燈火通明,沈順清站在樓下就都能看到客廳裏的光。
他正從口袋裏摸鑰匙,曲飛突然悄無聲息地穿過防盜門鑽了出來。
“我X!”沈順清一句國罵差點沒忍住:“曲爺,三更半夜您別吓我。”
“我……我聽到腳步聲,想着是你回來了。”曲飛低下頭,乖巧認錯。
一只主動認錯的鬼,當然是選擇原諒它。
沈順清一路上心情沉重,離家越近越邁不開腿,和這漆黑的夜一樣,像被嚴實的油布裹了好幾層。曲飛這憑空乍現倒是把心裏那點兒沉悶吓到九霄雲外去了,再一看家裏大燈小燈齊開,照得房間亮晃晃的,不僅沒覺得奢侈,反倒心裏暖暖的。
那話怎麽說來着?回家路上有人為你點一盞燈?他鼻頭一酸,輕輕揉了揉曲飛的腦袋:“這不是回來了嘛,想我了吧?”
“誰想你了。”曲飛撇嘴,乖乖跟進屋 ,把沈順清亂脫的鞋收進鞋櫃:“這次出差這麽久?”
“有點事兒耽擱了。”
總不好直接說不想回來。
沈順清環顧了圈,家裏幹淨整潔,地板像是才擦過,心裏泛起一陣內疚:“對不起啊,這麽多天留你一個人在家。”
“沒什麽,”曲飛小聲嘀咕:“我又不是人。”
沈順清對曲飛本就寵溺,這次從G市回來更是多了些秘密,對曲聽秋這個寶貝弟弟愈發疼愛得緊,心底一陣惱火,索性把行李箱往客廳一擱,把曲飛拉到自己面前。
“在我心裏,你就是個人。除了會飛會穿牆,情緒激動的時候能引發電路爆炸……和其他人沒什麽區別。”沈順清認真地說。
曲飛雙腿微微發顫,差點又把電視給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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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曲飛又不見蹤影,沈順清懷疑這小鬼是不是跟着小區大媽們養成了晨練的習慣,每天大清早到戶外吸收天地精華。
出門前,沈順清視線停留在晏老板給的詩集上,猶豫片刻又用塑料袋小心翼翼地把書包好,帶在身上。
報社大院依舊被各種車塞得滿滿當當,沈順清不管三七二十找了條縫貼着前車屁股停穩,留了張挪車電話在擋風玻璃上。
剛下車就聽有人喊“沈哥好”,回頭一看陳燦背着相機包走來。
這小子似乎又變帥了。
“帥哥,我不在的幾日,有沒有……”‘想我啊’三個字還沒說出口,就看見陳燦幹淨的眸子閃着尊敬的光,話在嘴裏繞了個彎兒:“……什麽好新聞啊?”
“環城東路片區征收工作好像已經完成了……”陳燦失望地答。
這事兒他知道,不然陳有孝也不會催着他回來了。
不過看陳燦的表情,片區的兩起案子與昌盛之間的關聯,多半沒實質性進展。
沈順清只好問:“盜竊和搶孩子那事兒,查出什麽沒?”
“請王海吃了四五頓燒烤都沒能套出話來。”陳燦撇嘴。
“那個賣早餐的說在派出所附近見過王海的事兒呢?”
陳燦狐疑地擡頭:“沈哥不是說無關人員的話不能作數麽?”
“不能盡信,詐詐王海還是可以的。”
陳燦呆立了兩秒,表情茫然地應了聲“哦”。
過了會兒,他又開口:“另外,昌盛的曲總來找過沈哥。”
沈順清腳步一頓。
“在報社門口遇到的,我說沈哥休假去了,他便走了。”
沈順清:“啥時候的事兒?”
“前些天吧,聽保安說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
沈順清算了下日期,應該是約定的一周之期到了,他那會兒還在G市磨蹭着不肯回來,沒想到曲霆卻主動來報社找他。
沈順清和王有孝通了個話,得知環城東路片區征收确實完成了。
為首的程大爺差點丢了孩子後怕不已,決定回女兒家住上一段時間。程大爺決定要搬,剩下的人群龍無首就陸陸續續把字簽了。昌盛大方,該給的一分沒少,據說為了安撫程大爺還額外給了一千,其他老人也陸續領着錢投奔子女去了。
雖說沈順清對這事兒有疑慮,但報告還是得寫,坐在電腦前把畢生吹噓拍馬的功夫發揮了十成,洋洋灑灑寫了篇千字文,盡吹區政府工作做得多麽好,王有孝看了大喜,連誇沒看錯人。
官場吹捧的沈順清見得多,就算把他誇成玉皇大帝他也不覺得自己真成了神仙,與王有孝客套幾句後,便提早下了班。
沈順清在G市待了些日子,回林城反倒不習慣,總覺得秋風幹澀,吹在臉火辣辣的疼。
沈曲兩家當年居住的紅房子還在,外牆翻新過幾次,大紅的牆變成灰白色,沒了以前的招搖勁兒,畢竟周圍二三十層的商品房鱗次栉比,這三層高的筒子樓也确實招搖不起來了。
曲家搬走沒多久,院校就給職工安置了新房,樓裏的人也陸續搬走,舊房要麽出租要麽賣了。沈家房子最早租給了來林城打工的一對小夫妻,十四年過去,租戶都換了好幾輪。
他找了個花壇坐下,掏手機發短信。
“我在平鄉路4號,你來麽?”
天色漸漸暗下來,樓前空地圍滿跳廣場舞的大媽,沈順清無聊地撥弄着手機,時不時擡起頭看着衣袂飄飄的人群,覺得個個都像是武林高手,每一步都踩在節奏點上。
就在大媽們從小蘋果跳到荷塘月色的時候,沈順清聽到腳步聲。
不是他耳力好,而是這腳步聲明顯沒有踩到節拍,在整齊劃一的跺腳聲中格外突出。
他擡眼看去,曲霆還是一身誇張圖案T恤配西裝的奇怪搭配,亮瞎眼的金鏈子雷打不動的挂在脖子上,沈順清想起自己第一眼從照片上看到此人時,就給對方貼了個纨绔子弟的标簽,心裏有些不是滋味。
“坐吧。”沈順清往旁邊挪個半寸:“有煙麽?”
曲霆挨着他坐下,掏出支煙銜在嘴邊,大拇指摩擦火機的滾輪,唰地點着火,深吸了一口遞給沈順清。
沈順清接過吸了一口,又捏在手上把玩:“其實我在戒煙,已經很少抽了。煙瘾犯了就捏煙盒子玩。”
除了遇到曲飛時,躲在廁所抽了一地的煙,這些年抽煙的次數寥寥可數。
“那就別抽了,抽煙不好。”曲霆倏地伸出手,他本能地往後一縮,手裏的煙沒捏住,瞬間被抽走。
沈順清愣了半刻,又笑出聲來:“你以前可沒這麽大的膽子敢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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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場舞音樂漸漸消停,大媽們結伴回家,時不時從兩人面前走過。
“到林城後有來過這兒麽?”沈順清擡頭看向紅房子。
“來過一次,都變樣了,走了一圈差點迷路。”
沈順清好笑地看着他:“這時候倒是不裝傻充楞了。”
曲霆仰起頭,見身後楠樹被風吹得枝葉翻飛,幾根倒垂的細枝纏成一團,暧昧得像情侶的交`合。
他擰起嘴角肌肉,仿佛硬扯出一個笑容:“如果可以,我倒是想一直裝下去。”
樹葉沙沙作響,地上的碎石被卷到半空又被孤零零地抛下。
曲霆緩了緩心中的情緒,接着說:“也許在沈哥眼裏,舊友相逢很難得;但這麽多年過去了,或許,人和事都變了……”
沈順清一句“我懂”卡在喉嚨說不出口、也咽不下去。說了無異于告訴曲霆,他像個小偷一樣擅自窺視了他的過去;不說卻連句寬慰的話都找不出來。
他低下頭,用極輕的聲音開口:“可是你來了,聽陳燦說你有找過我。”
曲霆眉心微擰了起來,身體微微後傾,像是想找個地方靠一下,可身後空蕩蕩的,這一仰差點朝後跌去,下意識的用手撐住重心。
“因為沈哥說有話想說給我聽。”
語調輕輕上挑,似乎還含了點責怪。
“沈哥想說的,是什麽?”
沈順清看向他,幽幽喚道:“曲霆……”
這是沈順清第一次把當面曲聽秋喚作曲霆,不是曲總、不是聽秋,就是曲霆。
“我啊,很長一段時間都很後悔。”沈順清聲音很低,像是被泥土悶過。
“那天……我是說你家出事的那天,我在人群裏看到你了。”
“你站在警察身後,怎麽說呢……像個落水的貓,見過貓落水沒有?反正就那樣吧,毛發豎起,全身發抖。”沈順清一句話說得磕磕巴巴、颠三倒四:“我那時候也挺膽小的,都沒能……”
都沒能握着你的手。
沈順清把未說盡的話吞回腹中。
後來好些天,他都重複着坐着同一個夢,夢裏年幼的曲聽秋陷在沼澤裏,像是木偶般順着泥沙下沉,他遠遠的看着,看見泥土漫過他的雙腿,淹沒他的身子……曲聽秋直直地盯着他,像是有話對他說……
直到沼澤吞噬那雙會說話的眼睛,他都一動不動站在原地。
沈順清仰起頭看着漆黑的天,城裏的夜空沒有星星,飛機尾燈化作流星給天空鑲了道邊兒。他挨着曲霆坐着,又像是緊鄰着光。
“後來你也在我家住了一段時間,直到你突然搬走,我都沒能好好跟你說上話。”沈順清望着天,語氣輕緩。
起初,沈順清不明白曲霆為何回避,單純地認為若談及往事,他才是該內疚的一個。
曲聽秋在沈家借住的那段日子裏,沈順清因年少不懂如何安慰人,眼看他日漸孤僻,像與外界劃開一條界線。後來某日放學回家,就聽說曲叔叔帶着孩子回G市了。
此後多年,沈順清一想起當年曲聽秋一直跟在自己屁股後面,像小奶貓似的嗲聲嗲氣地喚他“沈哥哥”,就覺得自己這個哥哥當得不厚道。
而現在,他已知曉些故事,面對坦然說着過去的曲霆,又不知該如何收這個場。
“對不起啊,讓你叫了那麽多年的沈哥,卻沒當一個好哥哥。”
沈順清伸手去摸曲霆的腦袋想掩蓋內心的緊張,可曲霆比他高半個頭,這動作反像是小孩子踮着腳偷拿高處的玩具一樣滑稽。
他的手懸在半空,最後搭在曲霆肩膀上,好哥們似的摟着肩:“你說我自私也好,不想聽也罷,也許我就想找個機會說說看——對不起,當年是沈哥不懂事。”
風似乎停了,夜色變得格外安靜。
曲霆彎腰把未燃盡的煙頭摁在地上,淡淡地說:“回G市後發生了一些事……家人都不在了。”
“總之有段日子過得亂七八糟。”
他語速平穩,面色如常,實則一顆心早就上蹿下跳躁動得慌。
他的西裝、皮鞋、領帶、副總頭銜都是花架子,他就是一個會打架的混混。
在別人面前尚可僞裝得體,但眼前不是別人,而是沈順清。
若時間倒退二十年,就是他心中的孫悟空,一等一的英雄,上天入地無所不能。
如今看來沈順清也有一番作為,一表人才,才華橫溢,而自己披着光鮮的皮,內裏是什麽模樣,自己清楚得很。
孫悟空已修得鬥戰勝佛,自己反倒像是車遲國裏的妖怪,若被扒去國師皮囊,見到的只怕是成精的牲畜。
他編不出一套華麗的過往與沈順清相配,也猜不出沈順清會用什麽表情接納他。
所以,他不想相認。
但是……
正因為是沈順清,他又有些高興。
那是他的沈哥哥,從小眼神就離不開的沈哥哥。
他越是抗拒,內心就越躁動,有一個聲音不斷地叫嚣着:“沈哥哥,我是聽秋。”
即使現在這般模樣,他也想告訴他:我不是曲霆,不是副總,不是什麽開發商派來的人。
我是曲聽秋。
天色暗得深沉,路燈穿過樹葉把兩人的影子撕成碎片。
曲霆望向老舊的筒子樓,許久,像是投降般深深呼出一口氣:“沈哥,不管怎樣,能再見到你,我很高興。”
曲霆微笑,他以為沈順清會給他一個擁抱,像老友重逢般相互拍着背,樂呵呵地說,兄弟好久不見。
可沈順清突然站起身,擋在他面前,遮住射向他的光。
許久,沈順清開口:“有一件事,沈哥想和你說對不起。”
沈順清低着頭。
曲霆很少見到沈順清低頭,在他記憶裏,沈順清從小就有種與生俱來的自信,在人群裏總是最顯眼的那個,就像孫悟空。
他有種不好的預感。
風無聲的從兩人中間穿過,卷起地上的灰塵。曲霆眯起眼,見沈順清在他面前緩緩蹲下,視線與他相對,雙手不自然的交握着,動作有些僵硬。
“上周我去了G市,知道了一些你的事情。”沈順清聲若蚊蠅。
好像有灰吹進眼睛,曲霆輕輕揉着:“G市?”
沈順清點頭。
他揉得眼睛都紅了,眼裏晦澀感才緩解:“G市怎麽了?沈哥你好像臉色不太好。”
眼前人臉色更不好了。
G市……曲霆回想着。
G市的風和林城不太一樣。林城的風又幹又燥,吹得沙塵亂飛;G市的風濕淋淋的,總帶着一股泥土味,尤其市海邊,風都是腥的,在碼頭站上一個小時跟進了養魚場差不多。
碼頭……陳家碼頭現在洋氣了,舳舻相接媲美國際大港口,哪像當年魚龍混雜……
曲霆覺得腦袋裏像有啄木鳥在築窩,篤篤篤的啄着腦神經,結合沈順清的記者身份,好像有什麽呼之欲出,他忍着頭疼,不确定地開口。
“沈哥,你……調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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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濃重,月亮透過緩慢移動的黑雲,從密集的高樓背後露出半張臉,偷窺着地面上的人。有野貓從巷道的轉角竄過,發出尖銳的叫聲,轉眼消失在暗處。
曲霆站起身,略帶遲疑地重複了一遍:“沈哥,你調查我?”
沈順清正蹲着,曲霆這一站,寬厚的身軀竟像一堵牆牢牢擋住他的視線,把他籠罩在黑暗裏。
他感受到曲霆語氣裏的怒意,像是噴發的前兆。
“不是調查,”沈順清答得飛快,大腦高速運轉,想在最短的時間內找到一個代替詞。
打聽?探訪?查證?
不對,都不對。
無論什麽詞都無法替代‘調查’二字。
他就是‘調查’了曲霆的過去,曲霆在千萬個中文詞彙裏,用最短的時間抓出了最精準的那個。
沈順清手忙腳亂,蹲着後退了一步。
“只是聽說了一些,我去拜訪一位老師,然後提到我有一個曲姓朋友,老師說他剛好認識……”
他習慣性地說着胡話,試圖編造一個巧合。
曲霆這次像是聽明白了,冷笑着逼近:“我家沒有大到全G市皆知。”
“可能是湊巧,那老師以前也是記者,所以你家的事兒……”
“所以我家的事兒上過報紙,那位老師‘剛好’記得?”曲霆譏笑。
“不是。”沈順清緊緊咬着唇。‘不是’兩個字像是從牙縫裏瀉出來,隐忍又激烈。
“那是什麽?”曲霆躬身,不可思議地看向沈順清:“沈哥,我不是小孩子了。你可以說謊,但別指望我會傻乎乎的相信。”
在沈順清一心想要證實曲霆就是曲聽秋的時機裏,一個八竿子打不着的G市老師剛好講了來龍去脈?
真是笑話。
曲霆仰起頭,見明月懸空,像可恥的偷窺者,心中升起一陣煩躁:“當初是沈哥說給我一周時間。既然給我時間,又為什麽要去調查?”
“是想證實我有沒有說謊?還是沈記者只相信自己看到的?”曲霆嗤笑了聲:“或者是你口中的那位老師其實十分八卦,非要把我家的故事講給你聽?”
沈順清急了,雙手撐地直接站起來:“說了不是!”
“那到底是什麽?!”曲霆吼了出來,吼聲驚飛了藏在樹上的麻雀,它們撲棱棱地飛起來,長叫着隐入夜色中。
到底是什麽?
是工作本能?還是不得已?或是兩者都有?
沈順清自己都說不清。
他只知道,去G市前他對自己說:必須讓曲霆承認自己是曲聽秋。
他不能把所有籌碼都壓在曲霆主動承認上。
他必須把所有退路都封死。
不光是為了讓兩兄弟見上一面,他還有更深的理由。
因為曲飛。
曲飛的心願藏得那麽深,沈順清試探過一次就鬧得雞飛狗跳,而在此後多年,那小鬼竟一次也沒主動提起過。
曲飛已經游蕩了十四年,且不說最後會不會執念成狂化為厲鬼;但陰陽兩隔,人鬼殊途,人間終究不是他該待的地方。
曲霆是那小鬼的親人,他問不出的心願,或許曲霆可以。
曲霆是他唯一的希望。
可回林城後,沈順清隐約感覺到自己做錯了。
人活一世,大多像覆在泥土上的雪,潔白一面向上,污濁朝下。
就連他沈順清,抱着當年的懦弱和悔意活了這麽多年,最終還不是活成了外人眼中威風凜凜的沈記者?
可他不管不顧,自私地拿起一把名為關心的鐵鍬,把沾染泥土的那面鏟起,攤在地上。
攤出了他要的真相,也鏟碎了曲霆的自尊。
直覺告訴他,曲霆執意否認自己是曲聽秋,或是想守住一份尊嚴。
或許他應該裝作這一切沒發生過?
或者是順着他的意願繼續演下去?
沈順清還沒能找出答案,曲霆卻突然承認了。
輕輕說着‘能再見到你,我很高興’的曲霆,語氣裏藏着那麽多欣喜,眼神那麽亮,照得他自慚形穢,逼得他坦白。
根本來不及思考。
曲霆的坦誠,反倒把他逼上了絕路。
沈順清緊緊咬着唇,把滿腔苦悶咽進肚裏。
曲霆見他不語,似笑非笑地搖搖頭:“沈哥,你還要我怎樣?你懷疑我在拆遷裏搞鬼,我把王海送到你們面前随你們問;你讓我承認我是曲聽秋,我他媽想了一個星期最後決定老老實實地說,對,我是!可沈哥你呢?”
“你給過我一點信任嗎?”曲霆苦笑:“還是說你們記者都這麽牛`逼的?一邊說着我知道你有苦衷,一邊偷偷摸摸地查?明裏暗裏一起來?”
“曲霆你夠了。”沈順清平靜地說。沒必要因為他一個人打翻一個職業。
“夠個屁,不夠!”曲霆一腳跺在花壇邊上:“你他媽到底知道了些什麽?那個老師有沒有告訴你,我差點就在醫院挺不過來了?有沒有跟你講我他媽像個野狗一樣去菜市場偷吃的?”
沈順清變了臉色,身體微微顫抖,曲霆過去的細節,他知道的并不多。
或許遠比想象中更黑暗。
曲霆煩躁不已,又朝花壇踹了兩腳。
他感覺深深地被冒犯,像是被扒光了丢在鬧市區供人鄙夷。
他不想讓沈順清知道那些灰色的過去,所有人知道都無妨,唯獨沈順清不行。
他從來沒想過,這個被他視為兒時英雄的人,如今像賊一樣窺視了他。
一點餘地都沒有留下。
“算了,沈哥,當我今天沒來過吧。”
曲霆輕輕推開沈順清,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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