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林城傳奇
回家後沈順清一直琢磨他和曲霆的聯系,又讓陳燦把近期拍的相關照片都傳他QQ。
在記者行業混跡,認識的人不少,認識他的人也不少。尤其是企業家在宣傳上多倚仗媒體,有初次見面就握着沈順清的手說“久仰大名”的,有攀親帶故拉關系的,裝作不認識的還真沒見過。
電視突然亮起,短兵相接乒乒乓乓的聲音吓得沈順清一激靈,擡眼一看是眼下大熱的惡俗古裝戲。
“我說曲爺,您開電視前能否打聲招呼。”遙控器還在他腳邊躺着呢,電視就這麽亮了,要不是和曲飛生活多年,怕是被吓出心髒病來。
遙控器騰空飛起,電視畫面唰唰輪換,由一部惡俗古裝戲跳到了另一部惡俗古裝戲。
“我看你好像在想事兒。”曲飛盯着電視解釋。
曲飛生前是個漂亮的孩子,死後也保持着童稚十足的模樣。一張肉嘟嘟的的小臉,若還活着,臉上應是如蜜桃粉`嫩的顏色。一雙玻璃珠般的瞳孔黑白分明,雖然沒法俏皮地眨眼,但也如黑葡萄一樣好看。
沈順清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人影。
也如曲飛一樣,有着圓圓的臉蛋和烏黑發亮的眼睛,雖然和今天看到的棱角分明、眼角有疤的男人大相徑庭。
但是——姓曲。
沈順清猶豫着把手機裏的照片點開,小聲招呼曲飛過來:“問你件事兒,你別激動,不準破壞我家電器。”
小鬼饒有興致的湊過來。
沈順清喉嚨動了動,試探着問:“這人……”
如果不是吊燈又開始晃動,燈管滋滋地響,沈順清應該能把話說完,此時他眼疾手快地一手按在曲飛肩膀上,另一只手扔了手機就把人往懷裏帶,在他背上輕輕拍打,動作裏帶着安撫的意味,眼睛盯着天花板上的燈,默數吊燈還剩幾秒壽命。
曲飛大口喘氣,他沒有呼吸,只是徒勞地作着張大嘴的動作,機械地維持嘴唇一張一合的姿勢仿佛進行某種儀式。
被安撫了好一陣子後曲飛突然扭身掙脫,往沙發上一跳,指着摔在地上的手機:“這是我哥!是我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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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順清啞了半晌,思維轉了好幾圈,不确定地開口——
“曲……聽秋?”
十四年前,林城還是個依山傍水的工農業小城。高瞻遠矚的企業家投資建廠,小老百姓靠上班打工過日子,再偏遠一點的農村還保持着養豬種田的傳統生活方式。
沈順清的父母都是中專教師,一家三口住在學校分配的教職工宿舍——一棟三層樓高的筒子樓裏。上世紀八十年代林城高樓稀少,能住進筒子樓的都算是“大戶人家”,沈家所住的筒子樓叫“紅房子”,一面紅豔豔的外牆在當時稱得上氣勢恢宏。
同一樓層的除了沈順清一家,還有“林城傳說”——曲家。
林城城小故事少,帶一丁點傳奇色彩的邊角料都可以被老百姓當成茶餘飯後的話題嚼上好幾年,何況曲家的傳奇色彩還“不小”。
曲家女主人叫杜曉菁,年輕貌美,迷倒了不少林城少男的心。杜曉菁人雖漂亮,學業一塌糊塗,初中讀完就跟着一群小混混在外混,打起架來誰也招架不住。
就在街坊鄰裏感嘆“多好的姑娘不學好”的時候,林城突然來了個“書生”,還是從大城市G市來的。
在三姑六婆嘴裏,書生的故事版本更多。有說是書院後人的,有說祖上是朝臣的,還有說留洋歸來的,吹得神乎其神。
“書生”名叫曲墨儒,确實是個讀書人,游歷全國名川大河途徑林城時突然來了靈感,在一家小旅館裏洋洋灑灑寫了篇文章寄到報社,報社裏的老學者們一看驚為天人立馬登門拜訪。後在一衆文人的盛情邀請下,曲墨儒接連發表了數篇文章,成了林城文藝界的名人。
後來也不知曲墨儒在什麽場合遇到了杜曉菁,一見傾心窮追不舍。杜曉菁本是太妹,看不起渾身酸腐氣的讀書人,無奈曲墨儒又寫詩又寫情書,軟磨硬泡了好幾年。
而後的故事更傳奇,據說曲墨儒山川也不游歷了家也不回,一副不娶佳人不罷休的架勢。曲家兩老專程從G市趕來棒打鴛鴦都扭不回自家兒子。曲家是書香世家耍不來狠,最後抛出“斷絕父子關系”的殺手锏,曲墨儒竟然二話不說就答應了。
杜曉菁再混也是個懷揣少女心的姑娘,見這陣仗也動了心,最後終于收了性子嫁了曲墨儒。留在林城的曲墨儒被請到林城中專當特聘教師,夫妻倆搬進紅房子和沈家成了鄰居,婚後又生了2個聰明可愛的孩子,成了林城的一段佳話。
“聽說你們廠新建的化工園區要開工了?”
曲墨儒看着在廚房忙活的杜曉菁,眼中滿是柔情。
“下月吧,你說這園區為啥要建在花明村那山旮旯?路遠交通爛,怎麽看都奇怪。”杜曉菁端着一盤糖醋魚上桌。
嫁人後的杜曉菁正兒八經在的在林城找起工作,憑借着姣好的容貌進了林城當時最大的企業——義華化工廠當了前臺。
“也許是風水寶地?柳暗花明又一村什麽的。”曲墨儒說。
杜曉菁暗罵老公書呆子,覺得自己問錯人。義華化工是林城龍頭企業,投資新項目自然是有生意上的考慮,哪是老公這般書生思維能理解的。
敲門聲響起,杜曉菁在圍裙上擦了把手,開門一看是自家大兒子和鄰居家的孩子手牽手回來了。
“聽秋回來啦,喲!小清也在呀。”
“阿姨好。”17歲的沈順清已經是少年模樣,禮貌地打了聲招呼,又拉着曲聽秋像回自己家似的把人牽進裏屋。
裏屋裏一虎頭虎腦的孩子睡得正香,正是曲家小兒子曲飛。
曲家兩個孩子,大兒子曲聽秋小沈順清三歲,正讀初二,小兒子曲飛剛滿7歲,還沒入學。
倆娃兒都是這樓裏的寵兒,尤其曲聽秋完美繼承了母親的容貌和父親的文雅氣質,從小就像個秀氣書生一樣沒說兩句話就紅臉,惹得街坊鄰居更愛逗他。附近的阿姨大媽們見他漂亮,還時不時就拿“怕是個女娃娃”打趣他,曲聽秋久而久之變得不愛說話,只在沈順清面前會甜甜膩膩的喊“沈哥哥”。
此時的曲聽秋像犯了錯般垂着頭,臉緊繃得像漲紅的小龍蝦,右手緊緊捏成拳頭。
“好啦,都到家了手松開呗。”沈順清往地板上一坐,伸手去掰肉嘟嘟的小拳頭。
曲聽秋眼睛眨巴眨巴像是能掐出水來,跟小貓嗲叫似的柔柔喊了聲“疼”,這一聲貓叫讓沈順清的心也揪了起來,手上動作輕了許多,耐心的哄:“松開讓哥看看傷得嚴不嚴重。”
肉墩墩的小手攤開,手心一道食指長的劃痕清晰可見,暗紅色的血凝固在傷口邊緣,看得沈順清心疼極了。
曲聽秋受傷和他脫不了幹系。
沈順清是附近的“小霸王”,從小擅長翻院爬牆扔鞭炮炸糞坑,雖說上高中後性子收斂了些,但掩不住愛玩本性,這天正手癢對小夥伴們炫耀“打水漂”神技呢,也沒注意到有人在暗戳戳的偷師學藝。
打水漂講的是巧勁兒,瓦片順着手心飛出去才能飄起來。嬌滴滴的曲聽秋哪懂這些,撿了塊薄瓦片就往水裏扔,水漂沒打出來反倒把手劃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吓得沈順清趕緊把人牽回家。
“不會玩就別玩,被阿姨知道我們都要挨罵。”
曲聽秋生得白淨,細皮嫩肉像個瓷娃娃,又是從小就被樓裏大叔大媽當心肝寶貝疼着的,平時有點小嗑小碰都惹一堆人憐惜,更別說流血了。沈順清也見不得這小祖宗受傷,詞嚴厲色地吓唬了幾句,滿屋裏找創口貼。
“創口貼在外面。”小祖宗突然開口,可憐兮兮地說:“可是……出去拿就會被媽發現了。”
“被發現也要貼。”沈順清不輕不重的在傷口邊緣捏了一下,疼得曲聽秋牙一呲,幾滴眼淚懸在眼眶打轉。沈順清一看壞了,小祖宗要哭,也來不及想,抓起肉肉的小手就放嘴邊輕輕舔了一下。
柔柔膩膩地像貓爪子撓人似的,還帶了點舌頭上的溫度。
這一突如其來的動作把剛還喊疼的曲聽秋也舔懵了,眼淚也忘了掉,臉紅的跟番茄似的,咻得一下就把手抽回了,心跳撲通撲通的。
沈順清頓時面子有點挂不住,不由得大聲:“緊張什麽!口水可以消毒。”
曲聽秋轉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小聲嘀咕:“別把小飛吵醒了。”
又把肉嘟嘟的小手掌伸回他面前,硬要往他嘴上湊。
“切,誰要幫你消毒,自己洗手去。”沈順清壓低了聲音,見眼前小腦袋垂了下去又輕輕補了句:“我去拿創口貼。”
曲聽秋頭埋得更深,傻乎乎盯着手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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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冬天林城格外的冷,天氣預報不厭其煩得科普反厄爾尼諾現象,老百姓們聽得一知半解,逢人就說“遭遇史上最冷冬天”。
前所未有的寒冬像是一種預兆。街上人跡罕至,人們蜷縮在門窗緊閉的房間裏抵抗嚴寒。整個林城供氣不足,主婦們就着微微火苗下廚,還有老人離不開煤炭爐子,為了保暖固執地不開窗通風,熏得滿屋刺鼻味道。居委會大媽們整天在樓道巡視就為防誰家又着了火。
沈順清某天放學回家才知道曲家出了事,身穿制服的警察已經拉起黃色警戒線,把圍觀人群攔在外。
而後的事情沈順清已經記不太清了,也記不得是自己父母說的,還是從張家婆李家姨嘴裏聽到的,總歸是煤氣中毒一類的說法,說是當曲墨儒下課回家時,湯已燒糊,現場雖未起火,但妻子和年僅7歲的小兒子昏迷不醒,送往醫院後不治身亡。
當天,沈順清在人群中見過曲聽秋一面。
像是從學校匆匆跑回來的,頭發被風吹得亂如雞窩,鞋上沾着髒兮兮的泥,小小的人兒一動不動地站在警察身後,肉嘟嘟的手掌捏成拳頭,全身像受驚吓的貓一樣緊繃着。
他從來沒見過如此狼狽的曲聽秋,記憶中的曲聽秋總是幹淨漂亮的,眼前的人卻像是挂在枯樹杈上的破布條兒,風一吹,就搖搖欲墜。
年幼的沈順清心狠狠的抽痛了一下。
此後,萬念俱灰的曲墨儒如行屍走肉,成天不知所蹤,好幾次還是沈家人見曲聽秋孤苦伶仃的蹲在樓道裏,把娃兒收留了,讓兩小孩相伴而眠。
遭遇變故的曲聽秋像是失去了與人交流的能力,除了吃飯前會小聲說謝謝,絕大多數時候是安靜的,像是保持一種臨戰的姿态與外界對抗。
沈順清想起院子裏的野貓,一有聲響就警惕地躲起來。
他擔心曲聽秋也躲起來,猶豫着不敢靠近,只得遠遠得看着他日複一日的吃飯睡覺上學。
直到有一天,沈順清放學回家才知曲家人搬走了。
曲墨儒是個外來書生,除了寫作什麽都不會,留在林城完全是為了嬌妻,如今萬念俱灰筆不能提,也斷了經濟來源。後來聽說是帶着曲聽秋回了G市,街坊鄰居唏噓了幾句感嘆世事無常,又各自忙活去了。
那天,沈順清在曲家門口站了很久。
對沈順清而言,兩人此後的關聯無非兩個走向,要麽人海茫茫天各一方,要麽他日有緣,久別重逢把酒言歡。
沒想到命運跟急轉飄移似的硬生生扯出第三個劇本:四年前,沈順清遭遇車禍送往醫院。醒後坐在輪椅上的他,被母親從住院部推出來時——見了鬼。
十年不見的曲飛保持着孩童模樣,站在七八米外的花壇邊睜大眼睛看着他,沈順清覺得自己大概是在病床上躺久了出現幻覺,難以置信地揉了幾次眼睛後發現“人”還在。
兩人大眼瞪小眼互盯了半天,就在他想喊出曲飛的名字時,曲飛突然哧溜一下——跑了。
跑得賊快,根本追不上,就算他沒坐輪椅也追不上。
畢竟那麽大個花壇,曲飛連個彎兒都不轉,硬生生的穿過去了。身體靈活地穿過泥土,嵌進正中間的人造噴泉,又從花壇另一邊鑽出來,一溜煙跑沒影了。
媽呀,吓死人了。
後來沈順清發現曲飛老是在他身邊晃。
他複健,曲飛就在門外探出半個腦袋;他拆線,曲飛就站在護士身後緊張兮兮的盯着他受傷的腦袋;他上廁所曲飛直接從門外穿進來,差點沒吓萎。
沈順清在內心感嘆了一萬遍這劇本“連于X都不敢這麽寫”,才接受了自己“見鬼了”這個事實。
而此刻,他也只不過是在腦海裏把所有姓曲的都回想了一遍,才試着問問身邊的小鬼,哪知曲飛一眼就認出來這是他哥。
要說曲聽秋的模樣,他其實有些記不清了,只記得曲聽秋甜膩膩地叫着“沈哥哥”時發出的音調,尾音稍稍上翹,像是舌尖俏皮地打了個卷兒。
“你哥不是叫曲聽秋麽?”
沒記錯的話,應是臉蛋粉嘟嘟、眼睛水汪汪的才對。
且不說這人不叫這名,就這彪悍體型、眼角歪歪扭扭的疤,實在沒法和記憶中的瓷娃娃聯系在一起。
“他叫曲霆,長得五大三粗的。”沈順清補充。
曲飛急得跳腳:“這就是我哥!他就是改叫曲奇餅幹、長成一頭熊也是我哥!”
好了好了你別激動,等會我家燈泡又保不住了。沈順清心裏念道,輕撫着小鬼的背,順勢彎腰撿起手機,一句“确定麽”還沒問出口就發現屏幕漆黑,重啓幾次依舊沒法開機,分不清是他摔壞的還是曲飛電壞的,無奈的看了曲飛一眼。
“對不起。”曲飛小聲地說。
沈順清揉了揉曲飛的頭表示沒事兒,又開電腦讓陳燦把照片再傳了一次。這次比較清楚了,圖片放大後連右眼角的傷疤縫了幾針都看的一清二楚。
沈順清拿着鼠标晃了會兒,見曲飛不吵不鬧站在旁邊,伸手一撈把“人”抱在胸前。雖說一人一鬼擠在一張凳子上有些驚悚,但在他心裏曲飛不一樣,曲飛更像是他的家人,他甚至很排斥用鬼來稱呼曲飛。
“還記得你哥長什麽樣麽?”沈順清試探着問。
“嗯。”曲飛一臉認真:“是我哥,不會錯。”
沈順清看着照片,試圖把眼前的人和記憶中小小的人兒重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