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有個人不見了
林城是個臨江三線小城市,早期靠水運而興,後政府以低廉的土地價格引客商投資建廠,大批産業園落地生根,城市地位伴随化工污染和霧霾直往上串。
曲霆剛走出機場就被空氣中的酸味嗆了個準兒,一口氣憋在喉嚨上不去下不來,只好仰起脖子,左手摁了兩下喉結發出嘎嘎的聲音,舉止十分怪異。
“老大,你不舒服啊?”一個20歲出頭的小夥子湊上來。
此人名叫王海,名義上是曲霆助理,細看面相鷹頭雀腦、眉目間比一般人多幾分嬉皮氣,倒像是演小品的。
曲霆回頭遞給他一個多事的眼神,王海趕緊改口:“曲總,分公司的人來接咱們了,車等着呢。”
機場外,陳燦舉着單反對準曲霆和一衆接機人員飛快地按了幾張,又将照片發到沈順清QQ上。
沈順清收到照片也是一驚:“你怎麽跟到機場去了?”
“好奇。”陳燦回複如性格般惜字如金。
沈順清哭笑不得,昌盛派人來林城也就為處理搬遷一事,大可通過區政府搭橋大大方方采訪,陳燦此舉反倒多餘。
沈順清把人勸回,又點開發來的照片。陳燦攝像專業出身,抓拍十分敏銳,幾張照片中曲霆不是站在衆人中間就是走在最前,一看就知是主角。
兩指一攆,照片放大後細看,“主角”年齡約二十七八歲,身形健碩,蓄着一頭短發,眉宇棱角分明,但一身穿搭不倫不類,灰色休閑西裝裏搭着一件深V松垮T恤,胸口印着誇張的幾何圖案,敞開的領口露出大片小麥色的皮膚,脖子上還戴了根俗不可耐的金項鏈。
沈順清當即就給人就下了個纨绔子弟或花天酒地富二代的結論。
集團高層下了命令必須在開工前處理好搬遷事宜,接機的人不敢耽擱,把人請上車就開始介紹進展,卻見曲霆興趣缺缺,望着車窗外一聲不吭,看不出情緒。
王海輕咳兩聲示意對方閉嘴,又湊到曲霆耳邊,“老大,您這是榮歸故裏啊?”
曲霆突然扭過頭來,冷淡地看了王海一眼。王海是個人精,立馬屁颠颠的說:“剛跟着您那會兒,經常聽您講起老家嘛,沒想到這次真把我給勾來了。”
約是“老家”兩字取悅了曲霆,曲霆收回目光,不輕不重踹了王海一腳,王海嘿嘿直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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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屬材料準備齊全,7戶老人的家庭背景、補償條件逐一彙報。
為首的程大爺育有一女,嫁到臨縣生了個千金,每逢節假日才回城看望兩老。女婿是個孝順又不差錢的煤老板,老人不願搬子女也由着他。其餘六戶倒不如程家富有,只是住了大半輩子沒挪過窩,念舊又以程大爺為尊就跟着附和。
曲霆擡頭看了眼四下的環境,片區多是上世紀六十年代的老筒子樓,最高的房屋不過五層,一層五間房建成一排,戶與戶之間用鐵栅架隔開,雜亂無章的電線鐵絲混在一起,挂着五顏六色的內衣和發黑的熏肉,樓道透着一股舊腐味兒。
繞着片區走完一圈後,曲霆在王海耳邊私語了幾句。
兩周後,沈順清突然接到王有孝的電話,耐心聽對方扯了七八分鐘才從大段陳詞中抓住重點——有三戶簽了協議。
區領導正愁如何向市裏彙報,如今有了進展,王有孝欣喜若狂。但說到簽字原因,也不敢說自己有功,純粹是走了狗屎運。
幾天前片區遭了賊,小偷順着樓從上到下翻了個遍,老人早上醒來一看,門敞着抽屜散亂着,吓得三魂丢了七魄,趕緊報案。
民警一看這案情也懵,片區大部分人都已經搬走,一到晚上就黑燈瞎火,廢棄家具器皿丢一地也沒人收拾,這地方別說偷竊,拐個彎都可能被滿地狼藉絆倒。
老爺老太擠在狹小的派出所裏跟炸開鍋一樣,民警登記完一算,這家少兩百,那家少五十,最後加起來還沒前些天抓到的公交車慣偷涉案金額高。
這剛到立案标準的小盜竊,民警實在提不起興趣,但面子上的活兒還是得幹,裝模作樣去周圍詢問了一圈,沒想到還真給找了條線索。
就在片區外的項目施工部,有人起夜時見到鬼鬼祟祟的人影往大馬路上跑了,大馬路監控齊全,民警調來一看是個“老熟人”,三五下就逮着了。後來一衆老頭老太感動得送來錦旗,民警們也順水推舟做了點思想工作,說這老居民區不安全,照明不好又不防盜雲雲,說得老人心裏發毛,三戶膽小的沒幾天就把字給簽了。
雖然德高望重的程大爺不在其中,但也是突破性的進展,沒多花錢沒起沖突,靠着一個不怎麽聰明的賊就把事情推動了。
沈順清去環城區派出所問了通,得知那賊本就在附近活躍,臨時手癢偷點零花,最後處了罰金拘役四個月,現在人還被拘着。
“那些老人為丢了幾百塊心疼,每天來問啥時能破案,我們看着也揪心,就勸他們早點搬到環境好的地方,沒想到給勸動了。”老所長感嘆老人不易,又說人到了晚年也就求個平安,最後下了個“歪打正着”的結論。
可沒幾日,片區又出了事兒。
這次比入室盜竊嚴重得多——有人當街搶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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線索來源于網上一小段視頻。
典型的路人手機拍攝,鏡頭晃動的厲害,背景嘈雜。一群人圍着一衣衫破爛的老漢拳打腳踢,人群外有個兩三歲的女娃娃哭個不停。
發帖人義憤填膺的說有人當街搶孩子被群衆救下來。視頻網上瘋傳立馬引起網友憤慨,點擊量瞬間破萬。
沈順清趕到派出所時發現陳燦也在,才想起有好幾周沒見到他,不過記者這行獨來獨往,每天在外奔波,忙起來同事之間一兩個月見不着也不足為奇。同時趕到的還有其他媒體,不一會兒連王有孝都來了。
快退休的老所長看着這一屋子人物,覺得自己流年不利,說着“還在審先等等”轉身進了審訊室。
“您怎麽還親自過來了?”沈順清遞了根煙。
“知道差點被搶的孩子是誰麽?那是程大爺的孫女。”王有孝接過煙,兩條愁苦的眉都快擰成結:“網上有人說是這開發商為了把人引開強挖房,演一出聲東擊西的戲,簡直胡說八道。”
沒搬的還有四家,引走程大爺一家直接挖房也無濟于事,但人言可畏,區裏怕負面影響發酵,派王有孝來問進展。
“那開發商挖了嗎?”沈順清問。
“挖個屁,這風口上能挖嗎?曲總現在也在往這邊趕呢,不知道哪個孫子造謠。”王有孝狠狠呸了一聲。
誰?沈順清剛想問就感覺被人拽了一下,回頭見陳燦抓着他的袖口伸手一指,門外有人緩緩逼近,正是之前抓拍照片中的主角。
“曲總您來啦!”王有孝迎上來,還不忘拉着沈順清:“這是昌盛總部的曲總,上個月才到咱們林城。”
說完又介紹起沈順清,說是赫赫有名的記者又是他老朋友,滔滔不絕的把沈順清誇了一通。
沈順清這才看清照片主角,面相雖年輕,但個子足足比他高半個頭,又肩寬體健,身形看起來像是大他一圈。脖子上的金項鏈粗得紮眼,膚色也比照片中更黑,細看右眼角還有一條小指長的疤。曲霆眯起眼時,暗紅的疤像半截蜈蚣一樣向上挑起,讓人一時間在“纨绔子弟”和“地痞流氓”中找不到一個更妥當的形容。
曲霆顯然也在打量他,眼神交彙後就沒挪過地方,直勾勾的有點灼人。沈順清覺得那眼神裏藏着點什麽,不過在眼下的場合也劃歸為開發商對記者的戒備了。
記者收到過的有色眼光太多,仇恨的、輕視的、防備的數不勝數,練就了他刀槍不入的臉皮,此時沈順清先有了反應,從容掏出名片遞過去:“《林城早報》記者沈順清,曲總多多關照。”
曲霆的視線從沈順清的臉移到手指,卻是沒動。
沈順清就着雙手遞名片的姿勢,跟呈奏折的太監似的十分尴尬,狐疑地擡頭,這一來正好看清曲霆臉上一閃而過的詫異和一丁點迷茫,還來不及揣摩這表情的含義,對方突然飛速抽走了名片,冷冷開口:“有筆紙麽?”
沈順清自認閱人無數,也被這瞬間動作晃愣了。
沈順清還沒回過神,身後一語不吭的陳燦突然将翻開好的采訪本和筆遞到他面前,體現了一個合格後輩的優秀素質。
曲霆輕輕挑眉,視線在兩人身上轉了一圈。
“沒帶名片,就寫本上吧。”曲霆說完,簡單寫下“昌盛地産副總經理曲霆”字樣和一串手機號。
曲霆下筆蒼勁有力,但字不算好看,一筆一劃生硬得像是小學生臨帖。
沈順清一邊內心吐槽長得跟套馬的漢子似的人居然寫着一手稚氣未脫的字,一邊伸手收回采訪本。無奈本子另一端被曲霆捏在手裏,沈順清輕輕抽了一下居然沒抽動,心中閃過一連串“黑人問號.jpg”。
王有孝不知這兩人捧着個本子站着不動是演哪出戲,找不到打岔的機會,派出所老所長恰時機的走出來打斷了僵持。
“是個烏龍。”老所長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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搶孩子的是個流浪漢,非本市人,全國各地都混跡過,才來林城沒幾天。正巧今天程大爺的女兒帶着孫女來看老人,孩子在家待不慣,老人就帶她下樓。小孩腿腳靈活跑得快,不一會兒就和程大爺拉開了距離,等老人走出樓道口時孩子居然不見了。
“那流浪漢說自己又累又餓,看見個獨自玩耍的孩子,一時鬼迷心竅也不知道怎麽抱着孩子就跑了。”老所長說。
沒跑幾步孩子就哭鬧起來,流浪漢才回過神,大夢初醒般站在馬路中央發呆,孩子一用力就給掙脫了,老人也哆哆嗦嗦趕了過來。後面就是路人拍攝的畫面了——一群人圍住流浪漢拳腳相加,扭着送進派出所。
在場的聽完都感覺莫名其妙。嫌疑人是否有前科、精神病史一類還有待審,一時也得不出最後結論。電視臺記者只好随意取了幾個景,拍了些警方提示照看好小孩等畫面後收工離去。
“這事兒跟昌盛沒關系。”曲霆說着,眼神卻是落在沈順清身上。沈順清感覺到視線,不禁回頭,卻見曲霆把頭扭向一邊。
“沒關系就好,沒關系就放心了。”王有孝搭腔,又叮囑民警趕緊網上發案情通報澄清。
一場“拐賣孩童案”雷聲大雨點小,沈順清和陳燦面面相觑,也打算打道回府。
“你怎麽跑這兒來了?”沈順清擰車鑰匙點火。
陳燦正系安全帶,聞言一愣:“您不是讓我盯着環城東路片區?”
沈順啞口,他也就被餘小文的事兒耽擱那天随口說了句,沒想到陳燦盯了近一個月。
“改行當狗仔得了。”沈順清笑。
陳燦平日寡言少語,都是問一句答一句,這話他也沒法接,埋頭取出相機往手機裏導照片。
兩人并排坐在車裏,太安靜顯得尴尬,沈順清只好又開口:“盯出什麽了?”
陳燦擺弄手機,過一會兒才道:“那個曲總認識你吧?”
不是“是不是認識你?”而是“認識你吧?”語氣中肯定的分量不一樣。
沈順清察覺這細微的差別,右腳輕踩在剎車上。陳燦身子一傾,從手機中擡起頭:“我就覺得你倆認識,他看你眼神不太一樣。”
沈順清扭過頭,盯着他看了兩秒。
認識?的确有這個可能,畢竟曲霆的怪異舉止像是針對他。沈順清在腦海裏把所有認識的姓曲的過了一遍,從小區快遞員到某局局長。
可“眼神不一樣”又是怎麽個不一樣?不怪沈順清沒看清,連他自己都能感覺到,每次視線相對,對方總是不動聲色地把目光偏向別處。
“不過,有個人不見了。”
趁着一個紅燈當口,陳燦突然把手機舉到沈順清面前。
“什麽?”沈順清沒聽清。
“當天從機場出來的是兩個人,除了今天見到的曲總,還有一個提着行李跟在他身後的,像是助理。”陳燦放大一張照片指着王海:“這人第一天還跟着曲總去片區看過,後來就不見了,今天也沒出現。”
沈順清還沒從上一個問題中回過神來,陳燦又抛了個深水炸彈,這次他覺得陳燦不應該去當狗仔,而是應該去考刑偵隊,想起趙博文說這孩子機靈,說不定真有過人之處。
“會不會有別的安排?”
“不知道,”陳燦手指滑過一張張照片:“這大半個月都是曲總一個人去片區,這人沒在。”
所以,陳燦的意思是——
曲霆是他認識的?
還有,另一個人去哪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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