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你又撿了個小鬼?
回到報社,沈順清對着征地文件發愁。
不肯搬遷的共7戶,都是年過七旬的空巢老人。帶頭的程大爺是退休教師,文化水平最高,其餘老人唯他馬首是瞻。
開發商不怕談錢、就怕老人講情懷。老人想守着這三分地入土,任何條件都不聽。
趙博文收拾完東西,見沈順清坐着沒動,問了緣由也給不出好建議,只好勸他別急,早點下班。
分城路是上下高峰的重災區,轎車、公交車和偷進城的大貨車全擠在狹窄的車道上,幾輛花花綠綠的自行車見縫插針,剩餘空隙連只貓都穿不過去。
紅綠燈變了三輪才挪近路口,沈順清摸出一根煙夾在手上,又突然把頭探出車窗外朝馬路對面看去——一男孩孤零零地站在雙黃線上,等待通行的車輛從他右側排開,感受到沈順清的視線,男孩擡頭和他對視了一眼。
綠燈剛亮,前排的五菱宏光就用媲美蘭博基尼的起步速度沖過路口,雙向車流把男孩困在狹長的雙黃線上。男孩站在原地,盯着沈順清的車與他靠近,在一人一車擦身而過時死死地看向他。
目光剛落,車已行駛到十米開外,沈順清猛地減速,撥亮轉向燈,後車剎車不及險些追尾,司機猛拍喇叭表達不滿。沈順清在內心說了聲抱歉,調頭轉向,靠近路邊打亮雙閃停了下來。
馬路中央的男孩直直地看着車駛回,見車停住後,微微向前邁了一小步。
沈順清将車窗搖到底,沖男孩偏了下腦袋,指向副駕駛位。男孩轉着黑溜溜的大眼睛,在來往的車流中一路小跑過來。
“別拉車門,直接上來。”沈順清把煙塞回煙盒。
男孩的身體直直的穿過車門,站到沈順清身邊。
“安全帶也別系了,坐好就行。”沈順清看向不遠處交通探頭,輕輕皺眉。
男孩聞聲坐好,高清探頭無聲地攝下這一幕——一輛白色蒙迪歐疑似故障,在路口停了片刻又緩緩開去,車內自始至終只有車主一人。
車熟練的拐過幾道彎,在一處人跡罕至的橋墩下停了下來。
這是一座跨江大橋,黑燈瞎火的江灘曾是小年輕們的幽會勝地,後來酒吧迪廳燈紅酒綠的多了,橋下荒草叢生成了名副其實的“荒郊野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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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來吧。”沈順清拉開車門,男孩身形一頓,從主駕駛座上爬過,跟着他跳下車。
“這裏沒人,別緊張。”沈順清漫不經心地說:“在路口站了一天?”
男孩點頭又猛地搖頭,用驚恐的眼神往四處看。
沈順清嘆氣,伸手在他頭上做了一個輕撫的動作,男孩才緩緩開口:“我早上上學被車撞到了。我看到有人把我……我的身體,擡上了救護車。”
沈順清靜靜等着下文。
“我跟了過去……結果又回到路口。”男孩怯怯地說。
“我……大概是死了?”
夜幕降臨,黑雲像巨大的網倒扣在江面上,把夾雜魚腥和濕腐味的空氣牢牢籠住,透着一股膻臊的臭味。
“認得字麽?”沈順清摸黑點開QQ,把手機伸到男孩面前:“念給你聽?”
201X年10月16日8時25分許,西區分城路口發生一起交通事故。經警方調查,肇事者李某駕駛嘉A3XXX4號小型普通客車,沿分城路由南向北行駛至分城路口時,與路面行人餘某某(男,8歲,林城第二小學三年級學生)相撞,造成行人餘某某當場死亡。
“果然是死了啊。”男孩失去力氣般蹲在地上,蚊子似的嗡:“那我現在是?”
“鬼?魂?我也不知道怎麽稱呼,挑個你喜歡的吧。”沈順清也跟着蹲下來,撿了根枯草在指間繞着。
“別人都看不見我,只有你。我早上看到的人是你吧?”
“我不知道其他人能不能看見。”不過我實實在在看見了,還讓你上車,像和空氣對話般和你說話,沈順清心想。
“我想我父母可能在醫院,但我去不了,總是回到路口。”小鬼低頭将腳邊的草扯成兩截,若有人經過定能看到野草憑空折斷的驚恐畫面。
“從分城路口往東南西北延伸,3公裏以外的地方你都去不了。超過這個範圍,你就會回到死的地方。”沈順清說死字的時候有稍許停頓,又接着說:“聽說過鬼打牆麽?跟那個類似。”
看着小鬼茫然的眼,沈順清耐心的解釋:“簡單的說,太遠的地方你去不了,你就這麽理解吧。”
小鬼點頭,半晌,發出幽幽的聲音:“為什麽?”
夜色漸沉,空氣愈發壓抑。偶爾有浪濤聲層層敲打着耳膜,之後又陷入無邊的寂靜。
沈順清望向翻湧的江面。
為什麽?因為你心中有憾,被禁锢在原地。
許久,他站起身,拍了拍褲腿:“長話短說吧,你确實死了。”見小鬼沒有過激的反應,才繼續道:”現在這副模樣,因為還有心願未了。如果你告訴我,我會盡力幫幫看。”
“我想見爸爸媽媽,他們去醫院了。”小鬼飛快答道。
沈順清目光停在江面上,像是在思考,不一會兒又低下頭,反問:“你怎麽知道你父母在醫院?”
“我跟着救護車時聽到的,警察說我父母已經趕到了醫院。我跟了一路……”
可惜又回到了路口。
沈順清掏出煙,在煙盒上點了兩下:“你叫什麽?”
“餘小文。”小鬼小聲回應。
“小文,你的心願不是這個。“沈順清摸了摸餘小文的腦袋:“至少臨死的一瞬間,想的不是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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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後的餘小文還算冷靜,也可能用了近一天的時間來接受事實,自上車起就不吵不鬧,一人一鬼交流順暢。沈順清叮囑了幾句“不要亂跑、想想心願”一類後驅車回家,被“撞鬼”一耽擱,到家已快九點。
剛走出電梯口,就見一胖胖的婦女站在他家門外,耳朵緊貼着門,吓得他一抖,差點分不清眼前是人是鬼。
倒是婦女聽見腳步聲,敏捷的收回了趴在門上的動作,驚訝道:“沈記者您剛回來?我聽着電視聲音挺大,以為您在家呢。”
沈順清這才看清眼前人是小區居委會大媽,再一聽,的确有鬧哄哄的電視聲音從屋內傳出,不由得輕輕皺眉,在包裏翻找鑰匙:“剛出去買煙,電視沒關。”
推開門,屋內空無一人,吊燈壁燈廊燈卻大剌剌的亮着,電視裏滿臉玻尿酸的男女主角正在激烈争吵,聲音刺耳。
沈順清瞟了眼亮晃晃的客廳,順手把玄關的燈關了,又回頭露出個眼帶桃花的笑:“有事兒?”
大媽也被屋內這“光芒萬丈”的陣仗吓到,剛想批評現在的年輕人不環保,就被突如其來的笑容迷暈了。
沈順清已過而立之年,神态與氣質上介于年輕和成熟之間,颀長的身材搭上五官分明的臉,全身一股雅人深致的氣質。再加上記者多年角色轉換演技一流,插科打诨時放`蕩不拘,一本正經時眼裏的精光又有些逼人。此時他俊逸的臉上噙着一抹輕佻的笑,勾得大媽秒變迷妹,一臉沉醉的遞過一張調查表。
電視吱的一聲畫面一片漆黑,聲音戛然而止。
“電視機短路了。”沈順清解釋。
迷妹呵呵幹笑。
燈忽明忽滅。
沈順清咳:“要填什麽?”說完倚在門口,從包中掏出鋼筆。
“哦哦,就是社區滿意度調查,您看着寫點意見。”大媽從迷妹角色中清醒,眼神驚恐,聲音發顫。
沈順清字極好看,所有選項都填上滿意,還把居委會工作誇得天花亂墜。
大媽心花怒放,方才恐懼被抛之腦後。
沈順清滿臉笑意說了句“辛苦了”并禮貌的把人‘關’在門外,語氣平靜,對着空蕩的房間像是自言自語:“無聊了?居委會大媽你也戲弄。”
“嘿嘿,确實無聊透頂……”
稚嫩的聲音近在耳邊,聽聲音像是小孩,看樣貌——若從旁人看來,屋內除沈順清外空無一人,在沈順清眼裏卻有個擅自打開他家電視兼戲弄他人,此時正站他身邊的“熊孩子”。
沈順清右腳一蹬,麻利的脫下皮鞋,眼皮也不擡:“曲飛同學,既然你有心戲弄大媽,能否放過我家的燈和電視。”
“你晚歸了嘛。”被喚作曲飛的“熊孩子”打開鞋櫃,将一雙藍色拖鞋扔在沈順清腳邊,嘀咕:“我看電視呢,那位大媽一個勁兒的敲門。明明沒人應,難道不知道屋裏沒人嘛。”
呵,這屋內亮如白晝、聲音嘈雜,怎麽看都像是有人。
雖然不能算個“人”,和餘小文一樣,似鬼魂一般的存在。
“好吧,是我回來晚了。”沈順清寵溺的揉了揉小鬼的頭,換鞋進屋:“我還有點工作,你可以繼續看電視,鞋就扔那兒。”
沈順清工作能力一流,生活技能為負,最擅長的家務是燒的一壺好開水,對于皮鞋這種“反正明天還要穿“的物品,通常是脫在門口一甩了事。
曲飛還是将鞋整整齊齊擺放回鞋櫃。
沈順清泡了碗泡面端到電腦前搜索環城東路片區改造,又打開百度地圖。曲飛在繞着電腦桌飄了幾圈,見沈順清真不理他,覺得無趣便要走。
“曲飛,”沈順清突然攔住他:“你之前說向你們這樣的……是要圓了最後心願才會歸去?”
沈順清對把曲飛叫做“鬼”有些抵觸,每次字到嘴邊,又會不自覺的繞開。
“是啊,你不也幫了許多了麽,”曲飛聳肩:“上次幫突發心梗的婆婆見孫子,還有那個失戀自殺的姑娘……”
沈順清打斷:“除了完成心願時能解除限制,其餘時候都是禁锢在死亡點3公裏範圍內麽?”
曲飛點頭。
“今天有個小鬼說想見他父母,但他父母在醫院時,他卻去不了。”他用手指敲着顯示器,屏幕上顯示最近的醫院離分城路口約3.9公裏。
“你又撿了個小鬼?哪兒呢?”曲飛東瞅西望。
“沒帶回來。” 有你一個就夠嗆。“注意問題重點好麽?”
“那就說明他最後的願望不是這個呗。”曲飛失望:“小孩子嘛,可能剛死還有點懵。”
像我這種死透了的就樂得自在,曲飛低頭看着自己身上的小熊睡衣,心想着若還在世,他今年也該21歲了,已是可以穿西裝打領帶的年齡,可他14年前就已停止生長,保持着7歲孩童模樣——矮個頭、光着腳,穿着滑稽的睡衣。
電腦畫面突然不規則地抖動,閃出一串串代碼,沈順清回頭卻見曲飛不在房間內,無奈将電腦重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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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早晨,曲飛不見蹤影。沈順清不以為然,曲飛本就來去自如,時常轉眼就不知去向。
向趙博文請了半天假,直接到分城路接餘小文。餘小文似乎已習慣這輕飄飄的身體,在沈順清的車減速通過路口時,輕飄飄地從車外鑽進坐上副駕。
“心願想到了?”沈順清問。
“大概。”餘小文:“我女朋友要過生日了。”
沈順清一腳急剎:“你還有女朋友?”
餘小文身子随之一栽:“有啊。可漂亮了,叫萌萌。”說完臉色一沉,小聲嘀咕:“如果不是死了,我打算放學後去買禮物的。”
沈順清看着這個八歲就離世的小孩,縱有萬千吐槽也憋回心裏了。
餘小文心願簡單,想買個發夾送女友。
沈順清帶他去超市,餘小文也挺開心,看到喜歡的就拿,要不是沈順清手快,或有眼尖的顧客能看到商品騰空飛起的畫面。
抵達林城第二小學時,校辦主任詫異地将人迎進校:“沈記今天怎麽來了?”
沈順清開門見山:“聽說昨天去世的餘小文是貴校學生?”
“是啊。”主任嘆氣:“沈記為這事兒來?”
“無關工作。我和那孩子有些私交過來看看。班上是不是有個叫葉萌萌的女生?”
得知并非為采訪而來,主任神色舒展許多,帶人走到教室外指向一個梳馬尾辮的女孩。
樓道的燈突然一閃一閃的跳動,發出呲呲響聲,沈順清擡手搭在餘小文的肩膀上,在主任眼裏呈現一個怪異的伸展動作。
“就是那孩子,我能和她說幾句話麽?”
主任一邊讓老師把孩子帶出來,一邊尋思着找電工檢查電路。
“冷靜點。”沈順清對着餘小文做口型,走到女孩面前。
主任驚愕地看着眼前一幕——
沈順清蹲下`身從口袋裏掏出一枚發夾,在女孩耳邊說着什麽,叫葉萌萌的女孩眼眶一紅,整層樓的燈齊刷刷地亮起,大白天裏不要錢似的燒。
主任陪沈順清走到門口,又緊張兮兮地使喚門衛聯系電工。沈順清看着驚慌跑走的背影,伸手就想掏跟煙叼上,又想到身處校園,只好把手插進兜裏。
餘小文消失了。
在他的小女友接過發夾的瞬間就無聲無息的不見了。
沈順清心情低落了幾秒,手指在兜裏輕輕敲着煙盒。
4年前,沈順清在醫院撿到曲飛時,曾心情複雜地躲進廁所抽了一地的煙。
後來,他把曲飛帶回家,也遇到更多心願未了的亡人,力所能及的送走他們。
除了曲飛。
手機不合時宜的振動打斷思緒,來電者是陳燦,沈順清請假前派他去環城東路片區盯着。
“沈哥,昌盛集團總部派來的人好像到了,分公司的人去機場接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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