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死了個孩子
比上班高峰堵車更讓人糟心的,要屬車流最前方,警車和救護車像兩座大佛似得停在道路中間,急促尖銳的鳴笛極不和諧的交雜在一起,彰顯這不是普通的堵車,更像是出了事故。
等候放行的司機伸長腦袋張望,警車上跳下幾位小年輕熟練地擺放反光錐,在擁堵的馬路中間劃出一條臨時車道。
“出什麽事兒了?”沈順清搖下車窗。
年輕交警左右瞟了眼:“車禍呗。”
沈順清湊出半個身子朝前望去,白衣護士圍作一團,三四個交警一邊扯着警戒線一邊疏散圍觀人群,有市民看熱鬧往裏湊,被五大三粗的交警齊齊攔住。
“撞了個孩子?”沈順清冷不丁地問。
小交警吓一跳,也踮腳往人群中瞅,黑壓壓一片,哪裏看得清躺在地上的是人是畜?再一回頭見車輛已經疏通得差不多,趕緊催促:“快走,別圍觀。”
沈順清嘆氣,緩緩發動車。
湊熱鬧的市民圍成一團,救護車上不斷有人擔着器械跳下。人群最外圍,一個孩子死死地盯着地面,像一樁木雕,車滑過路口時,突然回頭看向沈順清。
沈順清搖起車窗,踩下油門。
人堆裏的唏噓聲,交警的催促聲,救護車忽高忽低的鳴笛聲,都被甩在身後。
《林城早報》是家經營了二十多年的老報社,創刊時八層高的大樓可謂睥睨群雄,風光了好一陣子,也不知是應了“文人酸腐”還是“高風亮節”,眼看方圓百米內二三十層的酒店相繼拔地而起,這飽經風霜的老院卻沒裝修過,如今牆皮脫落藤蔓垂檐,反而顯得蕭條了。
沈順清畢業後考進《林城早報》,從實習生做到主筆,一晃就是八個年頭。
剛到報社,就見私車橫七豎八停了滿院,門衛趕緊奔了出來:“沈記,您今天來晚了,沒停車位了呀。”
“沒了更好,他不用停,馬上就出去。”一道熟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沈順清回頭,呵,一輛老二八矯捷的從密不透風的車堆裏穿過,采訪部主任趙博文挽起袖子,右腳一蹬,把車利索的停在兩車夾縫中,行雲流水一氣呵成,倒是把沈順清看樂了。
“趙老師,您這二八怕是不愁沒地方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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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你們這些年輕人明知院子小還非開四輪兒的車。”趙博文是個四十多的老學究,工作一絲不茍,但私下性子随和,又是沈順清入行後的老師,兩人交情匪淺。
“說正事,環城東路那片區征收的事兒好像出了點問題,你去看看。”趙博文說。
沈順清樂了:“征地這事兒有啥好看的,白跑。”新聞報道有紅線,敏感話題不讓發。
“少跟我貧。”趙博文湊到車窗前:“片區改造下月就要開工,現在征收辦不下來,市裏指明了要區領導彙報原因。”
雖不能刊登,但記者還是派得上用場——趙博文言下之意就是環城區領導找報社幫忙,寫篇彙報巧妙地幫區裏說說好話之類,有點功夫的記者們都沒少做這活兒。
上面壓下來的工作,沈順清還能說啥,無奈挂擋倒車。門衛見狀笑逐顏開,卻見車剛挪兩步又停了下來。
“帥哥,您再往前一步,您那張玉樹臨風的臉怕是要糊了。” 沈順清突然伸出頭喊道。門衛回頭一看,車尾站着一正玩手機的小年輕,約是玩的入迷,身子已經緊貼車屁股了。
小年輕聞言也是一驚,止步擡頭,露出一張絕好看的臉。
“陳燦啊,來的正好,跟着小沈一起去外采。”趙博文招手。
陳燦收起手機,畢恭畢敬喚了聲趙老師,又沖沈順清打招呼:“沈哥早。”
“他也去?他那長槍短炮一拿出來,不怕搬遷戶直接撲上來啊。”沈順清壓低聲音。
“我看這孩子挺機靈的,就是缺乏經驗,讓他鍛煉鍛煉。”趙博文一錘定音。
陳燦是新進的攝影記者,平時話不多,偏愛玩手機,但為人懂禮,長相又實在加分,也算讨人喜歡。
“刷出什麽新聞了嗎?”沈順清看着坐在副駕的陳燦,視線停在他微微敞開的領口上。
陳燦身形偏瘦,膚色白`皙,完美比例的五官更是無法挑剔,若是搬上熒幕,怕是能混成片酬百萬的小鮮肉,在這文绉绉的報社待着,沈順清都覺得“屈才”。
“早上八點半左右,分城路上發生一起車禍。”陳燦盯着手機:“私家車撞了一名過馬路的孩子。”
沈順清想起早上所見的車禍,心沉了沉:“多大的孩子?”
“有目擊者說是七八歲的樣子,男孩。”
“身份确定了嗎?”
“這個倒沒說,不過有幾張市民現場拍的照片。”陳燦點開微博:“衣服都染血了,看着像是二小的校服。”
“救護車把人擡走了,希望命大……”陳燦喃喃道。
沈順清低頭看了眼陳燦手機上模糊的照片,狠踩油門,在一個綠燈倒數計時的路口沖了過去。
環城東路位于林城市老片區,房屋街道早就破舊不堪,去年政府引了外地房地産企業投資重建。合約簽了,工期臨近,征收還沒完工,區領導幹着急。
征收現場負責人名叫王有孝,上月剛提拔成主任,對着十多位席地靜坐的老人也是不敢貿然上前,深秋天氣裏硬是憋出一腦門汗。
沈順清把車停路邊,掏出一張百元鈔塞到陳燦手裏:“去買十幾瓶礦泉水。”
沈順清剛走近,警覺的目光就齊刷刷射過來,王有孝回頭一看,見陳燦提着滿袋礦泉水呼哧呼哧地跑向沈順清,後者接過就走向人堆,跟領導慰問似的,不知道是鬧哪出。
沈順清在人群裏環顧了一圈,視線落在首排中間穿黑褂子的老人身上。老人骨骼清瘦但精神矍铄,一身黑袍仙風道骨,和身後一衆老頭老太太相比,氣場立分高下。
“大爺,我是林城早報記者,姓沈,叫我小沈就行。您怎麽稱呼?”
沈順清今年已經31歲,早過了自稱“小沈”的年紀,但記者這行講究臉皮厚,一入戲就跟演員差不多,拉近乎套話都是基本功:“我們是接到爆料來的,有熱心市民怕你們被欺負。”
大爺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看到我身後那個年輕人沒?”沈順清扭頭往陳燦方向一偏,大爺也跟着看過去,見陳燦跟個木頭似的杵在王主任身後。
“那是攝影記者,帶着針孔攝像機。”沈順清把整袋礦泉水往地上一摞,蹲身湊老人耳邊低聲道:“這些官員稍微動一下就會被拍下來。”
別說攝像機,陳燦的手機都收回兜裏了,沈順清不僅信口開河能力高超,拉人客串的功夫更是一流。大爺聽後臉色緩和了許多:“老夫姓程,說什麽也不搬。”
“您有委屈慢慢說,只是這坐地上不是個事兒。”沈順清扭開一瓶水遞給程大爺:“您一看就是身體骨硬朗,但您瞧身後,他們可不如你,坐地上落個病根兒怎麽辦。”
說完還往大爺肩上拍了兩下:“您這身子骨好,我瞅着這一圈就您精神最好。”
沈順清舌燦蓮花,程大爺被誇得竟有些臉紅,哆嗦着站了起來,沈順清趕緊伸手去扶。圍坐的老人們見程老起身,也稀稀拉拉站了起來。
王有孝一看這陣仗,有戲,心裏簡直想對沈順清三拜九叩。
沈順清招呼着陳燦把礦泉水分給老人,走回王有孝身邊:“怎麽回事?”
王有孝和沈順清縱有幾分交情,此時也無心思客套,直接說:“還剩7戶不拿錢也不肯搬,都是老人,說是對這塊地有感情。”
“開發商那邊呢?”
“那幾個都是常駐林城市的,也急得要命。”王有孝手一揮,指向幾個圍着老人轉的年輕人,話音一轉:“聽說昌盛集團派人來了,估計這幾天就到了。”
昌盛集團就是簽下環城東路片區改造的開發商,總部在G市,前期工作全由林城分公司開展。眼下工期臨近,下面的人沒法子,只能看高層有沒有更好的對策。
沈順清聽程大爺說了半天,原因也就圍着“舍不得這塊地”打轉,三方僵持了兩個多小時沒多大進展,最後王有孝苦口婆心地把一幫老人哄散了。
沈順清一邊尋思着如何應對一邊把車開回報社。
滴滴——
QQ聲跳響。
沈順清當記者多年,聯絡人遍布各行各業,忙的時候電話短信QQ微信郵箱各種提醒音能合奏出一首《野蜂飛舞》。
市交警支隊發來的消息。
“今天早上分城路發生一起交通事故,案情通報出來了,請查收。”
201X年10月16日8時25分許,林城市分城路口發生一起交通事故,造成行人餘某某(男,8歲)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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