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就這麽灰暗真是對不住
明、下落未知,恐怕相良比誰都要心焦。
在這樣的情勢之下,又怎麽會想到我呢?
朋友處于這樣的情形下,還渴望着得到對方的關切——實在是太無恥了。
不可以。
不可以讓相良也陷入這樣的困境。這——只是我自己的問題。
然而說到這個問題——
這兩個人的關系非常奇怪。
我能感覺到德光對園枝的容忍——他絕不會離開她,出于一種近似于“吸血鬼”的目的。
夏川曾經形容過德光。
“沒有得到些什麽的話就像是行屍走肉。”
“這樣的人會不帶任何愧疚心的索求他人的溫暖,是非常卑劣的典型。”
德光是依存于園枝的。
他幾乎像是吸取着園枝的養分一般,依賴于她的愛情與溫暖。
所以哪怕是神經質的園枝,他也同樣伴随在她的身邊。
然而園枝呢?
她對于德光的愛令我困惑不解——她雖然愛着他,但在我看來最容易理解的方式莫過于——她是在供養着他,然而她卻半分也不信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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證據就是她從不肯帶他外出。
不管是尋找食物和水,又或者如現在一般——她在校舍內進行巡邏,卻不肯派遣德光。
她認為——他會逃走的。
這或許可以被認同為一種奇特的占有欲。
然而那并不僅僅是占有。
她将他視為自己的東西的同時,還不肯給予他信任。
或許。她是把德光看做是一件精美的藝術品,而并非是人類,所以是無法用對待人類的信任來信任德光。但也有一種可能,那就是——她或許從不相信德光的愛。
我認為後者的可能性或許極大。
因為我也不明白德光對她是愛,又或者是超乎尋常的依賴。
這兩人——幾乎就是在這般糾結的情感中,相擁在一起,誰都不肯允許對方的離開。
園枝出去巡邏的五分鐘後,德光又一次執起了畫筆。
他的目光沉重,神色比之前更加疲憊。
“她到底在害怕什麽?”
我忽然控制不住的問他。
這個答案是重要的。如果解決了園枝的恐懼,她或許就願意将我放走了。
然而德光在瞥了我一眼之後,又再次将目光集中于面前的畫板。
在我以為他或許不會回答問題以後,他突然開口了:
“園枝她——一直都非常在意我和夏川曾經交往過的事實。她認為,自己沒有夏川漂亮,頭腦不及她聰明,甚至連家世也不如對方……這樣的她認為夏川是她終身的敵人。即便我對她坦白多少次自己的心意,只是因為與夏川交往過的罪孽,她也是不會相信我的。”
這樣說來——其實即便沒有過與德光交往過的事實,夏川與園枝之間都是敵對的關系。
而德光自己也是明白自己從未得到過園枝的信任的。
但是——這與園枝口中所說的“怪物”是無關聯的吧?
“你知道我為什麽會與夏川交往嗎?”
他本來消沉的神色,在忽然想到這個問題的同時,變得有些微妙起來。
——甚至是期待的。
他看着我的目光,正是在傳達這點。
我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這或許是不該聽的話題。
然而話題的引導者并非是我,這個話題還是自己展開了。
他選取的角度非常奇特,是我所沒有想到的。
或許是之後的所有內容,對我來講都是令人驚訝——甚至是駭人的。
“你曾經去過夏川的家嗎?”
“有過——兩三次。”
“夏川的父母是方振的上層人物,她的家靠居着山壁,迎面是一小片樹林,順着樹林中的小道走,不到五分鐘的路程就會走到市中心的主道上。她家裏的花園是專門園丁維護的,長着一片非常漂亮的,見過就難忘的麗格海棠的花圃。花圃旁搭建着一個俄羅斯式的木質亭子,而亭子的旁邊,駕着一把搖椅。”
我不明白他說這些有什麽樣的意義。
我曾經在夏川家的亭子中喝過茶,也在搖椅上坐過。
夏川還曾玩笑般的從後面推着搖椅,欣賞我吃驚的尖叫。
“但是以前搖椅的位置,并不是在那裏的。”
德光忽然這麽說。
他望着外面的大雨,透過雨幕似乎正在看着搖椅。
這樣的神态,令我感到非常不安。
“那是在與夏川交往之前——我曾經有一段時間為了畫海棠花,天天在她家院外的一個角落裏臨摹。從下午三點到五點,這一段時間是我所能感受到光線最适宜的時間段。原本——是沒有機會看到那一切的,只不過那一天忽然感到有些莫名的胸悶。”
“有的時候是會這樣的。本來一直正在試圖完成的作品,忽然在眼前顯現出另一副模樣——從任何一點上看來都毫無價值,甚至是令人厭惡的。為了不因為一時的沖動将它完全燒毀,我走出家門,走上了這一段時間內都非常熟悉的道路——去往夏川家花園的道路。”
“本來一切都是合理的。正常的。哪怕只是區區的散步,看上一眼就往回走,勸說自己只是呼吸新鮮空氣的程度——這些也就變成了再自然不過,絕不會異常的情況。但那時我的心情,是一種有時會經常感受到的郁結心情——不管做什麽都有所欠缺,心裏總是無法滿足。看到的一切都令人生厭,生活中的事物,乃至是牽涉哲學的書籍,稱為偉大的畫作……這些在這一刻都變得非常庸俗且毫無意義。于是就只能拼命用眼中所看到的一切來吸引注意力,努力讓思維轉移到別處,那時大概就是如此,好像如同人生最後一次去看某樣東西一樣,我拼命的看着那片海棠花圃——然而就在看的途中,我發現了一樣無法理解的東西。”
作者有話要說: 要知道,美好的東西,變起态來也是非常容易的。
☆、chapter 3.
他說到這裏,眼睛微微睜大。
仿佛看到了那一幕一般。
可以說是恐懼的,但在我看來,竟更加偏近于興奮。
“那是一只人手。”
他伸出雙手,看着自己的掌心。仿佛現在正親眼看到了那一幕一般。
“花園裏有着地燈,地燈的光并不強烈,但是我可以輕易地分辨色彩——麗格海棠的花的顏色……絕不會如此鮮豔。那是——人的血。血液滋潤在花瓣上,讓它的顏色變得恐怖的豔麗了起來——我想不出要用什麽樣的顏料才能表現出那樣的色彩……或許只有割開動脈——”
他的表情随着聲音的興奮,甚至變得激動起來。
我是第一次——感受到這個人其實是恐怖的。
他比起态度粗魯、言行不一的園枝更加可怕。
像是吸血鬼一樣。
整個人浸潤在黑暗之中,以黑暗本身為養分,漸漸地、一點一滴的,變身為如現在一般的怪物。
他忽然用那種可怕的眼神掃視了我一眼。
然後那神色驀然就消失了。
變得與之前未講這些話時一般平靜沉穩。
氣息也平緩下來了。
可他帶給我的恐怖感仍未消失。那幾乎像是前奏一般的即将讓恐怖現實登場的氣氛,讓我全身毛孔打開着,拒絕着這種不祥。
“我幾乎是貪婪的看着那一幕,根本沒有想過逃走。我想……蒙克或者席勒,又或者基希納,他們一定看到過這樣的場景——诠釋着死亡本身那樣的畫面……我知道的。那或許只是幻覺,但我又絲毫不擔心,甚至是怕它逃跑一般,我像是着魔了,漸漸地靠近它。那不是一具屍體——這甚至更好,只是一部分的肢體,就能讓人感受到它曾經擁有過的生命力。越是看到這樣的景象——越是能感受到活着的實感。你——明白嗎?”
我看着他。
無法做任何表達。
他是否是瘋了,我是無法下定義的。
但是——他的心一定是生病了。
“然後從房間裏,有人走了出來。我看着那個人——拖着什麽東西,仔細看的時候,發現是人的腳。腳上面連接的部分有人的腰身、肩膀,獨獨沒有手和頭部——我看着那一幕,那人停下來,用袖口擦了擦額頭,似乎是感到很疲累的樣子。然後突然,向我的方向看過來——”
德光又一次停下了敘述。
他凝目注視着黑暗,仿佛在與黑暗中的那個人對視。
“我看到那個人穿着雨衣,雨衣上遍布的不是雨水——而是噴濺出的血跡。遍身都是。那個人擡起頭時,雨衣上的帽子忽然掉落下來,黑色的長發上和蒼白的臉上濺滿了血。那一刻我認出了那張臉……是夏川。”
聽到這裏,我無法抑制的顫抖了一下。
心裏生出的感情竟不是詫異,而是恐懼。
——夏川?
然而德光似乎故意無視了我的動靜。
“我看了她很久——或許也不是很久,我看着她,好像看着某種東西本身一樣。好像那種東西,在剎那間補全了我厭煩的某個缺口——一切蒙灰了的顏色在一瞬間變得鮮亮起來。于是我問了她一句話,幾乎是人生中第一次感到沒有被浪費的話。”
“我問她:‘需要我幫忙嗎?’”
我不知道我臉上顯露出了什麽表情。
——這是在做夢吧?還是說面前的人是在清醒着做夢嗎?
他似乎注意到了我的表情,臉上現出一個笑容。
扭曲的笑容。
“這或許聽起來很好笑,因為那一天鄰居的一個中年女人還曾經因為看到我在搬畫架說過同樣的話——而那時的我絲毫不覺得這句話有什麽獨特之處——而在此刻,卻感到自己的所有都寄托在這一句問話上了。”
德光站起身來,開始來回走動了。
他不時停下來看看窗外,又抱着肩膀,似乎感到了寒冷一般。
“然而夏川沒有拒絕。她只是看了我一會兒,然後繼續抓着屍體的腳,緩緩拖動着。我上去試着托起了屍體的背部——因為手部已經從齊肩的地方砍斷了,我不喜歡沾到滿手的血——小心的将屍體拖移到了木頭的亭子旁邊。那裏有一個挖了一半的坑,鐵鍬還随便的仍在花圃裏。我立刻跳了下去,繼續挖這個坑,海棠花怎樣的……對我來講似乎再也無所謂了,土就蓋在花圃上。”
“自始至終,夏川沒有說一句話。她從屋子裏拖出來的兩具屍體,全部失去了手臂和頭部,那一男一女——毫無疑問的是夏川的父母。我沒有問她這樣做的目的,我只是幫助她一起,将那兩具屍體埋入了花圃前、木亭旁的土地下面。”
“這時她突然——第一次對我講話了。她說,她一定會殺了我。但我卻一點也不害怕。不是因為她看上去非常瘦弱,又或者我依憑自己身為男性,所以就能感受到的支配力量——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有什麽事物在不知不覺間生長出來,它滿溢在夏川的身上,是一種近乎力量感的奇特東西……而因為我幫助她埋藏父母的行為——這種東西,居然從她的身上蔓延到了我的身體之內。”
“或許那真的是一種力量,總之我忘我的吸取着,想要更多地得到這樣東西。而我确實的,哪怕只是單方面的,感覺到我和面前的這個人是相連的——哪怕是血脈相連的父母和姐姐也從未給過我這樣的感受。我告訴她,我是不在乎她是否要殺我的,我也不會告訴任何人這一天所發生的事——我想要,成為她的共犯。”
——共犯。
我感到一陣頭暈。
這是什麽樣的事實?
想要将他們這些話語全部遺忘的話,必須得承認這個人已經徹頭徹尾的瘋狂了。
夏川殺死了自己的父母。
而德光則幫助她埋藏了屍體。
而屍體被埋藏的地點,恰恰是她家門前自己的花園裏。
“她并沒有理會我的說辭。但是她第一次認真的看了我一眼——好像瞬間看透了一切,将我腦內所有的思考,甚至只是下意識的、狂亂的思考都在瞬間看的清清楚楚。她讓我和她一起将搖椅搬到了那塊地方上面——”
我打了個寒噤。
從骨頭與骨頭間的縫隙之中流出了一股寒意。
——搖椅的下面。
我所坐着的,在夏川的笑聲中,推動搖晃着的搖椅的下面。
——有兩具屍骨。
我幾乎不能去思索,不能去試圖理解。
“——那一天很快就結束了。我的記憶變得很模糊,一直到莫名其妙的回到家裏,連衣服都沒有換的在床上睡着之前,腦子裏面只是想着非常奇妙的事情——怎樣将共犯上升為更加密切的關系?是的。我發現自己已經開始思索試圖占有這個秘密……以及共有犯罪的另一方——夏川本人。”
“‘共有的犯罪讓兩人聯系在一起’,腦子裏不斷出現的,只有這樣類似的話語。我不知道我對她産生了什麽樣的感情——在那一夜之前,對我來講,她毫無存在感,幾乎與日常的背景相當……然而在這之後,她卻出現在每一個劃過我腦海裏的靈感的碎片之中——我不能沒有這個人。每一次拿起畫筆,都無法不看到她臉頰上帶血的臉——然而即便我如何的需要她,她卻是不需要我的。”
德光望着我,他的表情不變,或者說根本沒有表情。
眼神平靜的波瀾不驚。
但這眼神卻讓我控制不住的渾身顫抖。
他說這番話的時候,全身上下幾乎只有下颚在動,以我仰視的角度看去,他就仿佛是一尊精美的石雕。有着極其漂亮的面孔和勻稱的體型的,近乎完美的雕像。他的臉甚至是很美的——
然而石雕的內部卻是空的。
在他身上感受不到絲毫生命力。他伸出手來,從任何地方試圖去汲取生命的力量。
——空虛到無恥的男子。
那是他給予自己的,卑劣的稱呼。
——吸血鬼。
“她并不需要我——但是她是不可能擺脫我的。于是我向她提出了懇求——如果不準備殺死我的話,就只能和我交往。這很卑鄙,我也明白這件事。但夏川她……并不在乎這種事,她告訴我,我是絕不可以出現在你和她兩人共同存在的場所的——否則的話,在那張搖椅之下,還可以多容納一個人……”
我努力的将身體縮起來。
剛剛還只是安靜的存在于一隅的德光,此刻在我的感官裏,又或者是事實上的,已經擴大到了整個空間之內了。
整個美術教室都充斥了他身體內散發出的一種毒氣。
那毒氣壓縮着,膨脹着。
終于将一切覆蓋、吞噬下去。
“我本以為生活會從此颠覆,然而一切都是靜悄悄的——我甚至感受到了一種從前都未曾體會到的感情。看到和聽到了那些從前未曾看到和聽到的現實和話語。一切都圍繞着某件事物旋轉起來,每個人的話語都傳遞到了我的耳中——無聊的關于男生女生的雜談、新聞的消息、假日的活動……所有這一切無關緊要的東西,竟在這一刻對我産生了某種奇異的效果。無法聯系到現實的事物,終于在此刻緊密的附着于現實之上了。這對我來說甚至可以說……是一種享受。”
他沒有說謊。
即便是在講述自己心情的時候,他的聲音中都透露出一種愉悅。
“每當走過一條走廊,我都會按耐不住的回頭張望,看是否有什麽就這樣跟在我的身後……每當有人問我些什麽問題,什麽樣的問題都好,我都會忍不住去尋找夏川的身影——沒有一個人明白我和她之間的秘密。這個秘密讓我從心裏面感到充實起來——不過多久,就有些人來詢問關于夏川父母失蹤的事情。我從未感到這麽緊張過,然而夏川卻表現的很鎮定——她甚至沒有來囑托我該如何表現。于是在警察質詢我的時候,我将那一晚從我的日歷中剪除,回答了所有除此之外的現實情況。”
“果然。沒有任何人可以拆穿我和她之間的秘密。在那天我甚至是快樂的,從教室走出來的時候,我看到了你和夏川從走廊的另一頭走來——夏川的臉上浮現着我從未見過的笑容,眼睛甚至都在發着光,那笑容看起來幾乎像是作假的一般愉悅……但愉悅的又十分真實。我太過于開心,以至于忘記了和她的約定,向你們走了過來……”
說到這裏,德光的聲音變得低沉。
用無法理解的目光直視着我。
“……夏川将視線從你的身上移開,終于定格在我的臉上——她……笑容還沒有消失,但那眼神——就好像看着那天夜裏的兩具死屍一般。沒有絲毫生氣。我猛地就察覺到了這點——她或許,會毫無感情,沒有任何猶豫的……在此刻殺死我——”
作者有話要說:
☆、chapter 4.
他到底想說些什麽?
夏川的眼神?
在我的記憶中,夏川是絕不會露出那樣的眼神的——
這個人的幻視已經達到了瘋狂的程度。
他怎麽能——
然而我卻更驚訝的發現自己沒有對此感到震驚。雖然一心的想要反駁這樣的言談,但在心裏卻對于他所描述的夏川無法感到半分驚訝。
——我又怎麽了?
“所以我低下了頭,就像是從未見過你們一般,就在走廊之上——幾乎是擦着肩通過了你們身邊。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她不需要我的原因——因為你。美惠。因為你,夏川才始終都不需要我。”
我無法停止和他的對視。
但頭腦中一片空白。越是聽到他的話語,我越是更加努力的勸服自己那只是他瘋狂的幻想。
但即便如此。我卻無法否認雖然他處于近乎狂熱的狀态,但他的語言并非不可理解。
——難道竟是真的?
這怎麽可能。
“你——”
但之後要說什麽,我甚至腦子裏都想不清楚。
幾乎是慶幸的,在這個時刻園枝回來了。
她手中抓着手電與電棒,還有一柄滴着水的,櫻桃圖案的傘。
她看上去也很疲乏。
走路的時候,腳步都有些飄忽。
“你們在說什麽?把窗簾拉上——晚上會有巡邏的人經過,燈也要關上。”
她将深藍色的毯子扔在了我身上,然後轉過頭去自己坐在了美術教室的角落裏。
那是無法安心的人經常會選擇的位置。
可以觀察到身邊的每一個角落。
我試着挪動了下身體,将毯子更平整的覆蓋在自己的身上。
躺在了冰涼的地面上。
因為突然的心緒澎湃以及忽冷忽熱,我感到身體冷的發顫。
而頭腦卻熱的異常。
只能将臉貼在冰涼的地面上,試圖将溫度降低。
在無法停止的頭腦眩暈之中,我漸漸的陷入睡眠。
我幾乎是知道自己是處于睡眠狀态下的。
但在夢境之中,我見到了夏川。
夏川她穿着白色的連衣裙。站在我的面前。微笑着。
隔着花圃,她在向我招手。
而我則跟在她的身後,慢慢的越過花圃,走到她身邊。
等我趕到的時候,她已經坐在了搖椅上。
搖椅輕輕的搖晃着。
我站在她的身前無法動彈。因為她所坐的搖椅之下——
有兩具掙紮着從穢土之中爬出的人骨。
它們先是伸出了兩只皮肉化盡的只剩骨頭的手,死死的趴在土壤之上。
然後是頭骨——
肩骨。
胯骨。
——不斷地努力的爬出來。
然而夏川仿佛看不到一般,仍舊微笑着。
那笑容甚至十分可愛。
因為我不願靠近的緣故,她的手伸長——
漸漸地,甚至伸長到可以抓住我的手的長度。
那只手——
滴着血。
我猛地睜開雙眼,看到的是皮膚皙白,眼中恍若有星芒閃爍的一張清麗秀美的臉。
長長的黑發順着重力傾瀉。
發梢劃過我的臉頰,有些癢癢的。
一只手伸出,抓住我的手。
——與夢境中的手不同。
它是冰涼的。
我驀然明白——這是現實。
而我面前的人——是夏川。
我不敢置信的盯着她,身體不停的顫動,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她以憐惜的目光看着我。
忽然轉過身去。
“您看……她在這裏——是那兩個人綁架了她。”
我又驀地松了一口氣。
愣神的看着她。
——夏川她……是來救我的。
這難道不是好事嗎?
但是——
她身後忽然走出一個人,一個穿着警服的男人。
看上去還有些年輕,有一張很好看的臉。
“你怎麽樣?是那兩個人綁架你的嗎?”
他以手電掃了一下我右手邊的方位。
——夏川找來了警察?
這個出乎意料的行動讓我驚訝的一時沒有動作。
但我為什麽會感到驚訝呢?為了尋找自己失蹤的好友,求助于警察——這再正常不過了。
然而那兩人——警察所指的兩人——園枝和德光,似乎也完全無法掌握情況一般,臉上都流露出驚慌失措的神情。
園枝的雙手被一個更加年輕的警官壓制在身後,很顯然是因為拒捕的原因。
德光則在一旁無所動作,只是與我一般呆滞的望着夏川。
“怎麽樣?難道身體不舒服嗎?”
站在我和夏川身旁的警察皺起眉頭。
我則轉而怔怔的望着他。
夏川靠近過來,我幾乎無法躲避——她以額頭抵靠在我的額頭之上。
持續了三秒鐘。
這段時間幾乎沒有一個人說話,沒有一人動作——像是時間靜止了一般。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雙眼睛是沒有感情的。
——曾幾何時仿佛看到過這樣的眼睛。
想到這裏,我感到胸口一陣刀刺一般的疼痛。
——那是什麽?
“警察先生。美惠發燒了……還是讓我帶她回家休息一下吧。之後的事情……明天再說。”
她這麽說着。
然而我看着她,就越發覺得胸口的位置——像撕裂一般的疼痛。
一直到我無法支撐住,視覺越來越如同被方框限制住一般。
漸漸地黑暗下去——
“美惠?美惠?!”
在失去意識之前,我聽到夏川的聲音越加焦急起來。
但是——在那時也是同樣的聲音。
我坐在燃燒的校舍之中。
擡起頭,透過窗戶看到了窗外的那棵在在火光的輝映下朦胧的泛出粉色光芒的老槐樹。
一切都在坍塌。
從遠處——走廊的盡頭走來了一個人。
我伸出手向着那個人。
然而那個人的臉卻看不清晰。
溫柔的撫摸着我臉的手——
帶着殘酷的意味。
而我的手上全是血——
那是……無法觸碰的。可怕的回憶。
我猛地坐了起來。無法抑制的急促的呼吸着。
一只冰涼的手放在我的臉上,溫柔的,像是撫摸什麽珍寶一般小心的動作着。
我卻感到異常的恐怖。
慌忙将那只手甩開。
身下是柔軟且溫暖的床——并不是教室的磚地。
這裏——
“美惠?”
夏川用擔憂的語氣叫着我的名字。
她正在我的面前,因為被我甩開手的緣故,臉上現出委屈的神情。
她甚至穿着睡衣,白色的長長的睡裙裙擺拖曳在床上。
我在一張柔軟而舒适的大床之上,房間大且布置的近乎華麗,印花的壁紙上挂着裝飾用的油畫,扶手椅相挨着,茶桌上還擺放着一套白瓷鑲金邊的茶具。衣櫃、梳妝臺甚至是琴架都擺放的恰到好處。木邊的落地推拉窗外是寬敞的涼臺,大雨傾盆而下洗刷着窗戶和石臺。
——我已經不在校舍了。
這裏——是夏川的家。
“你不記得了嗎?我們坐着警車回到家裏——因為不能放着生病的美惠不管,所以就把你帶回我家了……在吃了藥之後,你就一直在睡。已經睡了一整天了。”
她溫柔的說。
眼睛裏像是要滴出水來。
而窗外的确是黑夜——我居然睡了一整天嗎?
還是在夏川的家裏。
我有些精神恍惚,甚至不太記得之前具體發生了什麽。
腦袋裏昏昏沉沉,頭沉重的幾乎擡不起來。
“沒關系的。”
夏川忽然說。
她靠近過來,細瓷一樣的皮膚幾乎看不到毛孔。
——像假人一樣。
身上還散發出極淡的花香。
它初時還不能引起我的注意,但随着夏川的靠近,那氣息漸漸地籠罩在我身上。
“我會一直照顧美惠的……一直。”
如同催眠。
我緊抓着被子,顫抖着嘴唇剛要說些什麽。
我想問園枝和德光都怎麽樣了——然而此時,就好像是打定主意要破壞氣氛一般,我的肚子發出了尴尬的響聲。
夏川靠近的姿态忽然定住。
然後顫抖了一下。笑出聲來。
“啊——我知道了……美惠肚子很餓。再等一下喔——我去把粥端過來。”
她說着,以很輕的動作翻身下了床。
我這才注意到,剛剛她幾乎已經全身心的向我靠近了。
等到夏川走出了房門,我才松了口氣。
這個房間——無法心安。
天花板太高——上面的吊燈灑下的燈光無法照亮全部房間。
垂挂在落地窗前的窗帷是暗紅色的。
幾乎将窗外可能透進來的月光和燈光全部遮斷。
我走下床,光着腳在床前的地毯上走了一圈。
這個房間——我從未來過。
夏川的房間不是這裏。
高大的壁爐上面似乎曾經挂着油畫又或者什麽東西,此刻空置了下來,只剩下鉚釘。梳妝臺上空無一物,整個房間似乎除了嶄新的床單被套之外無絲毫生活氣息。
然而——我的手指劃過衣櫃旁的五鬥櫃。
——沒有灰塵。
一切都非常幹淨。幹淨到異常。
五鬥櫃上有一個倒扣下來的相框。
我将相框扶起,相框的玻璃表面浮着一層灰。在這個幹淨到極致的房間裏顯得格格不入。
我抹掉其上的灰塵。照片裏三個人的身影浮現出來。
作者有話要說: 即将上演為衆人喜愛的一個play
☆、chapter 5.
中年的男性身穿西裝,帶着眼鏡,留着唇上胡。而坐在他身旁的椅子上的女性,則長發挽成髻,頸上挂着珍珠項鏈,身姿綽約——兩只手搭在她身前的小女孩的肩膀上。
小女孩留着黑色長發,身穿漂亮的小洋裙。
臉蛋如同人偶一般。
——那是夏川。
這是夏川與父母的合照。但現在卻積滿了灰塵。
我幾乎回憶不起夏川的父母,但記憶中的他們——有一些中規中矩的冷漠。
那并非是性格上又或者人格上的冷情。
似乎只是——中産階級家庭經常會出現的那樣的現象。這兩個人,有着貌合神離的趨向。
就連照片中的夏川都沒有在笑。女孩的雙眸直直的從畫面中盯着我,那樣的眼神,和夏川與我相處時的樣子完全不同。
像是冒犯了什麽,又像是突兀的闖入了一道門一般,我迅速的将相框重新翻倒在五鬥櫃上。
房間裏沒有鐘表。
但我很想知道現在的時間,于是推開了夏川離開時通過的那扇沉重且瘦高的木門。
外面是一條鋪設了木質護壁板的走廊。
走廊連接通向下面的餐廳,我走到樓梯口的平臺向下望去,除了走廊點亮的略嫌昏暗的燈光之外,餐廳以及餐廳通往的其他房間甚或是客廳全是一片昏暗的。
我試着摸索着樓梯的扶手,慢慢的走下了餐廳。
空氣中奇異的有一股灰塵和發黴的味道。
我走下餐廳之後,又一次聽到了窗外傳來的暴雨聲。
它吹動外面的草木,發出恐怖的嗦嗦聲。
我朝着透出約略燈光的餐廳的落地窗走去,途中撞到了橫于餐廳中央的長長的餐桌。
大概是餐具也被碰到了吧。發出了叮叮當當的響動。
終于走到了窗口。
落地窗也是推拉式的,窗口向下可以看到一小片草坪。
草坪上已經有荒草長出了。
再順着草坪繼續向下,有一片安置着地燈的花圃。
——麗格海棠的花圃。
花圃再繼續延展,豎在右側的地方立着一座小小的木質亭子,它的左手邊——
——是一把搖椅。
我愣愣的看着那把搖椅。
它在大雨和狂風之下搖動着。
但我懷疑那是否是因為狂風的作用——或許哪怕是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裏,在沒有任何一絲風,任何一點人力的作用下,它或許也會這樣悠然的搖動。
——那把搖椅下面……
似乎是窗縫之中吹來了冷冽的空氣,我雙手抱住肩。
如果德光并不是瘋狂了,也不是幻視,那麽夏川的父母——
大概就埋在那下面。
“美惠。”
一個聲音突然在很近的地方響起。
我驚得幾乎原地跳起。
後背靠在了冰冷的落地窗上,窗帷也被我突然地拉扯發出了沙沙的聲音。
微弱的、來自于窗外的光照下,夏川出現在我的面前。
她離我不過兩三步的距離。
陰影覆蓋了她大半邊臉,我只能看到她尖尖的下巴和唇角。
然而——她在笑。在微笑。
我可以肯定這點。
她又靠近了一步。
“不可以走出來喔——”
嘴角微微的揚起。是一個詭異的微笑的弧度。
“來——跟我回去吧。”
她說着,一只手伸過來。
冰涼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