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就這麽灰暗真是對不住
追逐。
男人的面容在火光和煙霧之間無法看清,但韓西幾乎可以想象那張臉上是怎樣的表情。
——猙獰的,但卻是痛苦的。
這時不會有人是不痛苦的。
“已經不行了——不行了!我們一起去死吧……”
那聲音帶着破音,顫抖着高聲叫嚷着。手中的斧頭向着母女落了下去。
韓西閉上了眼将頭轉向一邊,但卻仿佛能從那嘈雜的噪音中識別出斧頭砍落在人身上時那恐怖的聲音。
他的腳邊忽然有什麽滾了過來。
很明确的——那是一截斷了的手臂,手臂上一截衣服很眼熟。
是警察。
——那兩個曾經阻擋在此處的警察,如今只留下了一些殘存的肢體。
韓西無法去細看,他背着夏川想要穿過這片可怕的暴亂場面,可染滿整個廣場的鮮血讓他半步都不想跨入其中。
這時他看到了一個熟悉的人。
安豐坐在血泊之中。他剛想快走幾步上前去帶他一同避難,就發現這個老态萌生的中年人正雙目呆滞,滿臉染血,懷中抱着一個長發的人頭——他的女兒安然的人頭,愣愣的坐着。
他看不到韓西,嘴裏卻在嘟囔着什麽。
一只手甚至還扶在人頭的身上,像是在撫平頭顱上的頭發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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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西愣怔的看了他兩秒鐘,然後迅速的邁開步伐,連血池的恐怖也不再在意,迅速的朝廣場的另一面跑去。
不知為什麽,他身邊的瘋狂的人們仿佛看不見他一般,只是各自纏着固定的人攻擊着。
他們恐怕不知道自己攻擊的到底是誰。
那或許并不是每一個個人,而是某種整體的概念。
這概念促使着他們除了攻擊與傷害之外再也無可做無可思考的餘地。
忽然他面前掠過一團熾烈的火焰。
這火焰的突然靠近讓他猝不及防跌倒在地,又一次将夏川甩到了一邊。
那火焰在痛苦的尖叫。
——尖叫的是火焰中燃燒着的人。
他呆呆的看着,然後忽然注意到視線路過之處。
是醫院的白色救護車——救護車旁蓮苑正蹲下身子,看着什麽。
韓西忽然就松了口氣,費力的從地上爬起。
“我們……快離開吧!醫生呢?他——”
他靠近蓮苑之後,氣喘不勻的努力的說着,但就在這種時刻,他突然注意到了蓮苑凝視的目标。
然後整個人陷入了沉默。
他之後又一個人趕到了。
“我把胡叔背出來了——他吸入了很多煙,必須得找個開闊的地方……你們怎麽啦?還不快走……這地方不能留,美秋呢?”
有仁放下了背後的胡叔,走到了蓮苑和韓西身邊。
低下頭,看到了地上躺着的人。
美秋的眼睛睜得很大,脖頸以不可思議的角度彎曲着,幾乎可見到戳出皮肉的骨頭。
她的純白的護士服上染滿了鮮血。
那些鮮血從她身上至少十幾處甚至二十幾處傷口滲透而出。
四肢像是被生生打斷了一般,已歪曲的角度伸展開。
有仁睜開的眼睛幾乎眼珠都要出來了。
他看着美秋,然後忽然又轉頭看向廣場的人群,又再次轉過頭來。
似乎是要确定這一點。
又似乎是要否認面前的光景。
他忽然跪下來,跪在了美秋的身邊。
兩只拳頭狠狠的捶在了地面。
猛地側過頭,對着一片狂亂的火光與血光中的衆人大聲吼叫:
“你們到底是怎麽了?!你們要做什麽?!”
本來一直無言也失去了感情的韓西,在他的幾乎不達其意的質問的喊叫聲之中,忽然眼前就變得一片模糊。
淚水湧了出來。
說要等待他們走出來,告訴他們不要死的太快的美秋——
——在這裏已經不在了。
而韓西甚至無法原諒自己,連她是如何死去的也不知道。
他們沒有看到她被攻擊時的模樣,也不知道她是怎樣的叫喊着,更加無法去體會——她會是怎樣害怕,怎樣痛苦的承受這一切的。
“你們這些……你們——混賬!——”
有仁痛苦的大叫着。
然後頭狠狠埋下,放在了自己的手背上,久久的無法擡起。
韓西随同他一起跪在了地上。
他的手不自覺的握住了美秋的手。
那只手已經冰涼了。
他像是要确認這具身體裏已經失去了所有的生命力一般,握着它,眼淚落在它的手背上,融化了上面濺染的血痕。
忽然一個人從他的面前走開。
蓮苑站到了他身旁不遠處。
順着他面對的方向,韓西側過頭來,發現從火光中走出了一個人。
如同摩西分海一般,人群幾乎像是畏懼着,讓開了一條道路。
那個身影越來越明晰,越來越接近,竟進入他們的視野之內,不到十米的距離。
韓西看清了那人的面貌。
嬌小的身材,黑色的裙擺搖曳着,火光下黑色的長發映出了赤色光芒。
——彌愛。
——她來做什麽?
韓西不可置信的盯着她。
她的一只手中抓着一個紙袋,另一只手則拎着一個白色的桶。像是汽車的油桶。
她還未完全走近,便停留在了廣場的邊緣。
扔掉手中的油桶。
轉過身。面向着這一地獄景象。
作者有話要說: 狂氣的高潮啊。
今天基本都忙着寫短篇去了。頭暈眼花的。
☆、chapter 53.
韓西忽然放下美秋的手,跌跌撞撞的向着她走去。
他停在她的身後,彌愛也沒有回頭。
這時——他才注意到彌愛的動作。
她将紙袋打開,并從裏面拿出了什麽東西。
韓西的死死地盯着她拿出的那樣事物。
“你為什麽……你到底——”
未回答他話的彌愛,在自己的口袋中搜索到了她所需要的東西。
那是一只小巧的,銀色的打火機。
“這是我父親的遺物。”
她忽然說,她的聲音是唯一不變的,既沒有嘶啞也沒有因隐藏憤怒恐懼一類的情緒而變質。平靜的,仿佛第一次他們在醫院見面時她說話的口氣。
像是說出“笨蛋,再不說話的話連家也回不去了喔”這樣的語氣。
“其實哪怕是在他死後,都沒有幾個人了解到這個世界上已經缺少了這樣一個人。雖然我絲毫不喜歡他,但每次想起這樣的事實……就會奇怪的發現,自己從心裏感到了一種即便在他活着時也從未體驗過的親近感——真的有這種時刻呢,哪怕是活在世上掌握着可以表達自身的每一個詞語、每一句含義豐富的話語,卻無法以語言來表達任何一點——可到頭來存在本身卻變為了可以理解和溝通的最終憑仗。”
她打亮了打火機。
默默地凝視着火光。
“如果你們再也無法以語言來轉達你們的思想……就由我來為你們選擇這一表達方式。”
她以打火機點燃了手中煙火的尾端。
韓西的嘴唇和手都顫抖起來。
“——不要!”
剛剛喊出口的話語,立刻變為了一聲轟鳴。
煙花從她的手中飛起,在天空中倏然爆炸。
——碰撞出美麗到奇異的煙火。
它們在黎明時分黑暗的天空中綻放出金色和豔麗的赤色之花。
一閃即逝。
在鮮血橫流的血肉池林的上空,綻放的豔麗到妖異程度的生命之花。
這些金色流動着的明豔花朵的花瓣流動下來,點燃了融彙在血肉中的汽油。
——一切都在瞬間燃燒起來。
而焰火的表演還在繼續。
韓西無法思索任何事情,只能看着在血紅色燃燒着的天空上,不斷點亮又消失于天際的焰火。
它們是殘忍的。
它們無視其下發生的一切悲慘的人間地獄。
也不管不顧它們美麗的火星所給予這些人們的痛苦的火刑。
傳入耳中的只有焰火的爆炸聲,以及人們的尖叫聲。
他的目光從天空漸漸的轉移到地上。
火焰幾乎燃燒到了每個立于這一殺戮之場的人的身上。
人們在哀嚎。
就像十年前那樣——
在地下室中,群魔亂舞的人們,炙烤着他臉畔的赤色的火焰。
那個他曾經拯救過的少女尖叫着,撲向了一個渾身燃燒起來的人形。
她哭了。
口中叫着,不要留下她一個人。
然後抱住了燃燒的人。
那是——共同赴死的絕望。
他看着看着,忽然發現自己的雙手被兩個人握着。
他緩緩的左右環視,他的父母來到了他的身側。
鬼魂來了。
他望着它們,這兩個人的臉是多麽的熟悉。
還仍舊年輕,仿佛充滿了對未來的希望。
它們都看着他,然後兩個人牽着手,共同向着火海前行。
——不要……
他看着它們,嘴唇顫抖着挪動着。
“不要……丢下我——帶我一起……”
他想要大聲的呼喚,但結果卻只是稍稍掀起嘴角,聲音顫抖着,小聲的哀求着。
然而那兩人卻越行越遠。
有某種東西——某種他封印在心底的東西清晰地浮現了上來。
這樣的感情,使他邁出了一步——向着火海的第一步。
這一步邁出之後,他近乎感到一種全身散架一般的,近乎痛快與舒暢的放松感。
然後下一步又要繼續邁出了——
忽然他的手腕被一只手握住了。
那力氣非常的小。幾乎只要是略一使力,就會将其甩脫。
然而這股力量卻震撼了他。
他怔怔的望向手的主人——彌愛。
彌愛灰色的眼睛凝視着他,一只手則抓着他的手腕。
“已經可以了。”
她說。
“你不必死了。”
手沒有放開,韓西感到什麽東西擊中了自己。
他膝蓋一軟,跪在了地上。
兩人幾乎是在同等的位置,凝視着這一場景。
父母的鬼魂邁入了火焰之中,它們轉過頭來望着韓西。仍舊面無表情。
然而一切——幾乎就像過去了一般。
韓西再也沒有跨出他的第二步。或許也永遠不會了。
火光将一切照亮。
——不管是什麽都看的一清二楚。包括人心。
不知過了多久,仿佛這樣的時刻是要永遠持續下去一般。
“你為什麽這麽做?”
“我就是永生教的教主。”
為什麽他并沒有感到吃驚?
“那就可以殺人嗎?”
“只是為他們尋找了一個合适的葬身之處而已。與其成為行屍走肉,不如在此刻毀滅,他們已經走的太遠了。”
“……你有什麽資格審判他們?”
“我沒有——我只是殺人而已。”
彌愛說,以冷漠的目光凝視着坍塌崩潰的一切。
“會有人審判我的,因為我犯下了殺人的重罪。然而如果犯下罪,卻不将其視為罪孽——那就已經是神又或者法律也無法宣判和懲罰的罪人了。面對此等惡行——除了殺戮之外無可解決。”
“你從一開始……就明白研究所裏發生的一切了吧?包括那個‘秘密’的本質——”
彌愛保持着沉默。
她灰色的眼眸被血光映得閃閃發亮。
第一次——
恐怕是第一次,韓西出現了這樣的錯覺。
——見證了人偶被賦予了生命的一刻。
他不再開口說話。
雙腿跪在了沾染着人類鮮血的這一片土地之上,望着燃燒着的人們以及坍塌陷落的研究所。
一切都回歸于烈焰之中。
恍惚的。
黎明破曉。
太陽不知何時出現在了地表之上。
白日的審判現身。
一切都暴露在了陽光之下——罪惡無所遁形。
在火光之中呈現出魔鬼真身的血肉殘骸,在陽光之下表現出了它真實的形态。
——只是人類醜陋而血腥的屍骸而已。
它們堆積如山——如同垃圾山一般,将地面覆蓋。
天空中的太陽的光芒忽然被一圈光暈所圍繞。
将其困在其中——
哪怕是象征着正義與光明的太陽,也無法脫出這層桎梏。
——日枷。
韓西被那光芒所照耀,卻終于不再感到難以形容的惡心。
也再也感受不到鬼魂那呆滞的目光。
——結束了。
許多奇異的,從未見過的穿着迷彩服,荷槍實彈的人們出現在這一場所。
他們包圍住了廣場。
将秩序帶入了這一混亂狀況之中。
忽然一件東西落在了他的身上。
是一條藍色的毛毯。
蓮苑站在他的身旁。
這人身上的灰色風衣外套早已經消失了,身上的襯衫和褲子都變得破破爛爛的,沾染上了鮮血以及燒焦的痕跡。
胡子茬和黑眼圈在這張臉上留下了深刻的痕跡。
他看上去疲累且心情沉重。嘴裏叼着一根煙。
“外面來的警援——但看上去不是單純的警援……恐怕時候已經到了。”
他說着,将煙從嘴裏拿下。
“這又是一場宗教集體***事件。當然……除此以外無可解釋。”
——宗教集體***。
這個詞在上一次出現時,就将韓西深深的陷于不幸之中。
沒想到有生之年,它卻再一次出現了。
“我只來得及把黎娜小姐、秦桧和餘佳小姐的屍體回收。安澤已經不明去向了——你将夏川小姐帶出來了吧?”
韓西忽然想到了夏川。
竟然無法記起他最後一次見到她是在什麽時刻——大概是在看到美秋的屍體之前吧。
然後。記憶就變得暧昧不清。
蓮苑又深深的吸了一口煙。
吐出了煙圈。
“她不見了。”
“同樣不見的還有德光和園枝小姐……這些人,再加上你——你們都是被編了號的不幸之人。現在我大概也明白了餘佳小姐對你充滿敵意的态度了。”
即便是不幸——
如同像是被編號的可以随意對待進行試驗的畜生。
被關入了牢籠之中。
而即便如此——也仍舊是被賦予了期待的,有可能成就些什麽的實驗動物。
“有一件事我必須告訴你——如果不說的話,恐怕就會晚了。因為很可能——我明天晚上就會被殺。”
韓西猛地擡起頭,愣神的望着他。
即便是陰沉着一張臉,這張臉上的表情和蓮苑平常嚴肅時的表情也沒有什麽差距。
絲毫沒有恐懼的感情。
“所以很可能你明天會無法再看到我——又或者,幸運的話,看到的已經不再是現在的我。記憶将會出現篡改,從那一刻開始,一切都難以預測。但即便如此……我也已經預定好了未來的路。”
韓西的下嘴唇顫抖起來。
他忽然低下頭,控制不住的眼淚流了出來。
——為什麽?所有的一切都如此讓人難以承受?
這到底是受了什麽的詛咒?
“明彩還沒有死。”
“我在将她撞倒之後,她只是裝作昏了過去。她對我說了一句話——”
“‘那個人在看着’。”
“她的身後有另一個人——那個人……或許比現在所看到的這些無緣無故降臨在裏鎮的軍隊更加可怕。她的行為恐怕一直以來都是受了那個人的指使——而那個人恐怕一直都潛藏在這裏,在背後觀察着我們的一舉一動。”
說到這裏。蓮苑疲憊的長談了口氣。
他看上去像是一個今夜就要邁向死亡之路的人嗎?
韓西緊緊地凝視着他。
仿佛要從他身上看出一點端倪。一點不會致他于死亡之地的端倪——
但他只是将手中的煙丢在了地上,然後一腳踩滅了煙蒂。
“但不管怎麽說,這都是一場非贏不可的仗——怎麽能輸。”
說完,他轉過了身,頭也不回的走了。
韓西看着他的身影。
一直到他繞過軍車,走入森林消失為止。
空氣中的血腥味與燃燒過後的焦味混合起來。
風細細的吹着,吹不盡混亂的氣息。
可天上的雲層卻散盡了。
露出了湛藍色的天空。
——正是這樣的好天氣。
血腥的屠殺之後,竟如同放晴了一般,顯現出那樣明媚的天氣。
可這樣的一天,誰又會想到——
——卻是更加殘酷的舞臺的開場。
(韓西篇 完)
作者有話要說: 韓西篇完結。明天開始就是真相篇啦。
☆、chapter 1.
如果人心與人心之間,又甚或是大腦與大腦之間有着可以聯系的磁場存在——該有多美妙。
那麽令人痛苦的事情,就可以由全部的人類共同分擔了。
理解也會産生了。
若是有這麽一種機制存在的話——
在夢裏。我站在一個荒蕪的院子之中。
天空是灰色的,建築物是灰色,一切——一切都是灰色的。
我沿着院子的小路一直走。只是在原地打轉。
像是有什麽确切的目的,又好像只是在與現實掙紮一般,一圈一圈,不停的環繞着。
這時。我的面前出現了不同的事物。
我仔細的看着那件事物。
它站在我的面前。反過來看着我。
不知為什麽——我好像明白了這件事物存在于此的意義。
于是所有的問題,所有的答案都變得無所謂。
我只是告訴它:
“我可以和你一起死。”
所以——沒關系的。
這裏沒有冬天,也不會有夏天、春天、秋天。
一切都歸于虛無。
在這裏——你我都可以得到想要的東西。
那件東西,或許就叫做——
永恒。
我想這已經持續了一天一夜。
窗簾遮蓋着可以觀察天空的窗口,然而薄薄的一層窗簾卻無法完全遮蔽日光。
雖然暗淡,我仍舊可以觀察到天光的變化。
除此以外。還有不停作響,到了此刻居然變得有些刺耳的秒針的滴答聲。
滴答聲中,混雜着筆刷落在畫紙上摩擦發出的輕微的卻不停斷的沙沙聲。
我的嘴唇很幹,雖然只要要求,對方就會來給我喂水。
但不知為什麽——多半不是出于斯德哥爾摩症候群。我不想打斷他的工作。
——因為那太美了。
我幾乎可以說是貪婪的看着他面前的畫,無法言喻。
喉嚨在痛。
然而喉嚨無關緊要。就在我身心恍惚的時刻,他手中的畫筆卻漸漸停滞下來。
少年黑色的發在冷光燈下映出冷漠的灰色質感。
他的臉稍稍側過來,轉向了我的位置。
“很痛嗎?”
他忽然問。
我很驚訝,因為他極少開口說話。
他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畫板之上,很少注意周圍的動靜。我曾懷疑,哪怕是這個空間在下一刻倒塌崩裂,他恐怕還是會在原地将最後一點顏料塗抹在畫中的女人的頭發上。
他忽然從原地站起來,走到了教室的後面。
邊桌上擺着礦泉水瓶,他在杯中倒滿水,然後向我靠近。
腳步聲很清晰。
我忽然明白了我或許并不害怕他,甚至在此時此刻,這個封閉的空間之內,我有些了解了他內心的痛苦。或許是因為那幅畫,也或許是因為他無感情的眼神,又或許只是從呼吸的頻率和動作的微小幅度中某種東西與我的感情達成了一致。
讓我明白——
——他的痛苦恐怕一直在持續着。
他俯下身将水杯抵在我唇邊,我貪婪的将之一飲而盡。
用完的水杯放在了我的身前。
他回到了他的畫板前。
“這幅畫的名字……在現在的很多人的認知上叫做‘吸血鬼’。但是它最原本的名字叫做‘愛與痛’,是蒙克的作品——它産生的動機雖然受到很多人各自不同的推測,但這些推測是很無理的,甚至是粗暴的,因為……它産生的原因根本是不重要的。”
對——是不重要的。
我看着畫中蜷縮在紅發女子手臂之中的,姿态安詳而放松,任由女子親吻其脖頸的黑發男子。
在深刻的愛中感受着痛苦。
我似乎能感受到那份強烈的劇痛。
——從中引發出的黑暗而壓抑的感情。
像是在一片黑暗中,伸出雙手想要抓住什麽——然而卻只有虛空那般的痛苦。
“甚至連‘吸血鬼’這一名字都充滿了對于這份感情的誤讀——曾經的我是這麽想的。”
他忽然這麽說。
一只手擡起,将紅色的顏料塗抹于女子的長發之上。
那長發與黑色污濁的背景相依托,産生了異常明亮甚至清凜的色彩感。
——仿佛燃燒出了生命的顏色。
而黑發的男子則與背景相同,甚至融合于背景——虛弱甚至污濁。
“但這或許真的是‘吸血鬼’也說不定——但那吸血鬼也一定不是這充滿着愛意親吻着他人後頸的紅發女性——而是貪婪于女子溫柔的愛意,甚至可以說是以此為生的這個空虛到無恥的男子。”
并非是被吸取鮮血——而是吸取溫暖與愛意的吸血鬼嗎?
——那個空虛到無恥的男子。
難道不正是你?
此刻。他轉過頭來正視着我。
一瞬間讓我以為他看透了我內心的想法。
他放下了畫筆。
用幽靜的目光看着我,卻仿佛透過我看向了遠處。
我張開嘴,用嘶啞的聲音問他:
“那麽你的人類又是誰?如果你是吸血鬼的話——”
他仿佛意料到我會如此發問。
他恢複了沉默,不準備給予回答。
而這時,有某種聲音混入了聒噪的秒針的滴答聲中。
——是雨聲。
從一點點的、稀疏的雨點擊地的聲音,幾乎不到幾秒鐘的時間,就變成了滂沱大雨才會響起的雨聲的交響曲。
他又一度站起身,拉開了一部分窗簾。
玻璃窗擡起。
一股帶着寒意的風夾雜着雨絲從窗口吹進來。
天是黑的。
不知不覺間,又進入了夜晚。
那麽我被綁架的時間就已經持續了一天半。
——到底什麽時候才會有人發現?
“不要打開窗戶……我說過了吧——”
一個聲音從門口的方向傳來。
黑色短發的女孩皺着眉,雙手提着滿滿的兩個紙袋。
“德光。”
從紙袋中拿出的大多都是罐頭類的食品。
豆子、番茄、香腸——還有滿滿堆放了一個紙袋的礦泉水。
“——是第二次山洪了。這一次引向山泉的水管也斷裂了——接下來除了野外取水的方式之外,只有剩餘的礦泉水可以利用了。喂——不要在她身上用太多水,很浪費……”
園枝邊皺着眉頭,邊用下命令的方式對德光囑托着。
或許的确是命令也說不定。
我被綁在身後的雙手終于開始感到無法緩解的痛癢。大概被繩結和繩身摩擦到的皮膚已經開始發炎了,然而抱怨是不可行的——即便是德光肯好心的松開一點繩結,接下來也會被園枝責罵,并用更加粗暴的方式捆綁起來。
所以此刻的我只是安靜的縮在一角,聽着兩人的對話。
“……有車路過。”
德光用很低的聲音說着。
他看上去很疲憊,他已經有一天半沒有睡了。
雖然我蜷縮的姿勢很尴尬,也很容易讓身體産生酸痛,但在這種情況下,反而是可以得到一些緩解身體勞累的睡眠的。
然而這兩人——自從綁架我之後,就從未見過他們躺下來入睡。
大概是相當的不安吧。
“我知道——那不是什麽大事。他們沒發現什麽,很快就離開了。真正要命的不是那些——”
園枝不耐煩的坐在了一把椅子上。
“——因為那些家夥的緣故——所有的商店都關門了,存貨一點也不剩。前天的大火不僅把酒窖,連帶着糧庫也燒沒了,現在可以救急的食物只剩下那些家夥發給每一戶的救災貨物。雖然冒險從家裏和商店裏拿回了一些食物——但這樣的話根本不夠逃出去的路上用的……”
她一邊說着,一邊感到更憤怒和煩躁了。
狠狠地将紙袋推倒。從裏面滾出了幾個蘑菇和青筍的罐頭。
“沒關系的,園枝——我們可以節省一點……”
“你懂什麽?!有三個人的話,不僅路上耗費的時間要長,而且食物和水根本不可能支持三個人的份——而且感謝上帝……除了我之外,一個是弱不禁風只能靠別人活着的大小姐,另一個是手腳無力手還不能傷到的未來的大畫家——”
園枝說完猛的轉過身去。
她實在是很生氣。甚至從我被綁架後見到她的第一刻開始,我就發現她一直處于義憤填膺的狀态。
但我還是覺得,那并不是在生我的又或者德光的氣。
——大概是對“必然”吧。
以及面對“必然”分毫無力的自己。
德光顯然也是明白她的憤怒來源于何處,而他是最懂得該如何安慰這樣狀态下的園枝的。
他沉默不語,摸了摸園枝的頭。
窗外的大雨變為暴雨。
三人以詭異的形式聚集在美術教室中——同時也是在空無一人的夜晚的校舍之中。
到底這是為什麽,直到現在我也不能完全明白。
但可以了解的事實只有一個——
他們在躲避着什麽。
三天前發生的宗教集體***事件深深的影響了裏鎮所有幸免于難的人。
——那些人來到了裏鎮。
與傳說中十年前的***事件大相徑庭。
這一次到達裏鎮的并非是警察,而是軍隊。
因為公路斷絕的原因,軍隊起先是徒步進入的,之後在修整道路的同時将軍車帶了進來。
然而從那一刻開始起,外界的人們再也無法進入裏鎮,而裏鎮更是被孤立了出來——成為了陸地上的孤島。
這在園枝看來,似乎是有所圖謀的。
而且還很可怕。
但促使她綁架了我的原因卻在別處。
——她從心裏面懼怕着一個人。
甚或是如她所說——懼怕着一個怪物。
而這份恐懼促使她一直在行動着。不管這份行動是有效又或徒勞,那份恐懼在她的背後推着她,讓她不得不做着各種準備。
作者有話要說: 真相篇的第一章。
☆、chapter 2.
對于她的歇斯底裏,一向安靜溫柔的德光是相當容忍的。
他沒有因為園枝的神經質而遠離她,反而聽任她的每一個幾乎是無理由的命令,盡全力讓她感到安心,幫助她舒緩下來。
與我平日聽到的各種傳聞不同。
外貌和才華遠勝于園枝的德光,在衆人的眼光中是迫于無奈才開始與園枝交往的。
然而此刻看來,他們之間有着更深的,不為人所知的深刻羁絆。
“你怎麽不吃東西?快吃啊——”
園枝走到我身前,将豆子的罐頭粗暴的抵到我的唇邊。
嘴角因為碰撞而感到了疼痛。
豆子連着湯汁一起,都灑落在了地上和我的裙子上。
這惹怒了園枝。
“到了這個時候你還偏食嗎?!你到底是什麽大小姐啊——不吃的話——”
她又一次伸出手。
我有些害怕的向後縮。每一次正是因為這樣恐怖的喂食手法,才讓我哪怕是餓着肚子,也根本吃不上幾口食物。
然而園枝還是堅持要綁住我的雙手,而且拒絕由德光代替她來喂我。
她的動作非常大,甚至将我抵在了身後的牆上。
這時一只手抓住了她握着罐頭的右手。
德光用他那雙漂亮的桃花眼凝視着園枝,緩慢的搖了搖頭。
園枝愣愣的看了他幾秒,忽然眼淚從她大而明亮的雙眼中滾滾流出。
我和德光都吃驚的盯着這一幕。
——終于爆發了嗎?
然而園枝卻并不如我所想象的那樣邊哭邊叫喊,如同一般發了歇斯底裏症狀的女人那般,将一切都視作對她的迫害。她哭得甚至可以說是安靜的。
然後她忽然俯蹲下身,緊緊地抱着膝蓋,斷斷續續的,發出仿佛即刻就要窒息般的壓抑的抽噎聲。
德光對此沉默着,然後抱住了園枝。
園枝在此刻忽然喊叫出來:
“我不想死!不想死——為什麽?那個怪物為什麽要殺我?為什麽要殺了我們?”
她哭着,緊緊地抓着德光的手。
仿佛那是最後的一根救命稻草。
德光無話可說。
——那是否是她幻覺中的怪物?
總之園枝已經不正常了。
不管她是否看到了幻視中的怪物形态,對于我們來說,對于她自己來說,現在的她都非常危險。
“如果要殺我們——我就殺了她!殺了她就好了——”
園枝忽然轉過頭朝向我。
她那雙明亮的眼睛蓄滿了淚水,此刻竟隐隐顯出瘋狂的光芒。
盯着我時,竟像是野獸一般。
然而德光還是握住了她的手,開始在她的耳邊小聲的說着什麽。
園枝因為他的安慰而漸漸放松下來。
她喃喃的說:
“很痛——很痛啊。我不想死了……”
德光的手被她的指甲掐破了皮肉,血液順着手背流下。
她似乎此刻才注意到了這點。
瞬間她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了。
“——又是我的錯。我明明知道你不應該傷到手的……我到底為什麽會這樣啊——”
德光放任她瘋狂的尋找創口貼和紗布,并沒有阻攔她。
只是仍舊用那溫和的聲音繼續安撫她:
“沒有錯。園枝沒有錯。”
——這是“共依存”。
毫無疑義的“共依存”。
——是吸血鬼和它的人類。
不提供又或得到這份溫暖的話,立刻就會枯竭。
我望着他們兩人,心裏忽然想到了另一個人。
相良會不會察覺到我已經不在了呢?
他會來找我嗎?
可是片刻我就想起來,他的父親誠俊博士正因為研究所陷入宗教集體***事件而處于人間蒸發狀态,現在生死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