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林霖的心一陣酸澀,他定定神,躬身行禮道:“下官林霖,拜見羅侍郎。”
“還是叫我師兄罷。”羅開苦笑一聲,“叫我侍郎的人太多,可是你不一樣。在我心裏,你永遠是那個跟在我身後蹦蹦跳跳的小師弟。”
林霖道:“羅侍郎,下官今日求見,是請求調動的。”
“在部裏躲着我還不夠,還要躲去哪裏?”羅開搖頭,“阿霖,你不想見我,這些年我何曾逼過你?又何必非要躲去其他地方?”
林霖躬着身一動不動:“下官在兵部考功司這些年無有寸功,卻一路升遷,心中實在慚愧……”
“借口。”羅開打斷他,“你一向光風霁月,直來直去的性子,不用非得和我繞彎子。阿霖,你是生氣了。我這些年對你從來沒變過,你雖然不耐煩,卻從來不當一回事,讓我猜猜,為什麽忽然就生氣了?是不是因為,我和永仁和尚提到了那個陳習與?”
羅開實在太敏銳,幾句話就将林霖的心剖開兩半,赤裸裸露出他試圖隐藏的心思來。
林霖忽然大為後悔,不該貿然來見羅開,他原以為自己已經足夠強大到可以直面這個人,只可惜,他錯了。
羅開慢慢從桌子後面踱出,一步步走進林霖,林霖忍不住向後退了一步,直起身警惕地望着羅開。
羅開微微一哂:“你在害怕什麽?我當年沒有逼你,現在還是不會逼你。我只是不服,那個陳習與究竟哪裏入了你的眼,讓你對他這般回護。阿霖,你能告訴我,他究竟好在哪裏麽?”
他的語氣很平淡,氣勢卻極有壓迫感,林霖忍不住又退後了一步:“與侍郎無幹。”
見他整個人繃得猶如張緊的弓弦,羅開心生不舍,不忍心再逼他,便轉身走到窗前,淡淡道:“無論請調還是辭呈,我都不會批的。我不日要回定州,最近會很忙,不會再去打擾你,你盡管放心。”
林霖一怔:“定州?又要開仗了?”
“未必打得起來,只是夏州有些不安分,範公要我等早做準備。”羅開道,“我覺得回定州比在京裏自由。只是往常出京,總念着又要離你甚遠,有些不舍,這回臨行前卻能見你一面,我……”他的聲音轉低,百轉千回地吐出幾個字,“好生歡喜。”
【“小孩,你爬那麽高不怕掉下來麽?給夫子看見了,肯定罰你。”
“你來,我給你看一樣好東西,你別告訴別人,這是好不容易弄到的火器圖紙。”
“傻瓜,這裏不是這樣弄的,我教你,看着。”
“手勢不對!腰挺直!腳分開!看着靶心別看我!”
“你又輸一局,就知道沖沖沖,你的兩翼被拉下一大截,隊形全散啦!這麽簡單的誘敵深入你都會上當,笨。”
“這酒是我親手釀的,你敢不敢嘗嘗?哈哈哈哈哈,趕緊吃口菜,看你辣的,哈哈哈哈哈!”
“阿霖?阿霖?你怎麽睡我門口了?……阿霖,你怎麽了?”
“我……我也舍不得你。阿霖,我第一次見你,就好生歡喜。”
“阿霖,我喜歡你。”】
林霖幾乎是逃出來的。
陳習與官升一級,正式調任度支司,從清水衙門跳去炙手可熱的實權衙門,一群損友起哄要他請客,知道林霖和陳習與住在一起,便力邀林霖同去,說已經特意準備了幾壇子老酒,準備不醉不歸。
林霖酒量好酒品更好,一向是酒桌上最受歡迎的人,只要他在,席面上就一定熱鬧。
平時林霖和陳習與總是同進同出,請他原本不難,誰知這次,他卻似乎不大想參與,含含糊糊的不給準話。
同僚便撺掇陳習與去請,呆頭鵝一撺掇一個準,晚上回來果然來找林霖:“潤之兄,後天旬假,咱們去天波樓吃酒罷,我頭一回請客,不知道怎麽弄,你幫幫我。”
林霖攥着一卷書,表情凝重地靠在椅子上發呆,陳習與說了兩遍,他才好像終于醒過來一樣:“嗯?什麽?”
“後天天波樓吃酒,潤之兄一起來罷!”
林霖垂下眼:“不太想去。”
陳習與難得聰明一回:“潤之兄好像有心事?”
林霖放下書,猶豫一會,答道:“有件事,一時委決不下。”
陳習與嗯了一聲。
林霖想了很久不知道怎麽說,陳習與就一直坐在旁邊看着他,安安靜靜一言不發。
“嗯,算是我一個仇人罷。嗯,仇人,現在,在定州前線對付夏州人。他前幾天來信,說希望我能去定州軍前效力。他說……”
【“阿霖,來定州罷。你一身本事,不該在京師蠅營狗茍了此一生。夏州戰事将起,正是用人之際,你在這裏是生面孔,卻通曉夏州話,一身武藝,又聰明機警,正是一項關鍵任務的最佳人選。阿霖,來定州,來幫我。”】
“……嗯,他說,有個事情,可能需要我去做。”林霖道。
“嗯。”
“可我沒想好,要不要去。我不想見那個仇人,可是去前線真刀真槍的打一場,把我學的那些東西真正實踐出來,是我長久以來的夢想。所以,很猶豫。”
陳習與問:“潤之兄,你那個仇人叫你做的事情,是為私呢,還是為公?”
“定是為公。那人雖然……雖然不是好人,但在大事上行的端坐的正,是個實實在在為國為民做事的好官。”
“那,潤之兄是去一直夢想的戰場前線做為國為民沒有私心的事情,這還有什麽好猶豫的?小弟以為,在大義面前,私人恩怨半點不重要。只要他是好官,是在做好事,無論是不是仇人,也得幫他。”陳習與道,“為官,當萬事民為先、國為重。這是小弟一直遵行的為官之道,今贈與潤之兄。”
長久的沉默後,林霖忽然握住陳習與的手,望着他澄澈的雙眼,鄭重道:“你說得對,是我糊塗了。攸行,謝謝你。”
陳習與一笑:“後日旬假,咱們去天波樓吃酒,順便給潤之兄餞行。”他頓了頓,表情漸漸凝重,“另外,戰場上刀劍無眼,潤之兄萬務珍重,……”他微微語塞,似乎在找一個合适的詞,“一定要,平安歸來。”
林霖握着他的手心滾燙:“攸行,你是在擔心我麽?”
陳習與鄭重地點了點頭:“是,我時刻盼望潤之兄平安凱旋。”
和羅開完全不一樣的人,卻又不知道在什麽地方出奇相似。而且,都可以輕輕松松用幾個字,翻亂林霖全部的心緒。
區別在于,對羅來,林霖避之唯恐不及,而對陳習與……
“潤之兄,你抓疼我了。”陳習與低低呼痛,卻掰不開林霖越來越緊的手。
“你放心,我一定會活着回來,我還有很多事沒有做,還有很多話,沒有說。”林霖輕聲道。
陳習與睜着圓溜溜的眼睛望着他,似乎完全不明白。林霖一笑,放開他,在他額頭上輕輕拍了一記:“呆子。”
陳習與摸摸腦門,不明白自己究竟又做了什麽呆事,竟讓潤之兄這樣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