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奏折遞上去如石沉大海,陳習與不敢再回彬陽,就在林霖家中住下,等消息。
過了好幾天,林霖才在其他人口中輾轉聽說,青苗貸的事已經定了,戶部總領,全國陸續推行,先從江南開始。
陳習與的眉頭皺的緊緊的,陸續推行很好,但為什麽先從江南開始?江南魚米之鄉,就是春荒也很少餓死人,簡直是最不需要青苗貸的地方了,為什麽要在這裏先開始?
林霖一邊安撫他,一邊幫着打聽。其實他心裏已經隐隐猜到幾分,只是不忍心和陳習與明說。
青苗貸的确是個善政,但得看誰來主持,在哪裏主持,怎麽監管。如果一味圖錢,便可以專找富戶強行放貸,既無風險,又有政績,還能撈錢,分明是個大大的肥差。
也就是陳習與,老實巴交從來沒動過這個念頭,估計那天被灌醉,已經把青苗貸各種關鍵老老實實全招出來了,讓有心人聽了去,自然可以從中做手腳。
而且換人的理由也非常充足,財政問題本來就該戶部主理,又是全國推廣,哪能讓從九品的小官負責這樣大的事情?
他盡量委婉地把這些說給陳習與聽,陳習與沉默了很久很久,道:“希望他們有良心,撈夠了還能做點實事。”說完,就把這樁事完全丢開,重新回到屯田司,又做起他勤勤懇懇的屯田員外郎佐貳。
既然已經無力回天,也絕不怨天尤人,盡力做好能做好的每一件事。
林霖也從此絕口不提這件事。
陳習與這一年多往來汴京和彬陽,每次回京,都暫住在林霖家,時候長了,大概已經把林霖家當成自己家,這次回來後,居然完全忘了租房子這回事,就這麽順順當當住了下來。
林霖自然不會去提醒他。
一個在兵部,一個在工部,衙門距離頗遠,早起在外頭吃過早飯便各自上班,下午下班也是各有各的事情,晚上回家,要是林霖回來的早,會親自下廚,要是回來的晚,兩個人就出去吃,晚間還是各忙各的,只是共用一間書房,偶爾會只言片語地讨論一下,林霖多了一項任務,就是幫着陳習與照看燈燭。這位有時候過于專心,燈花都長的狠了也不剪,就在昏暗的光下費力地眯着眼看書。林霖怕他傷眼睛,每隔一段時間會擡頭望陳習與那邊看一眼。
陳習與專心的時候總是很嚴肅,有時候口唇微動,似乎在喃喃自語,也有些時候手會在空中揮舞比劃,激動了還會起身在書桌附近來回踱步。
旁若無人。
陳習與的老仆李晃也住在這裏,但他年歲太大,林霖實在不好意思支使他,只讓他負責點收定期送來的米面果蔬等物,閑下來掃掃庭院。
老李大概是閑不住,征得林霖同意後,在院子裏辟出一小塊地,種些瓜果蔬菜,每天精心侍弄,一看就是個慣在田間地頭做事的老農戶。
林霖對陳習與的家世生出了興趣。
他旁敲側擊地問了問,陳習與也不瞞着,老老實實說了實情。他家在餘姚也算大戶,只是幼年喪母,父親續弦又生了幾個兒子,後來父親去世,繼母要求分家另過,把幾個出産一般的田莊分給陳習與,将他趕出了家門。
老李就是其中一個田莊的農戶,無子,也再幹不動繁重的農活,陳習與就把他帶在身邊做了仆役,其實也是變相的給了他一條活路。
林霖也說不清自己的心情,只是覺得這樣的陳習與實在很可愛。
越來越可愛。
過了幾個月,陳習與三年任滿,迎來他人生中第一次磨勘。本朝磨勘制度規定:公勤廉幹,文武可取,利益于國,惠及于民者為上;幹事而無廉譽,清白而無治聲者為次;畏懦而貪,漫公不治,贓狀未露,濫聲頗彰者為下。陳習與有青苗貸這一樁功勞,被評為上等,雖然只提了一級,現在是從八品,但卻被換去了正經八百的實權衙門,做了度支員外郎的佐貳官。
看來皇帝是認定他在錢這樁事上有天賦了。
而林霖,基本上是混了一年,差事都辦妥了,可絕不像陳習與那麽拼命,居然也被定為上等。
他心知肚明,是羅開做的手腳。
往年凡是當年評為上等的,例行要去本部長官那裏拜會一下的,林霖一向稱病在家歇着,打死不去。
別說是主動過去拜會,就是有些不得不見本部長官的時候,林霖也一概稱病。要不是羅開一直想辦法遮掩轉圜,他大概早就被趕出兵部不知道丢去哪個清水衙門過苦日子了。
不過今年,他卻一反常态,竟主動找個只有羅開在的機會,敲開了兵部最高長官的官房大門。
兵部尚書陳庚不在,右侍郎也不在,屋子裏一個雜役從官都沒有,只有羅開坐在第二張桌子後面,面前兩盞茶,微笑着望着他。
羅開今年二十八歲,高大俊朗,身姿挺拔,面部輪廓清晰到鋒利,一雙眼卻是标準的桃花眼,只要笑起來,就可以中和掉整個面相的殺氣,顯得既溫柔,又深情,讓人忍不住沉醉在他的雙眼裏。
他在林霖面前,從來都是溫和的。
“真是難得,你在兵部這幾年,我還是頭一次見到你,比面聖還難。”他仔細看着林霖,幾乎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阿霖,你長大了好多。”他輕輕嘆息一聲,“比原來,更……”
更什麽,他沒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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