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池邊的少年,雕像一樣坐了很久很久。
皇帝摸了摸下巴上剛剛開始蓄的短須。這陳習與,是生來耿直,還是故作姿态?
陳習與回來之後,比原先更忙了,也更經常發呆,給他換上的新衣服沒幾天就面目全非,頭發又重新開始油汪汪。這回同僚有了經驗,叫上林霖,拎起陳習與奔湯池就洗。如此三番五次,幾乎成了定例,人稱“拆洗陳習與”,傳為趣事。
大概是洗沐時要裸裎相對的緣故,大家在湯池裏往往會放下很多面具,洗完也一時來不及重新帶上,洗沐後吃酒聚餐時便分外輕松。
和陳習與打交道多了,林霖漸漸發現這人實在有趣。
有一回同去的多了個與林霖一起在兵部考功司供職的同僚,恰好與陳習與同年,便主動過去攀談,林霖冷眼旁觀,聽陳習與說:“……小弟陳習與,字攸行,浙江餘姚人,景佑元年出生,今年十九,眼下供職于工部屯田司。希仁兄,你我同殿為臣,以後要多多來往,好讓小弟能時常向希仁兄請教。”
除了名字換掉,其他基本一字不差。
他心中暗笑,原來這陳習與是真呆,這一套見面寒暄的話大概是提前背熟的,見誰都能套,場面上絕對過得去,到別的時候,就露出他本來的習性來,說好聽了是有古人之風,說不好聽就是說話做事太不走腦子,不通人情世故。
不過好在為人絕不木讷,不走神的時候也是出口成章,妙語如珠,每每有驚人之語,且為人四海,又急公好義。漸漸的,大家也就習慣了他的不修邊幅,時常把他約出來一起聚聚。
林霖便經常見到他說着說着就不曉得想起什麽,在那裏呆呆的出神,此時的動作全憑本能,吃東西不免淋淋漓漓。
林霖看不下去,有時候會順手幫幫他,把不掉湯水的菜換到他手邊,陳習與也不挑,給什麽吃什麽,經常筷子一上一下落點毫無變化,可着最近的一盤一直吃,吃光為止。
這類不掉湯水的菜多是魚脯肉脯之類,偏鹹,林霖知道陳習與是浙江人,只怕也是習慣口淡,又很好心的給陳習與斟上熱茶,方便他實在齁的難受時喝一口。
再有意無意地幫陳習與擋擋酒。
他早就發現陳習與的酒量實在太差,就是那種淡口甜酒,三大杯下肚眼睛也直了,何況他們現在常喝的這種燒酒?那簡直就能讓他一杯倒。
同桌笑林霖像只老母雞,護小雞仔一樣護着陳習與,林霖就笑:“攸行天真純樸,我與他有湖心亭一面之緣,現在又同殿為官,适當照顧一下也是應該的。”
其實林霖也沒想好對陳習與究竟是什麽心思,龍陽斷袖之好說起來總是不大體面,如果對方是從事賤業之人,他自然全無顧忌,反正逢場作戲。偏偏陳習與是正經八百的朝廷命官,而且看起來懵懵懂懂生澀異常,分明情窦未開,自己貿然過去招惹,實在不好。
被嚴詞拒絕固然不好,以後見面未免尴尬,真招惹的當了真,更不好。不說這樣把一個才華橫溢前程似錦的少年郎引上歧途有多缺德,就是撇開良心不談,他自己這關都過不去。
他知道自己的脾氣,認真起來,絕不是把這個呆頭鵝吃幹抹淨一回就心滿意足那麽簡單,真招惹了,他要的就是一生一世。
就怕他認真了,陳習與也認真了,最後卻被迫分道揚镳。
他經過一次,再也不想嘗試第二次。
要不是當年抽身得早,長痛不如短痛,拼着血流成河一刀兩斷,只怕現在還在苦海裏掙紮。
前幾天那人還來過信,話裏話外流露些憶往昔的意思,林霖明白,他是想舊情複燃,可是那人已娶妻生子,自己得多不是東西,現在還會和他牽扯不清?
好在那人位高權重,顧及面子,只是一直明裏暗裏撩撥他,隔三差五找個借口給他送些東西來,別的也不做什麽。
林霖想,他這是看自己一直單身,只怕誤會自己還念着他,因此不死心,等自己身邊重新有了人,估計他也就徹底放手了。
但是找這個人,難。容易得手的,林霖看不上,看得上的,都是人中龍鳳,有幾個甘心背上斷袖的名聲,一世不娶?
在弄明白陳習與的心意之前,他不想陷得太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