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林霖字潤之。
林霖趕緊說不敢:“攸行兄客氣了。”
那日亭中見時何等灑脫蕭然,怎麽在京裏變得這般迂腐世故,林霖暗暗腹诽,臉上不動聲色。
陳習與又啰哩啰嗦和他說了幾句,就被人抓走了。
那些人覺得洗的他還不夠透徹,好不容易抓到機會洗一回,一定要洗透,便按着他叫人渾身上下又猛搓了一頓,據說剛剛起碼搓下一碗老泥,這回搓第二遍,還有半碗。
陳習與被搓的叫疼不止,不過倒沒有半句抱怨,洗完了發覺自己衣服不見了,便順理成章穿上同僚幫忙準備的新衣服,非常坦然。
忽然又顯出些灑然不羁來。
林霖深深看了陳習與一眼,記住了這個奇怪的人。
新年伊始,皇帝就滿腦門子的郁悶。看起來大宋占據着中原最富饒的土地,八荒争湊,萬國鹹通,強盛,充滿活力,光芒四射,但實則周圍強敵環伺,內部積弊叢生,不斷有各種各樣的問題困擾着年輕的皇帝。
沒有坐上這個位子之前,看到的往往只有這個位子的光鮮,只有坐上這個位子的人,才懂得個中艱辛。所有事情都要他來決定,所有矛盾都要他來解決,他希望自己能夠寬厚仁慈對待每一個人,卻發現無論如何也做不到事事周到。
總有人會因為他的決定他的施政而經歷苦難。
汴梁如此繁華,宛如人間仙境,皇帝卻一直厲行節儉,今以萬民奉一人,他取之有愧,總希望把更多的錢用在更重要的地方。
財政永遠捉襟見肘。
冗官冗兵冗僧冗費,這些他一點不知道嗎?怎麽可能。可他能有什麽辦法從根本上解決這些問題呢?
平心而論,大宋的官員絕大多數都是有操守有才華的,很多人上書,紛紛提出各種各樣的意見和建議,希望能為這個國家找到一條好的出路。
可是主意多了,哪個是好的呢?皇帝也是人,不能前知五百年後知五百年,他沒法子預知後事,沒法子預知所有的變化,所以很多政策施行時,出發點絕對是好的,結果卻不盡如人意,甚至,适得其反。
然而他又不能不做決定,每天都有數不清的事情等着他來最終判斷,最終決定。
這是無法形容的壓力。
是非功過,且待後人說,他能做到的,只是盡力做好當下,盡力,讓自己問心無愧。
今天收到一個小官的上書,字寫的龍飛鳳舞,力透紙背,有些眼熟,看看署名,皇帝想起了這個人。
是殿試時在策論中大喇喇說“孺子其朋”的那個少年人。
狂妄自負。
不過皇帝也承認,此人的确有才,是塊難得的璞玉,善加琢磨定會大放光彩,所以特意撸了他的狀元,搓磨他一下。
原以為心高氣傲的才子會心生怨怼,今天翻看此人的奏書,卻全在讨論實事,字字句句透着真誠無私。而且居然說的很有道理,一看就是經過詳實調查和認真思考後的結果。
皇帝生出些興趣,叫人把那小官傳進宮,想仔細問問他奏書中的內容。
陳習與來時,皇帝正在池邊喂魚,陽光下,魚兒翻湧着,攪動碧波點點,燦眼生花。
大禮參拜後,陳習與站起身,眼觀鼻鼻觀心接受皇帝的打量。
還記得殿試時,此人頗有些黎黑,一年不到,居然白/皙了許多。
皇帝笑道:“看來京師養人,卿比上次見,氣色好多了。”
陳習與一呆,答道:“回陛下,大概是臣過年吃的太好,實在慚愧。”
這個時候的套路難道不該是感謝皇帝澤被蒼生,在皇帝身邊感到萬分幸福嗎?
這人好像有那麽點意思。
他拍拍旁邊的位置:“坐,朕想問問你說的常平倉有息借貸的事情,你這麽站着,朕說話費勁。”
陳習與實在不敢和皇帝平起平坐,別別扭扭蹲下來,答道:“陛下請問。”
皇帝往水裏丢了一把魚食,順手也塞給陳習與一把,道:“奏書裏提到之前常平倉無息借貸的事情,你說各地都遇到不少問題,詳細和朕說說。”
陳習與保持攥着一大把魚食的姿勢,思考了一下,答道:“回陛下,臣前陣子仔細查看了常平倉歷年賬冊,發現……”
他侃侃而談,漸漸的,神态越來越放松,也學着皇帝的樣子,開始一顆顆往水裏丢魚食。
“……經常還不上貸款,常平倉因此越發錢糧不足,遇貴量減市價粜,遇賤量增市價籴這種調抑物價的法子,沒有足夠錢糧支持根本做不到,可是咱們財政緊張,怎麽東拼西湊,也只能維持少數大一些的州縣常平倉運作,無力顧及更多更困難的地方。因此臣以為,一味通過財政補貼和財政投入維持常平制度,不是長久之計,得想法子讓常平倉自己養活自己。”
他手裏的魚食丢光了,順手從旁邊托盤裏又抓了一把。
皇帝認真聽到這裏,問:“你說的自己養活自己,就是給農戶有息貸款?”
“對。”陳習與答道。
“官不與民争利。有息貸款,有借故斂財的嫌疑,與民間放貸何異?農戶負擔依舊沉重。”皇帝提出質疑。
“陛下想錯了。”陳習與毫不客氣,“民間放貸是高利貸,還不上,利滾利能生生逼死人,而官府放貸可以規定利息上限,利息在農戶可以承受範圍內,且讓農戶以青苗抵押,不會有還不上的問題。這樣表面上看起來是與民争利,實際上是把官府有限的錢糧有效運作起來,春荒放出,秋後收回,這期間幫助農戶度過最艱難的日子,避免他們陷入民間高利貸的陷阱,且常平倉還能增加一部分收入,如此雙贏才能進入良性循環,使常平倉不再是朝廷巨大的負擔,可以更平穩順暢地發展。”
皇帝思考了一會,又問:“那麽,有息貸款,利息該定在多少,才能既不會過高讓農戶難以承擔,又不會過低,讓農戶沒有及時償還的動力?”
這個問題很尖銳,陳習與之前沒有核算過具體數字,不免陷入了沉思,半天沒回答。
皇帝等了好久,聽不到答案,看陳習與眼睛直直的,知道一時半會他還想不出來。
他站起身,自顧自去稍遠處的錦凳上坐下,旁邊內官奉上茶點,皇帝淨了手,吃茶。
陳習與就那麽一直在水池邊蹲着,等皇帝一盞茶畢,姿勢都沒變過。
皇帝看着有趣,吩咐內官:“給陳卿也送些茶點過去,叫他坐下邊吃邊想,再這麽蹲下去,一會肯定站都站不起來了。”
小內官領命過去,果然見陳習與坐了下來,接過小內官送來的茶點放在一邊,繼續想。
再過一會,不時打量一下他的皇帝驚訝地發現,這位居然是在邊想邊一粒粒吃着手裏一直沒放下的魚食。
他又是吃驚,又是好笑,問內官:“朕是不是看錯了?陳卿,這是在吃魚食?”
內官仔細看了看,答道:“陛下沒看錯,他的确在吃魚食。”
皇帝無語片刻,問:“魚食,人吃了,沒事?”
內官答:“陛下放心,這魚食都是膳房用面和香油做的,人吃了肯定沒事,就是味道不大好。”
半托盤味道不大好的魚食就這麽被陳習與一粒一粒的吃光了,池中的錦鯉白等了半天,失望地相繼游開,水面漸漸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