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定了正月二十七。
銷假回來上班沒幾天,大家的樣子還懶散,提不起精神吟詩弄月,不免說些笑話助興。有個在工部供職的同鄉說起本部屯田司有個奇人,去年科舉才中式,二甲十七,叫陳習與。此人大大的有名,林霖也有耳聞,據說此人當年解試會試都是第一,到殿試時,策論也是文不加點一蹴而就,文采斐然論述有力,本是板上釘釘的狀元人選,偏偏一句“孺子其朋”讓當今看了各種不舒服,琢磨着不到十八歲的少年郎用這樣老氣橫秋的口氣教訓年近三十的皇帝,實在狂妄到極點,于是欽點了二甲十七,硬生生把一個本可以進集賢院做清貴的狀元郎撸到又窮又累的工部屯田司做了屯田員外郎的佐貳官。
擺明了是要搓磨他。
不過這回,同鄉倒不是說他這樁冤枉事,卻是抱怨這位陳習與實在邋遢過分。年紀輕輕一個人在京中供職,身邊只有一個老仆伺候,估計老仆年老糊塗,伺候不周到,這位自己也不上心,天天邋裏邋遢,一件衫子半年不換,挂破口也不縫,吃飯時候心不在焉老滴油,衫子油得都硬了,頭發也油乎乎的,抓一把雪花紛飛,部裏同僚都繞着他走。可是這位陳習與偏偏對待工作出奇認真,遇事必要探讨清楚才罷休,同鄉愛潔,最近卻有些事不得不與陳習與打交道,天天看着這個髒鬼,實在痛苦,借着酒,不免抱怨了一大通。
林霖聽着好笑,道:“這人不換衣服不洗澡,就不怕長虱子麽?”
“怎麽不長!”同鄉一臉菜色,“我眼看着虱子在他頭發裏爬!每回和他說過話,下班就趕緊去洗沐換衣服,生怕虱子過到我身上來!”
林霖哈哈大笑:“那你怎麽不把他帶去一起洗?把虱子一股腦洗掉,省的天天提心吊膽。”
同鄉撇嘴:“他要肯洗,也不至于髒成那樣。”
林霖此時已有了些酒,便笑道:“這個好辦,下回旬假我找你去,咱們約着一起洗沐,趁機把他裹挾過去,按熱水池裏搓幹淨完事。”
這樣近乎惡作劇又不傷大雅的事情讓衆人一呼百諾,興高采烈約好時間和動手方式,甚至給陳習與的換洗衣服都熱心備好了,只等旬假。
林霖是書生中的異類,打小喜歡舞槍弄棒,力氣比其他人大的多,因此最艱難的任務就由他來負責。
進了屯田司的公房,此時已到了下班的時候,明日旬假,大多數人都走了,只有一個人背對着門,伏案似乎還在看着什麽。
同鄉直奔那人過去,連珠炮般說着:“攸行兄,青禾巷新開了一家湯池,湯熱池闊,新客每人還送酒一斛,今日小弟做東,咱們一起洗沐吃酒去!”
那人好像完全沒反應過來,楞在那裏,背後看,縮頸擡頭的樣子很像一只鹌鹑。
同鄉沖林霖使了個顏色,林霖上前一步,伸出手臂一下子扣住鹌鹑的頭,把那人夾在胳膊下頭,連拖帶拽的,在一群人鼓噪之中,直奔湯池。
那人在林霖手中就如同小雞仔一樣,毫無反抗之力,直接被一把丢進熱水池,讓幾個早就躍躍欲試的同僚扒得幹幹淨淨,像洗小雞一樣從頭洗到腳。
林霖完成自己的任務後,就退到了一邊,他畢竟與陳習與不熟,不好做的太過,這時已靠坐池邊,端着一盞酒,舒舒服服的便泡湯,邊吃酒。
池子裏水花飛濺,戰況甚是激烈,似乎早不是那個陳習與在反抗,倒是一群玩開心了的家夥自己打起來了。
真是,讓人心情愉快的斯文掃地。
亂七八糟的戰團中逃出一個人,慌不擇路地撞向林霖的方向,林霖手裏正捏着酒壺倒酒,怕他碰翻,手疾眼快一側身,那人就沒頭沒腦撞到了池壁上。
他哎呦一聲,捂着撞疼的腦門一擡頭,看到狠心不施以援手的林霖,眼睛忽然一下子睜得老大,擡手指着林霖:“是你!”
他本來一只手一直死死捏着塊白布巾擋住下/體,一手捂頭,這一下,捏着白布巾的手一下松開了,他又是哎呦一聲,慌忙抓回差點随水飄走的白布巾,臉漲得通紅。
此人,居然是那晚在湖心亭看雪的少年書生。
當時天色太黑,看不清爽,就記得此人長得還好,皮膚黢黑,有些邋遢。
今天再見,濕漉漉的黑發垂在肩上,竟顯出他總算得見天日的本來面目來。
眉眼如故,卻唇紅齒白,皮膚白/皙,宛然清新秀致一少年。
林霖心中咯噔一下。
那少年尴尬的一笑,捏着布巾,盡力保持君子端方的模樣,向林霖行禮道:“那日一別,念君風采,甚是想念,今日異地重逢,小弟心中實是不勝之喜!”
林霖心中好笑,也學着他的模樣回了一禮,道:“小弟也是不勝之喜。卻不知兄臺尊姓大名?哪裏高就?”
少年連忙道:“兄應該比我年長,小弟陳習與,字攸行,浙江餘姚人,景佑元年出生,今年十九,眼下供職于工部屯田司。”
原來他就是陳習與。
林霖也與他通了姓名,卻比陳習與大了四歲,陳習與歡喜道:“潤之兄,你我同殿為臣,以後要多多來往,好讓小弟能時常向潤之兄請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