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下)
我沉默下來,思忖着接下來該說些什麽。他也沉默下來,眼神在我的臉上游離,仿佛既看着我,又沒有看着我。
“你有些不可思議!”他終于從冗長的沉默中踱出來,說了一句稍長的話。
“是嗎?”我用啜飲香茶掩蓋了內心的欣喜。看來,我還是能讓他說一些不算應付的話的。
“我是這樣感覺的。”
“鄭Sir,你有過女朋友嗎?”我不失時機地問了這個問題。
“沒有。”
我淺然一笑。不論他說的是真是假,我都有一份暗喜。因為,他若是沒有,我便可想辦法乘虛而入;他若是有,既然他撒謊,我也就有奪愛的希望。擡起眼睛,我靜靜地望着他,他的表情和目光似乎流露出一種不安,不安什麽呢?他那表面上的冷淡和嚴肅的背後,是否還蘊藏了一份被壓抑的、随觸即發的火熱?他像一個迷,吸引着我去窺探他內心深處的神秘內容。
“你永遠都不會笑嗎?”我輕聲地問,“從我進‘金冠’到現在,我沒有見你笑過一次。”
“我很少笑。”
“你為什麽總是這樣沉默寡言?”
他翕動了一下,卻沒有說什麽。
我笑了:“也許只有當訓人、罵人、開除人的時候,你才會開口說一些話,否則,哪怕你一輩子不開口,你也能忍受下來。”
“也許吧,”他仿佛只會用簡單無彩的字句來說話,“生活中能讓我笑的地方并不多,有時候,雖然也有一些事情值得高興,但很多時候,很多的事,不僅是和我有關的事,也有很多與我無關的事,都不令人高興。”
“哦,你憂國憂民嗎?”我笑道,“憤青是不是就像你這樣?”
他看了我一眼,沒有回答。
“鄭Sir,你喜歡跳舞嗎?”我又問。
他點點頭。
“唱歌呢?”
他搖搖頭。
“這樣啊,”我嘆息着笑了笑,“我喜歡唱歌,而且迷戀彈吉它。對了,鄭Sir,你會彈吉它嗎?”
他又點點頭。
“你永遠只會用點頭和搖頭來表達你的意思嗎?”我有些愠怒,剛才他還說了一些話,這會兒居然連嘴都懶得張了,“你知道,我現在不是你的下屬,你也不是我的上司,我們是平等的!”
“所以你想說什麽,你就說什麽吧。”他說。
我無不苦笑地搖了搖頭,他簡直令我無法忍受,既便我費盡口舌,他都難得會自發地、非答問地說上一句他自己的話。如果不是他的職業使他變成這個樣子,就是他生來便是如此。他的表現使我的自信心冷卻了許多,如果想征服他,那恐怕就要付出相當一段時間和精思密想的計策才行。我一向不算不上功于心計,面對他,我感到受挫。
這個咖啡廳裏設有卡拉OK,在鋼琴演奏結束後,客人們可以點歌自唱,歌曲都是配合咖啡廳氛圍的輕慢歌曲。為了不至于尴尬,我說:“聽我唱首歌好嗎?”
他如我所料的那樣默然地點了點頭。
我拿起麥克風,開始唱恩雅的《指環王》主題歌《MAYITBE》。這首歌我很喜愛,因為是英文的,在音樂過門的時候,我悄悄望了望鄭之淩,幽幽的燈光下看不出他微妙的表情。我顧自地唱着,似乎歌中那悠遠纏綿的切切思情也融進了我的心裏,一種莫名的惆悵漸漸占滿了心田。
一曲終了,我關掉麥克風坐回到沙發上。
“你的英文歌唱得很好。”他居然還會說一句恭維的話。
“自我消遣罷了,談不上好。”我淡然一笑,随意地自謙了幾句,然後問他,“鄭Sir,你對我的看法是什麽?”
“我并不了解你,”他說,“但是,我相信你并沒有做那件事。”
“哦,”我低嘆一聲,又回到這個實質性的問題上了,難道他坐了一個晚上僅僅是為了探測這個問題?這個想法令我十分悲哀,然而至少……也許他真正相信了我的清白,“我希望,我能把這件事徹底地忘掉,如果一直記着它,我想這無疑是一件極其沉重的事。”
“你真不應該涉足服務行業。”他好像有所感嘆。
“我也這麽想,但一個大學生能找到工作大我都是這一類,我要付學費,還要掙生活費,工作的性質由不得我,有工作就已經不錯了。”我說。
“你父母不供你上大學嗎?”
“我爸早就去世了,我對他甚至沒什麽記憶,我媽,”我嘆息了一聲,“她在三年前也生病走了,我靠親戚幫忙才上完高中,親戚們也是想供我上大學的,但我覺得,要是我能打工掙錢,那最好不過。你說對嗎?”
“美國的大學生大都靠自己打工掙錢上大學,中國的學生一般都做不到。”
“好在我的學費不是特別高,又不是什麽名牌大學的熱門專業,我基本上可以活得下來。”我說着,下意識地掏出手機,看了上面的時間,已經一點鐘了。真想不到和鄭之淩這樣的人在一起,時間會過得如此之快,也許是因為我的心中隐藏了一件不能對任何人訴說的計劃吧。
“幾點了?”他問。
“一點,過午夜了。”我說。
“你一個人回去嗎?”他居然也會關心我。
“打的很安全。”我說,“鄭Sir,你家在附近嗎?”
“離這裏大約十站路吧。”
“你自己的家?”
“家還談不上,只是一套空房子。”
“噢。”我點點頭,沒再出聲。
過了一會兒,我感到時間太晚了,而且,我已經不想再這樣籠罩在他的陰雲之下了,那實在太緊張、太累。吧臺上的女孩正用一種說不出的眼光注視着我們,或許,她以為我們是一對情侶。我向她招了招手,喊道:“服務生,買單。”
“我買。”鄭之淩把手伸進了夾克內側。
“不,我買。”我連忙制止他,“是我請你的。”
“我買!”他已經掏出了錢,不容置疑地說。
“我買!”我也掏出了錢。
他一把從服務生手中搶過賬單,随意地浏覽了一遍,便把錢放在她的收銀盤中,她接了錢便走開了。
“是我請你的,這樣不好!”
“這樣很好!”
我真想知道他此時心裏在想些什麽,然而我似乎已無力再去探尋了,他那嚴密的防守令我難以窺看到他內心的一切。不過,或許日子長了,我能慢慢地了解他,古人說過: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相信有一天我會見到他的心。
他付了錢,這讓我頗感不安,他會不會認為是我故意叫他破費?我得找個機會把筆賬還掉。
“鄭Sir,”我小心翼翼地說,“如果有一天我請你去跳舞,你能來嗎?”
“跳舞?現在的舞廳已經很少了,大部分都是慢搖吧,我不喜歡那種震耳欲聾的場所。”他簡單地說。
“不去慢搖,也不不去豪華夜總會,我知道一個地方,是現在屈指可數的大衆化舞廳,要是我請你,你會來嗎?”
“好的。”他平靜地說。
“其實,我想我應該滿足了,要知道,”我停頓了片刻,“我在‘金冠’的時候怎麽也沒敢想過能和你面對面坐在一起。”
“我也是一介草民,有什麽不可以?”
“但至少,”我靜靜地說,“你曾經是我的上司。”
“現在不是了。”他說。
服務生送來找錢,他接過來放進衣袋,然後站起來對我說:“我們走吧。”
于是我們一起走出“伊甸園”,走到外面萬燈輝映的夜色裏。夜風是冰冷的,畢竟這還是北方的三月,寒意依然很濃。走在鄭之淩的身邊,我仿佛更冷了,于是不得不繃緊着神經,控制那陣陣襲來的顫抖。
“能告訴我你的手機號嗎?”我沉思良久,說道,“要是不知道你的電話碼,我怎麽請你跳舞呢?”
我以為他會拒絕,但他沒有。他像平常相識的人那樣,和我互換了手機號,我把他的號記在我的手機上,他也把我的號記在了他的手機上。然後,我便在路邊攔下一輛出租車,對他說:“鄭Sir,謝謝你今晚跟我聊天,希望以後還能夠再見到你。”
“你一個人沒事吧?學校宿舍樓的大門還開着嗎?”他似乎真的有些擔心我的安危了。
“沒事。”我笑了,“看門的老師傅早就被我用微笑買通了。”
“那,好吧,再見。”
“再見。”
他再看了我一眼,我已坐進車中,關上車門,然後就向師大方向駛去。
坐在出租車裏,我長長地吐了一口氣,仿佛如釋重負。這冗長的聊天終于結束了!這一晚的舉動是有價值的還是徒勞無益的?我深深地思索着這一問題,最終的結果是,它是有價值的。俗話說,一回生,二回熟,這一次我能讓鄭之淩來,下一次我就能讓他笑,哪怕只笑一次,也是我的成功。哦,鄭Sir,鄭Sir,你一定要如我所願地那樣從冰冷的海底浮上水面,然後再從狂熱的峰颠重重地摔下地獄裏去!
第 8 章
該結束的都結束了,失去了金冠夜總會的工作,我又從繁忙變成了稍閑,時間漸漸地多了起來。于是,我便利用晚上的餘暇加強英語學習,并且在星期天的早晨去新大參加英語一角,以便鍛練自己的英語水平。
校園內沒有煩惱的生活雖然恬靜美好,卻仍然抹不去“金冠”在我心上留下的難堪和氣憤。當葉洵得知這一切後,她并沒有怒斥鄭之淩,只是用一種嚴肅而冷靜的目光看着我,用調侃的語調對我說:“看來,你沉默已久的陰謀詭計又要東山再起了。你這個家夥啊,有些事情總是看不開。算了吧,你想想看,那不過就是一份普普通通的兼職,端盤子侍候人而已,又不是CEO,這種工作沒有就沒有了,你想找的話別的地方也能找得到,何必如此放在心上呢?”
“哎,你不懂啊,”我反駁她,“那份工作有沒有對我來說沒那麽重要,可是我的名譽呢?我的尊嚴呢?如果是別的原因開除我,比如我犯了錯,或者他們的生意差、不需要那麽多服務生,我都可以接受。但他們卻是以我貪污為理由開除我的,如果我默認了,倒像是他們做對了!如果‘金冠’的人再去四處傳播,叫我身敗名裂,那我就慘了!不行,我不能就此罷休,誰置我于此地,我決不饒恕他。”
“中國人這麽多,人人都是過眼煙雲,誰記得住你啊。別想了,把這事忘掉吧,要不然,你弄得自己不開心,不是跟自己過不去嗎?”
“可我到現在都沒忘掉。”我恨恨地說。
葉洵勸不動我,她知道我的固執,于是也不再勸。我更是了解自己,事過已久,我依然不能忘卻,依然耿耿于懷,而且,只要在校園裏碰到程劍書,我便會很不自然地想起“金冠”,想起鄭之淩,想起那天晚上我滿懷怨憤地站在“金冠”門口的情景,這個時候,我的心就緊緊地收在了一起,憤怒就重新占滿了我的心,使我滿心滿腦想的都是如何去償還這一切。
坪上的草早已發芽長葉了,園中的樹也漸漸吐了出了縷縷嫩嫩的綠葉,春天似乎已經完全到來。此刻,同學們都到別處忙各自的事情去了,只有我獨自一人坐在空空教室裏,拿着鋼筆,随意地從畫夾裏抽出一張拷貝紙,攤開來,胡亂地在上面劃着:是生命的火山噴發了憤怒是人世的狂潮淹沒了善良是大地的震動粉碎了心靈是南極的冰雪冷凍了感情!
像水簾一樣湧出着心淚似小鳥一般在寒風中顫抖寒意飄搖是回報冬天的開始!
那凜凜的目光是無情的火那沉默的聲音是無知的樹從來沒有過笑容的人又怎能長久于世?
我微微擱筆,卻聽見“呼拉”一聲,有一只手伸過來,抽走了我面前的這張紙。
“哇!”只聽葉洵大呼一聲,振振有詞地念着,“你的憤怒噴發了,你的善良被淹沒了,你的心靈被粉碎了,你的感情被冷凍了。哦,羅依,你變得像個魔鬼了,你到底準備幹什麽?”
我拿回了那張紙,對她微微地笑了笑:“什麽時候來的,我怎麽不知道?”
“你呀,滿腦子壞念頭,”她半嗔半怒地說,“地震了都不會知道。”
“別太玄了,我還不至于這樣。”
葉洵在我們教室裏踱來踱去,繞着課桌椅走了一圈,然後回到我的坐位旁邊,就勢坐在我的身邊,拿起尺子敲着桌子,若有所思地說:“我想我知道你要幹什麽,反正不是好事,你要知道,做壞事也不是很容易的,弄不好會引火燒身的。”
“我是在做壞事嗎?”我平靜地問。
“不知道,反正你這腦子裏想的事情總不能算是好事吧,雖然我知道你不會像有些人那樣找幾個哥們去把某些人打得滿地找牙,但你還是會做一些別的事情,不過,”她轉頭看了看我,“你保證你能成功嗎,我指的是不拖泥帶水的成功。”
“你說什麽呢!”我有些不解。
“羅依,你的感情總是過于豐富,做事也很果斷,可你有沒有想過,在你報複鄭之淩的同時,你或許還有可能傾心于他呢?而他,要是真像你說的那樣是一塊冷冰冰的木頭,說不定,你非但不能讓他受傷,反而會令自己痛苦。”
我驚訝地望着她,她的想法居然如此天方夜譚!傾心于鄭之淩?甚至是對他發生單相思?簡直是開玩笑!要傾心于他就好比三九天裏跳進冰窟去游泳。我立刻搖了搖頭:“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世上沒有不可能的事。”
“你根本不了解鄭之淩,”我低下頭嘆息了一聲,“其實我很受了不他,如果不是為了回敬他對我的所做所為,我根本就不願意靠近他,連聽到他的名字我都不舒服,我會傾心于這樣一個人嗎?”
“那你就敢保證他一定會對你傾心、一定會鑽進你的圈套嗎?”
我沉默了。說實在的,我并沒有太大的信心,雖然我自認長得漂亮,頗有魅力,但也不能說完全有本事俘獲天下所有男人的心,特別是像鄭之淩這種人,他看起來絲毫不解風情,眼神掠過美女時也不會多看幾眼,而且就算他會對漂亮女孩動心,估計動的也不是情。他很可能是沒有感情的,就像外面的冷風一樣,只知道不停地吹,吹冷一切。
“也許,”我恍恍然地說,“我并沒有那麽大的魅力,能夠征服得了他,但是,我必須去試一試。成功當然好,如果失敗,就全當是一場游戲,是乏味生活裏的一劑調料。”
“唉,那要是一瓶介末油,可夠你受的。”葉洵不禁大嘆,“我覺得,你找人打他一頓可能還好一些,你能找到人幫你收拾他嗎?”
“真要這麽着,我可以去給秦欣海打個電話,告訴他有人非禮我,那麽,不用我說他也會來幫我出氣的。可是我不想這麽幹,我可不是野蠻人,更不是恐怖分子,而且,我也不想跟秦欣海再有聯系。”
葉洵異樣地看着我,半晌,她才開口說:“知道嗎,你的內心已經被這件事充塞得滿滿的了,一點別的東西也裝不下了,我真不敢想,一旦你失敗或走火入魔,你會痛苦成什麽樣!”
“你為什麽不想想另一種情況呢,有一天,我的快樂會建築在另一個人受到懲罰的痛苦之上!”
“是嗎?”
“是的。”
她伸手合上了我的書本,然後拉起我的手:“我們不聊這些事了,走啦,跟我看投影去。”
“哪兒有投影可看?”
“你跟我來就是了,我們中文系放的,這會兒都要開場了。”
“什麽片子?”
“一連兩個世界名片呢,都是文學名著,環球影業新版的《傲慢與偏見》和BBC版的《簡愛》。”
“是嗎,太好了!這兩個片子我還從沒看過呢,”我立即激動了起來,“一直要放到晚上一、兩點吧?”
“你能堅持下來嗎?”
“當然啦。”我抓起她的手,拉她走出了教室。
一邊走,她一邊對我說:“你要是天天都這樣開心就好了。走了一個秦欣海,又來了一個鄭之淩,我簡直不知道你的心裏要擔負多少內疚和憤怒,你什麽時候才能夠活得輕松些!”
“哪兒有活得輕松的人呢?”我感嘆道,“既使不為這些事情傷神,也還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勞累,除非人可以不吃飯,不穿衣服,不住在房子裏。”
“是啊,”葉洵接口道,“多想點畢業後的工作問題吧,少想點烏七八糟的事。”
“說得容易做起來難,不過,不管我幹什麽,都不會影響到學習和将來的前程,這一點,我還是分得清主次的。”
說着說着,我們不知不覺來到了電教室門口,裏面已經坐了許許多多的中文系的學生,都在交頭接耳地議論着什麽。我和葉洵走了進去,在兩個空位上坐下,等待開演。
葉洵湊到我的耳邊小聲地說:“明天我們班有舞會,你來參加吧,把那些不會跳舞的人都比下去。”
“有舞伴嗎?”我悄悄問。
“看你說的,我們班的男生可個個都是長面子的,既潇灑又浪漫,舞還跳得好,說不定還會有人讓你一見鐘情呢。”
“這樣啊,那我可一定得去。”我開玩笑地說道。
我們嬉嬉哈哈笑了一通。這時,幕布已經亮了起來,閃爍着眩目的白光,我避開白光扭頭問:“先放什麽?”
“《傲慢與偏見》,凱拉?奈特利主演的,我已經看過三遍了,百看不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