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又一次來到“金冠”受訓,我們認識了舞廳的總經理和其他一些管理人員。當然,負責培訓我們的仍然是鄭Sir和那個女孩,這回我們知道了她姓吉,并按她的要求,稱呼她吉主管。
“金冠”的培訓相當嚴格,在站立訓練和托盤訓練中都需要有一定的耐力和毅力,不然就無法堅持下來。當我們左手托着盛滿水的飲料罐靜站的時候,簡直是一分鐘一分鐘地熬時間,左手酸痛無力卻又不得不咬牙堅持,誰要是想把手肘支在胯上以緩解重負,就會馬上受到吉主管的批評。吉主管雖是個女孩子,但卻相當心狠,好幾次,好幾個女生都因為受不了托盤的重負而将飲料罐翻倒在地上,而她總是不留情面地讓她們加倍練習。好在,我一次也沒有打翻過托盤。
舞池邊的沙發上,總是坐着從來沒有笑容的鄭Sir和總經理孫女士,他們一直都用“從雞蛋裏挑骨頭”的眼神審視着我們這些正在受訓的新服務生。有時我甚至想到,他們哪裏是在培訓服務生,簡直是在訓練特種兵,恨不得見到我們一個個被難以承受的酸痛壓垮,然後就可以把我們統統清退。
有一回休息的時候,程劍書悄悄對我說:“我總感覺這裏的管理人員都不會笑,你看鄭Sir就從來沒有笑過,我至今不知道他的牙齒長得是什麽樣,是珠行貝列還是又黃又黑?你說呢?”
他的話讓受訓的苦刑變得輕松多了,我忍不住笑了起來:“你管他的牙齒長得什麽樣呢,他不愛笑就不笑,又沒有人喜歡看他笑。”
“聽說鄭Sir是孫總的外甥,他們可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她也從來不笑,他們好像都不會笑。”
“一定是為了吓唬我們,怕我們不聽話,所以才擺出這種樣子的。”
“也許吧。”
然而不論怎樣,他們的嚴肅真的讓我們這些準服務生感到了畏懼,甚至有時候,我見了鄭Sir時,本應該說的“下午好,鄭Sir”也被他那嚴肅的表情吓退了,聲音常常悶在喉嚨裏發不出來。孫總經理和鄭之淩一樣嚴肅,有一回我剛從門口進來,迎面遇見了她,躲之不及,我便自然地對她一笑,問了一聲:“下午好,孫經理!”然而她卻充耳未聞一般,繃着那張充滿皺紋的臉,看都沒看我一眼,就從我身邊擦了過去。我回頭望望她,悻悻地聳聳肩,看來這裏的管理人員真是太驕傲了。不過,也許他們就應當是這個樣子,否則,他們的下屬也許就不會聽從管理了。
從那以後,每逢我望見孫經理或鄭之淩,總是提前躲開,不然就裝做沒看見,以此避免那種令人畏懼的尴尬。
培訓結束後,我和程劍書結伴回校。在公共汽車上,他總是滔滔不絕地對“金冠”的每一個人進行評頭品足,這一回,他的評論對像又從準服務生轉到了管理人員身上。
“嗳,你看孫經理有多大年紀了,我想起碼有四十八歲吧!”他對着我頗有精神地說,“不知道她有沒有結過婚……”
“她有沒有結過婚要你去*心啊,難道你想嫁給她嗎?”我沒等他說完,便接過話來同他開玩笑。
“別胡說!”他瞪了我一眼,“我只是想,她老公會不會是個吃軟飯的,她看起來是個女強人,開這麽大的夜總會,一定很有錢。”
“那你為什麽不想想,她開這個夜總會的錢也許是她老公給的呢,不過,”我不由地笑了笑,“我們在這裏大談人家的老公,可誰知道她有沒有呢?你見過有什麽特殊的男人來找過她嗎?”
程劍書也笑了。不一會兒,他那不能停得太久的聲音又開始運動了,這一回矛頭指向了鄭之淩:“你覺得鄭Sir怎麽樣?”
“鄭Sir?”我朝他撇撇嘴,“你別刺激我的神經了!”
“怎麽了?”
“鄭Sir嘛,我怎麽知道他呢?也許是來自西伯利亞的狼之類的,他已經不知道什麽是陽光,什麽是溫暖,他愛的只有嚴寒,或許他還痛恨明媚的春天,所以就拼命釋放寒冷的氣息,想把周圍的一切都凍死!對了,聽說他連手機號都不輕易告訴別人呢,這裏怕是只有孫經理知道,那也是工作需要,如果他沒有工作,沒準會把自己凍在他家的冰箱裏!”
“也想把我們凍死嗎?”
“也許是的。”
“噢,”他大嘆一聲,“那你會被他凍死嗎?”
“我嗎?”我無所謂地說:“不會的,因為我向來是耐寒的。”
“怪不得,你每次都穿得那麽少,我還想你這個人也太‘要風度不要溫度’了,原來你這麽耐寒!”
我瞪了他一眼:“你向來喜歡思考或評論你所見到的每一個人嗎?”
“大概吧。”他答道,“不過我可不愛尋是非,我只是滿足自己的好奇心而已。”
“那你也太好奇了!”
車開到了友好路,友好商場門前還是人聲鼎沸。我随意地握了握車上的扶手,有意無意地望着窗外來往繁密的人群。車停下,上下完畢又開動了,再有三站就到師大了。
“羅依,”程劍書叫我,“你是學什麽的?”
“你這麽愛研究別人,居然還不知道嗎?”我反問他。
“我又不是私人偵探。”
“我是學服裝設計的,”我告訴他,“師大的好處就是專業多,什麽都有,音樂美術,體育舞蹈,你可以是體育系的,我也可以是美術類專業。”
“啊,那太好了!”他高興地說,“你能給我設計一套衣服嗎?我的這身運動衣太難看了。”
“真抱歉,”我掩口而笑,“我對男裝一竅不通。”
“那你學它有什麽用?”
“當然有用啦,服裝主要是用來裝扮女性的。”我不禁笑道,“你還是學學鄭Sir吧,他一直穿着黑衣服,不管是夾克還是西服,都是黑的,從來沒見他換過別的顏色的衣服,不是也挺潇灑的嗎?”
“那是他太懶,從不*思買衣服的原因吧。我可不能像他那樣。”
“是啊,只買黑色認服的确省心多了。”我說,“不過,也許有一個什麽溫柔的女孩正在天天幫他參謀買衣服的事也說不定呢?”
“那她一定比你還要耐寒!”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他也被自己的話逗得不停地笑。笑了一會兒,我漸漸收回笑聲,扭頭看看程劍書,猶豫地說:“我們這樣編派鄭Sir不好吧,如果他知道了,還不知要氣成什麽樣子呢!”
“他什麽樣子都不會有的,因為他既然無感于歡樂,也一定無感于憤怒。”
“是嗎?”我看了他一眼。
他淺笑了一下,沒再作聲。
車到師大站後,減速停下,我們先後下了車,向學校大門走去。才走進校門,忽見迎面駛來一部尼桑,從我們身邊飛馳出校。
我的心猛動了一下,雖然是迅速的一瞬,但我依然看清了車中的人。秦欣海!他又來了,他又來幹什麽呢?他已經看見了我,卻沒有停車,那麽他的目的何在?我心下黯然。不過,我又有一絲安慰,至少他沒事了,上回我還擔心他會出車禍呢,現在看見他安然無恙,我也可以放下心上的一塊石頭了。
程劍書并沒有發現我的微妙變化,也許除了我,誰也不會去注意那部尼桑。
和程劍書分手後,我迅速跑進宿舍樓,飛快地奔上五樓,喘息未定地推開宿舍的門,正遇見葉洵抱着書本準備去上晚自習。她一見我,便露出一臉的驚訝:“你在飛嗎,羅依?看你累得這個樣!”
“哦,剛才有人來找過我嗎?”我迫不急待地想知道秦欣海是不是來過了。
“這麽激動幹什麽,你又不愛他。”葉洵朝桌上使了個眼色,“瞧,他給了你一個封信,不知道裏面是什麽東西,那麽厚!”
我走到桌前,拿起了那封厚厚的信。
“你慢慢看,我去上課啦。”葉洵向我打招呼。
“好的,早一點回來啊。”我望着她笑了笑,看着她拉開門走出去。
我重新拿起了這個大大的,鼓鼓的信封,沿着邊緣撕開它,信封的裂口裏面露出的東西讓我吃了一驚!那是厚厚的一疊百元鈔票,嶄新潔淨,散發着照人的光彩。在錢的一邊,塞着一片折好的信箋,我立即把它抽出來,展開來,只見上面是秦欣海用他那漂亮的鋼筆字寫的幾行短短的文字依依,我相信我無法再獲得你的心了,但是請你允許我最後照顧你一次。上一回給你的錢恐怕已經用完了吧,我又給帶給你一些,希望你過得快樂!不,不要把錢退給我,我的事務太多太忙,你如果寄回來,我還會給你送來,直到你收下為止。你安心用吧,我不會要你回報什麽,只要你接受,我就感到欣慰了,請你滿足我的這點願望和僅有的尊嚴吧!
祝你幸福快樂!
我無力地放下信箋,廢然地坐在床上,雙眼茫然地望着天花板上的幾個斑點。
秦欣海,秦欣海,他簡直要讓我招架不住了!和他在一起的時光瀝瀝在目,書影般一頁頁地從大腦裏翻過。那些豪華的夜總會、小巧的酒廊,還有他那間集飲娛樂為一體的大都會都一一掠過。
去年暑假,照例在外打工的我曾經身為餐廳前廳經理管理着秦欣海的“瀛洲閣大都會”裏的海鮮酒樓,曾經伴随在他的身邊随他參加各式各樣的應酬,他的生意衆多,從娛樂業到房地産業,從廣告業到貿易,真是財緣滾滾,我曾經為自己有這麽個富有的男朋友而自得,既便他比我大二十歲,也絲毫沒有在意過……哦,那麽多的曾經是無法完全回憶的!然而,那畢竟已成為過去,當我翻然從夢中驚醒的時候,才忽然發現自己并不愛他!是他的金錢的魅力暫時誘惑了我,令我頭腦發昏,而實際上,我們的性格是不能相融的,我無法忍受嫁給他後必然要發生的事,無法忍受和他一起躺在床上做他喜歡而我卻接受不了的事。
在過去的大半年裏,秦欣海已經讓我過慣了有錢的生活,那時我可以去食堂打回最貴的菜,可以打的去城裏的酒店吃飯,可以買回最新潮的MP5,可以擁有讓別的學生豔羨的筆記本電腦和數碼相機……可現在,我除了那些東西之外,已經重新回到了貧窮中,變回到曾經的那個充滿鬥志的我。生活處處都需要錢,錢可以使生活變得更加美好,但如果得到錢的代價是和一個無法忍受的人上床,那麽,再多的錢也買不來快樂和幸福。我想,生活應該是自我奮鬥,而不應該是坐享其成。
桌上的鈔票又在吸引我的眼光,他又何必再給我錢呢?我完全可以從尼桑上走下來,再踏上公共汽車,我會去創造,去奮鬥,有一天也要像他一樣,憑借自己的力量掙到屬于自己的財富。
世事我曾抗争,成敗不必在我!
是嗎?成敗不必在我嗎?秦欣海曾說過:“女人的野心太大,自我意識又太強,可喜亦可悲。”我會是“可喜”還是“可悲”?罷罷,不想了,總之,我願意去拼搏,去争取,既使被人潮輾碎,也比去作一朵痛苦無聊的溫室花強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