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上)
熒熒白的日光燈下,甲酚味彌漫的走廊。
寧奕站在曾文浩事先告訴他的病房門前躊躇了很久,終于推開門。
笑聲灑灑起來的,一屋子熱鬧的熟面孔中,小鮮肉第一個望到他。
“師兄!”他擡手,像那晚在階梯上一樣對他笑,一樣雀躍揮臂。
寧奕僵了一下,咧開嘴,勾肩搭背地擠進同僚中。
“阿奕,坐這裏。”同組的師兄讓出位置。
寧奕就過去坐下:“恢複得不錯。”齊白的八顆牙,實打實的笑。
小鮮肉也笑:“醫生也這麽說呢,馬上拆線了就能出院了。”
護士小姐進來派藥,又聽到他在提出院:“三床領藥。”她自己年輕不大,教育起病患倒是一副老氣橫秋,“別老想着出院啦,觀察期剛過,還有感染的風險。”
轉頭又凝着眉毛在屋裏轉:“什麽味道?”她像貓一樣,盯着幾個肩碰肩挪開眼的師兄,不客氣,“說過多少次,他不能吃生腸和雞腎,還放這麽多醬,要害死他!”
“自己吃啦!真是自己吃的!”塗得辣辣的串簽轉眼塞入嘴裏,幾個大男人一邊道歉,一邊向床上的人投去無奈的目光。
寧奕從自己帶的果籃裏挑了兩個又大又紅的蛇果,一個抛給床上抿嘴的人:“吃蘋果啦,平平安安。”他笑着,率先啃了一口。
男孩看他吃得香,也小口咬起來:“好甜。”
見他還用眼睛的餘光瞟空碗裏的醬汁,寧奕問他:“除了那個,還想吃什麽?”
男孩想了想:“師兄,我想吃一籠大翠樓的蝦餃。”
咽下滿嘴的酸澀,寧奕如同個寵愛弟弟的闊豪大哥:“十籠,等你出院,我們就去。”
男孩得了許諾,興高采烈地展開眉頭:“好!”
他笑得太開心,嘴角高高彎揚,左臉上百足蜈蚣般的紫色縫合疤都似活了一樣,蠕動着隐約要将皮膚撐破爬将出來,十分惡心。
出了病房,剛才派藥的護士小姐做完事,靠在護士臺前和另一個馄饨帽咬耳朵。
“真是可惜,年紀輕輕,那麽好一張臉。”
“差點脾髒破裂,有命就不錯了。”
“聽說他是UC(undercover:卧底),好大風險的。”
“所以我就說咯,不想守寡,嫁誰啊都不要嫁給差佬。”
“他傷成那樣,以後不能再當UC了吧。”
“創面那麽大,怎麽當啊,植皮都沒用了啦。”
食了酸蘋果的餘威泛上來,好像雨後漲水的暗溝,咕咚咕咚湧出頭,寧奕難受得作嘔。
探病的兄弟陸陸續續散了,門一會兒閃一會兒關,很快就空得只剩下孤坐的男孩。
他呆呆坐了一會兒,問隔壁床的病友:“不好意思,你有鏡子嗎?”
他們這間房的設施不差,但衛浴裏沒有安鏡子。
“有啊。”同樣穿病號服的人遞過一面儀容鏡。
伸到一半的手滞了滞:“謝謝,還是算了。”
寧奕一拳擊在牆上,白刷刷的牆皮,抖下一層粉齑。
那夜恍惚如夢,關澤脩救下他,卻沒攔住一腳油門到底的飛車,才害了男孩。
聽曾文浩說,他很勇敢,撞破車窗引來巡邏師兄的注意,可到底賠上好模樣。
車輪在山林老道中飛馳,驚飛一群枝桠上栖着的鳥。
太陽在密密匝匝的樹桠間播落零碎的光,木結構的豪宅落地的大窗上像貼了層跳躍的金箔。
舉頭,杉樹高高的樹桠在頭頂交錯,切割陽光,像盤在男孩開朗笑臉上醜陋的疤。
再回到山莊,再叩響手中銅制的門把,确實,一些事,遠沒有他想得那麽難。
古舊的門把,并不如現代的電子門鈴好使,隔了很久才有人應門。
開門的男人,今天也是極俊美的。
戗駁領對條的白色小羊駝西裝,牛角雙粒扣,他的身形極好,東方人很難駕馭的款型穿在他身上恰顯寬肩窄腰,今天他沒系領帶,淡鋼藍的帝國襯衫只以一枚金色的領針裝飾,卻是優雅。
寧奕看他,像看神祇:“關澤脩,我們的賭,還算不算?”
他像個冒失的少年,清澈的眼睛一眨不眨,握着拳頭和他對視,筆直的身姿是一種堅毅倔強。
關澤脩沒有馬上回答他,甚至沒有讓身請他進屋。
門檻楚河漢界一樣隔開兩個人,他們各執一方,不進不退。
沒等到男人的回答,倒被別人搶了先:“門口是誰啊?”屋裏一叢清癯的陰影出現在關澤脩身後,沒見着人,先是一只白到刺眼的手,輕巧地搭上男人的肩膀。
丹鳳眼的清俊男子在陰影中探出半邊身子,薄眼皮撥了撥,往門外頭的寧奕身上眈了一眼:“關少的客?”倒聽不出多少情緒,但關澤脩否認得快:“不是,他就走。”
沖寧奕客氣地點點頭,白蓮手從肩頭滑下去:“二位說話,我回樓上房裏等你。”寧奕再不懂,也聽出其中意味。
“你的……客人?”話問得磕磕巴巴,腦子裏過了許多詞,一開口,寧奕還是猶豫了。
“啊。”關澤脩對他的第一句話,一個字,淺淺一聲冷漠的平調。
斑駁的樹蔭藏不住臉上的表情,寧奕抿了唇,突然間有點不知所措。
剛才清俊男人看起來沒什麽沒什麽威勢,卻有種不可方物的貴氣,寧奕是知道的,這個城裏不少權貴表面山清水秀,其實人後日子身負重轭,常人眼裏不正常的受虐癖,倒成了他們最好的放松。
而關澤脩,靠的正是這個吃飯。
“抱歉,寧警官。”似乎不願多耽擱,關澤脩擺出送客的姿态,“今天我有些不方便,如果寧警官不着急的話,我們的事,改日再談。”
這是眼下最好的結果,關澤脩沒有一口拒絕他,他還可以适時收了傻氣擇日再來。
可是今天他做不到。
反手絆住将阖的門,寧奕盯着關澤脩:“那個賭約?還算麽?”顫顫的聲音,幾乎是在求他。
卻沒能打動鐵石心腸的人:“我以為,我們兩個打的賭,早就已經作廢了。”
“要我怎麽做?怎麽做你才肯幫我?”寧奕不甘心,百足的蜈蚣不僅爬在男孩臉上,也爬到他心上,利剪撕了绫羅,白牆生了罅隙,到這一步,他已經無法回頭,“關澤脩,幫幫我,璀璨之星的下落,我一定要找到。”
睫毛阖張,男人笑了:“怎麽做都可以,我相信寧警官自有方法,完成任務。”
山中天氣多變化,前一刻還陽光出雲,後一秒起了風,大片的雲和濕氣攏近來,溫度霎時降了好幾度。
寧奕守在機車旁,沒走,直到松枝上松鼠啃落一顆松塔落在鞋跟前的濕泥上,哈出的氣兒在黯淡下來的密林裏飛出幾道白煙,車頭燈照亮空氣中亂舞如流螢的塵粒,往山下開,他才搓了搓凍僵的雙手,走向山莊。
沒敲門,登着房子一側的排水管,寧奕攀了幾腳,翻身跨進二樓陽臺。
房間裏沒開燈,只有水花聲嘩嘩傳來的浴室內亮着一點櫻草色的淡黃。
約莫有一刻功夫,水聲停了,關澤脩沒穿衣,長浴巾擦着濕發開門走出來。
背光,床上隆起一團黑影。
漫進屋裏的月光勾描一具線條精幹利落的男性身體,不見誇張的肌肉,緊實漂亮得叫人挪不開眼。
同樣寸絲不挂,寧奕雙手交疊垂于兩腿間,別開燈,他小聲,卻無比堅定地說。
“願賭服輸,我來履行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