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上)
他們應該這樣坐了好一會兒,桌上有酒,酒杯上挂着濕漉漉的水珠,一枚被擺成螺旋形的嫩黃檸檬皮橫在酒杯緣,邊上一只煙灰缸,兩枚細長的煙疊着,拉出幾縷飄飄渺渺的線,曲曲而上,模糊了對看的笑眼與眉,湊近的嘴唇和底下喃喃細語的舌尖。
那男孩率先感覺到寧奕的目光,擡起眼來,沖他微微一笑,是個讓人讨厭不起來的笑容。
然後關澤脩也将眼望向這邊,有一瞬,寧奕感覺呼吸被從背脊剔走,連扭頭都為時已晚。
幸而音樂響起,人群熙熙攘攘彙過來,在他的眼神抵達前,留了寧奕一個體面。
着孔雀綠收腰小西裝的男人靠過來,胸口上繡着一個繁複的圖案,像個徽章,也很體面。
寧奕知道他,但不認識他,從他踏入酒吧,這男人的眼睛就一直沒離開過他,不算放肆但是意味明明。
他在寧奕邊上的椅子挨着坐下,同吧臺後的酒保點了兩杯Vesper Martini,一杯舉在手上,一杯用兩個指頭撚着,推到寧奕面前,酒是無色,金簽紮過一枚青綠的橄榄,蕩漾在杯底。
“從前沒見過你。”他笑得很和煦,不具攻擊性,也不淺薄,“我有這個榮慶請你喝一杯酒嗎?”讨好的口氣,不溫不淡。
他看到寧奕直愣愣盯着倒了酒的雞尾酒杯不吭聲,以為他拘謹,貼心為他解釋:“Vesper Martini,很好入口,喝喝看。”
“為什麽不是檸檬?”寧奕被蹦出口的問題驚了下心。
“你喜歡檸檬?”對方訝異他的懂道,又招來酒保。
“不用,我不喝酒。”寧奕木着臉,扯謊。
男人沒當真,在這裏推诿一杯酒,是一種約定俗成的變相拒絕,他應該禮貌地走開,但有點舍不得:“如果你不喜歡這種,我們可以換個地方,我知道這附近有個私人的紅酒酒窖。”
膝蓋攏着的腿沒有逃開,他又更大膽些:“你一直在看臺座那邊的男人,你的前任?”為眼前的美人杜撰了一出始亂終棄,他像個惜花之人,奉上關懷,“試試我如何?你不會失望的。”
一叢光從頭頂上方掠過,清澄的眼睛有了棱角,是霜刀般鋼冷的藍,張開的大腿,胯間那點最脆弱的器官被五指虎鉗似的抓在手裏。
“在我還沒捏爆你的玩意兒之前,滾。”
男人夾着腿走的,呲牙咧嘴,模樣活像扯着蛋,今晚他是尋不了樂子的了。
寧奕又往那杯馬提尼上瞟了瞟,長腿一邁,也跟着跳下高腳椅。
臺座的方向換了桌人,剛坐下來,原來的人已經不知去向。
“邢哥,關少開房。”
一個字冷不丁鑽進耳朵眼,像團亂麻。
“你沒事吧?”路過的侍者抓着寧奕的膀子扶了他一把。
“沒……”他能有什麽事。
洗手間的水龍頭開到最大,水聲嘩嘩,沖淡鬧哄哄的音樂和神經,寧奕靠在水池邊笑了下,後悔沒喝剛才的那杯酒。
門從外邊被人推開,有人進來,寧奕翻了個身,手伸到冰涼的流水下搓了搓。
一塊疊得正好的方巾遞過到眼前,Hermes大地飽滿沉澱的木調香,寧奕錯愕,對鏡擡頭,不是他想的那個人。
精神漂亮的面孔他剛才見過,是關澤脩身邊跟着的那個男孩。
“師兄,用這個吧。”他的笑容和香調中活潑的甜椒味不謀而合,讓人無法拒絕。
寧奕沒接,用手背抹了把臉:“你認識我?”大約猜到來人的身份,他問,“三組的?”
剛張開的眉目,男孩臉上還有少年未褪的清新:“是。”他向寧奕敬了個标準的舉手禮。
寧奕挑起眉弓,不客氣的:“你這一個動作,一下子暴露我們兩個。”
吐出一小截粉的舌頭,小新丁抱歉:“我會注意了,謝謝師兄。”他顯得雀躍過頭,“寧師兄,你是我的偶像哦,我是看了你的警訊才報考的警校。”
那份巴結直率讓寧奕有點氣餒,自己和個新人較什麽真,還是他的小粉絲。
“怎麽這個時候出來?”
“關少說,文生還沒到。”語言裏的親昵如針挑頭。
“關少?你倒是挺信賴他的。”
“他人很好,懂得很多,也很溫柔,教了我不少。”口氣簡直好像在同他炫耀自己的戀人。
寧奕煩他這種小女生的排比表述,還有眼睛裏亮閃閃的仰慕:“哦,他都教你什麽了?”龍頭沒有關,稀裏嘩啦的,煩躁,寧奕抻手去摸。
“很多啦,怎麽品酒,怎麽穿衣,說話的方式,還有……和人相處的方式……”他的聲音一點點輕下去,頭也低下去,但光彩是遮不住的,好像真的在戀愛。
那龍頭怎麽都關不上,寧奕低咒了句粗口,男孩立刻将龍頭按下,原來不是旋緊的。
“什麽相處方式,還不是男人讨好男人的那套。”寧奕扯過他的方巾揪在手裏搓,手早就幹了,不知道在擦什麽,“他沒對你做什麽奇怪的舉動吧,如果有,你一定別憋着。”
白嫩的耳根像被沾滿胭脂的筆尖暈了下,紅了一大片,他的表情讓寧奕心裏一沉,還是說遲了。
“混蛋!”他一腳踹在水池下的金屬紙簍上,銅皮的響聲吓得男孩往後退了兩步。
“他沒對我做什麽,是我,是我吻了他。”他急忙慌地想解釋,不小心說了真話。
是個功課,寧奕沒做到,他做到了。
“他要你這麽做,你就做了?”寧奕盯他,“就算為了任務,你也不需要去親一個男人……”
“沒什麽的……”他紅着臉,不去看寧奕的眼神,“我可以的,我……”
“我……我是GAY,親一個男人,不算什麽的。”
……
【有些事情靠的是天賦,射擊是這樣,做牛郎也是這樣。】
【你努力了,可有些事,不是努力就可以。】
這一刻,寧奕突然很想當面問問那個男人,這是不是就是你所謂的天賦,那麽你呢,也有這種天賦嗎?調教師先生?
回到吧臺旁,桌上多了兩杯新的馬提尼,一杯杯緣上裝飾了片鮮黃的檸檬皮,一杯杯底沉了顆青綠的橄榄。
男孩先選,持杯的姿勢都是經過指教的,漂亮得很,他喝完酒,将橄榄叼進嘴裏:“師兄,等案子結了,我請你飲茶,大翠樓的蝦餃叉燒包。”他笑得真好看。
幹馬提尼烈性的口感辛辣,尖銳地剮過嗓子眼。
反倒是那片看着就酸倒牙的檸檬,嚼出了甜味。
讪讪然笑了,寧奕伏在吧臺上目送男孩離去,他正往二樓走,那裏是黑門最私隐的包間,極少數的客才能上得去。在臺階上回頭沖寧奕揮手,學不乖地天真,很讨人喜歡,寧奕承認,或許他真的有那種天賦,和是不是GAY并無關系。
一個瞬目的功夫,DJ換了歌,歐洲女煙嗓像貓一樣撩起前,燈光滅了又明,臺階上空了,男孩不見了,寧奕沒在二樓的走廊口看到他,還剩幾步的距離,他像沒存在過一樣消失了。
寧奕的太陽穴突然鼓凸,血液都湧到了那裏,發燒般燙。他跑起來,将一路上擋道的人撞得人仰馬翻。咒罵推搡中,光被抹開白燦燦一大片,踉跄地推開後門,恰巧看到男孩猶如一朵折了的鳶尾一樣垂在兩個男人中間,被往後巷的停着的車上拖。
他想追上去,可光蒙住視線裏所有的東西,燈倒下來,一街的牆是波浪,連同地,都被烤成棉花糖。
身體裏騰起一股邪火,躁得他難受,心律的鼓動一下比一下大,每一聲都敲打在耳膜上。
寧奕的神智也一再潰退,眼睛迷離得像個高燒的病人,發絲濕了,滿頭汗水像從大雨中來,身體搖晃,兩腳灌鉛。
兩團黑影逼近。
“媽的,死條子。”
“別管了,帶他上車。”
“小美人,G水好不好喝啊?”
“媽的,還踢,這麽有勁,一會兒有得玩了。”
牙磕在肉上,一嘴的鹹腥,是解酒的。
寧奕候着機會,蓄力,揮汗,拳頭生風撂倒一個。
沒有第二次出手的機會,倒下前,他想,真是不應該貪杯的。
或許幻覺開始趨于欲念,地面軟像具胸膛,還有那擡頭的星夜,也似黑眸深邃無底。
“寧奕……”??心跳中,多了聲熟悉的嗓音。
一個名字。
遠遠的,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