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車外的厮殺停了,風像是亡靈的哀鳴,呼呼灌在耳畔,空氣中暈開淡淡的血腥味。
祁王府的人正在善後,将死去刺客的屍首拖在牆角堆積起來,身體摩挲雪地的沙沙聲令人毛骨悚然。關北似乎抓到了兩個活口,一個趁人不備咬舌自盡了,另一個滿口污言穢語咒罵謝霁不得好死。
關北利落地卸去刺客的下巴,咒罵聲戛然而止。
沒多久,馬車簾被人從外撩開,謝寶真還攥着匕首卧于車內,下意識往後縮了縮。
見到她的反應,謝霁冷冽的眉色柔緩下來,将手中卷了刃的長劍往雪地中一插,啞聲問道:“沒事罷?”
謝寶真搖了搖頭,說話時嗓子有些發緊,艱澀道:“刺客……都解決了麽?”
謝霁眉上和發間俱是沾着碎雪,下颌上還沾着不知是誰的血跡,輕輕‘嗯’了聲道:“沒事了,不要怕。”
謝寶真攥着匕首,扶着車壁準備下車,卻被謝霁上前一步攔住。
他喉結動了動,以高大的身軀擋住謝寶真的視線,嗓音沉沉:“別下來,地上髒。”
謝寶真知道他在顧忌什麽。
盡管方才只是匆匆一瞥,但她依舊看到了一地泥濘的鮮紅色雪水,和堆積在角落裏等待處置的刺客屍首,怵目驚心。
謝寶真身形一頓,又悄悄地退回馬車中靜坐,濕潤的杏眼一眨不眨地望着撩開車簾的謝霁……以及他鮮血斑駁的雙手和袖袍。
車壁上釘着五六支羽箭,謝寶真一時不察,勾了一縷頭發在箭尾的羽毛上。謝霁皺眉,怕那些淩亂支棱的羽箭弄傷謝寶真,便彎腰鑽入馬車中,用血跡未幹的手将釘在壁上的箭矢一根根拔掉。
馬車內狹窄,謝霁的呼吸就在耳畔,鼻端萦繞着忽略不掉的血腥味兒。
謝寶真忽的眼眶一酸,帶着鼻音喚了句:“九哥……”
謝霁沒敢看她,只是拔箭矢的動作明顯慢了下來,低聲應道:“嗯,我在。”
“你肩上的傷……”謝寶真伸手去摸他肩上的血痕,卻被他不着痕跡地躲開。
“髒,別碰。”
“要上藥。”想了想,謝寶真掏出自己随身攜帶的帕子,輕輕拉過謝霁的手,替他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将血跡擦幹淨,輕聲說,“擦幹淨就不髒了。”
她的動作細致而又溫柔,謝霁按捺滿腔的燥郁之氣,将拔下的箭矢用布包裹着置于一旁,垂下眼靜坐許久,才于寂靜中緩緩開口,“抱歉,寶兒。”
這一句實在來得突然,謝寶真疑惑擡頭,“為何道歉?”
謝霁道:“我答應過,不會再讓你見到血腥的,今日卻食言了。”
他手上有些血跡幹涸了,怎麽也擦不幹淨。謝寶真有些洩氣,攥着血污的帕子道:“該道歉的是我。”
謝霁微微蜷起手指,聽到謝寶真繼而道:“這種事,經常發生嗎?”
謝霁沒有直接回應,只望着她道:“以後不會了。”
他想必是有些緊張的,畢竟破天荒食言了,擔心心愛的姑娘無法接受這樣滿身鮮血的自己。
看着謝霁隐忍伏低的樣子,謝寶真的心中又悶又疼,像是堵了一團棉花。她什麽話也說不出來,只默默解下自己腰間的平安符,将其挂在謝霁的腰間。
“這是我在安平寺求來的平安符,可消災減難,送給你。”說着,她順勢攬住謝霁的腰肢,像以往千百次那般将臉貼在他的胸口,“九哥,我不怪你。你要好好的,不可以再受傷!”
謝霁一怔,而後才想起自己衣服上沾了不少血,怕沾在謝寶真簇新的兔絨鬥篷上,便擡起雙手掙了掙,低啞道:“我身上有血。”
“我不怕這些了。唯一怕的,是你出事。”謝寶真閉上纖長的眼睫,問道,“九哥,他們是誰?為何要殺你?”
謝霁道:“待審訊過後,方可知曉。”
正說着,外頭傳來沈莘的聲音:“公子,新馬車已經備好了。”
謝霁柔和了目光,垂首将吻印在她帶着淡淡花香的發間,輕聲說:“寶兒,我先讓沈莘送你回家。”
“你和我一塊兒回去罷。”謝寶真從他懷中仰首,澄澈的眸中盛着擔憂,“你的傷,也要處理。”
謝霁看了眼自己肩上的血痕,淡然道:“小傷,不礙事。我還需留下善後,就不送你了。”
見他心意已決,謝寶真只好點頭,依依不舍的從他懷中起身,想了想又問:“初九,你還會來我家麽?”
“會。”謝霁答得很幹脆。
謝寶真總算露了點笑意,“那我等你,萬事小心!這件事一定要解決好,我不想你以後再遇到危險。”
謝霁嘴角微動,說:“好。”
謝霁先一步下了馬車,而後将謝寶真打橫抱起,不讓她見到屍首,不讓她精美的小靴沾染血水。
将謝寶真抱入幹淨的新馬車內,謝霁方吩咐随行的沈莘道:“保護好她。”
“放心罷,公子!”沈莘拍着胸脯保證。
車夫一揚馬鞭,馬車朝謝府駛去,搖散了謝寶真滿懷沉重的思緒。
沈莘是個閑不住的,見謝寶真不說話,便率先打開話匣子道:“寶真,我知道你不喜歡厮殺血腥,但今日是沒有辦法的事,別人殺到頭上來了,我們自然要反擊!公子是強悍了些,殺了不少刺客,可他那是為了自保,你千萬別為此而讨厭他!”
“我知道的。”謝寶真将腦袋抵在車壁上,垂下眼小聲道,“他救了我,是我的英雄,我喜歡還來不及,怎會厭他?”
“那就好!”沈莘長舒了一口氣,“你不知道,為了上次府中審訊把你給吓跑了那事兒,公子連着好些天沒睡,就怕你不理他了,整個人陰沉得像鬼一樣,連着我們這些下屬也跟着遭殃。”
謝霁在謝寶真面前,永遠都是游刃有餘的樣子,未料私底下竟會如此患得患失。在謝寶真以為是“各自冷靜”的那些日子裏,卻不知他遭受了怎樣的煎熬。
“我總以為‘我不犯人,人不犯我’,可事實卻并非如此。現在總算明白了,‘樹欲靜而風不止’,原來身處洪流之中,很多事都不是他能左右的。”謝寶真嘆道,“所處的位置不同,立場也會不同。”
“你能明白就好。其實公子已經為你改變許多了,正如我之前所說的,若是你見過他在平城生活的樣子,興許就會原諒他現在所有的不堪。”
沈莘随手整了整發髻上的玉簪,道,“我們這樣的人,光是活下來便實屬不易了。”
謝寶真眼尖地瞥到了她發間的簪子,奇怪道:“你的梅花飛刺呢?這簪子,可是淮陰侯世子送的那支?”
“啊,這個?”沈莘搔了搔簪子,又振腕一抖,從袖中滑出三支梅花飛刺把玩,灑脫笑道,“我是不願收他的簪子,花裏胡哨的又不實用!拒絕了好幾次,那小子就跟牛皮糖似的纏人,說句重話他就紅眼睛要哭,實在沒辦法,只好收下了。”
謝寶真點了點頭,而後道:“淮陰侯世子還算磊落老實,沒有惡意的,沈姐姐不必提防他。”
沈莘支吾着應了。
謝寶真見她不願聊這個話題,便改口道:“知道今天的刺客是什麽人嗎?”
“用腳趾頭想才能猜出來,這些刺客雖然功夫平庸,但人多勢衆,養他們需要不少錢財,多半是吳相府的人幹的罷!”
“吳相國?他不是入獄抄家了麽?”
“是啊,但最終的審判不是還沒下來麽?公子手中掌握着他貪墨、販賣私鹽的重要物證,只要殺了公子奪回物證,吳家這一百足之蟲便能起死回生。”
沈莘道,“前些日子,已經有人試圖混進祁王府去偷物證,公子為了引出幕後主使的藏據點,這才沒有打草驚蛇。誰料他們狗急跳牆,竟然敢當街刺殺,還連累了你……”
沈莘不住搖頭,嗤笑道:“徹底激怒了祁王府,那便只有死路一條。”
“可是,九哥為何要動相國府?”謝寶真抓到了關鍵處,問道,“我記得六哥因受信陽女侯牽連出事那會兒,九哥不還和吳相國有私交的麽?”
“原本相國府和祁王府是有利益往來,但千不該萬不該,那吳胖子不該當衆讨伐謝家,還在公子面前羞辱了你。”沈莘瞥了謝寶真一眼,笑道,“一則,吳胖子的确有罪;二則,公子是在為你出氣呢。”
未料還有這般內情,謝寶真仿若醍醐灌頂,總算明白謝霁所說的‘私怨’是怎麽回事了。
“原來如此……”謝寶真垂下眼睫,懊惱道,“可他為何不解釋清楚呢?”
見她如此反應,沈莘反倒有些訝然,小心翼翼道:“怎麽,你不知情嗎?”
謝寶真搖了搖頭。
“罷了,公子那人總是做得多說得少。”沈莘撓了撓脖子,湊過來懇求道,“那個寶真,公子不說總有他不說的道理,你千萬別告訴他是我說漏了嘴。”
“放心罷,沈姐姐。”
回想起九哥那句自嘲般的‘怕你不要我了’,謝寶真又是心尖一疼,悶得慌。
謝霁雖然将自己遇刺之事壓了下來,但謝府勢力根植江湖朝野,如此動靜怎會瞞得住謝家上下?
初九,謝霁備了厚禮登門拜訪,謝寶真最擔心的話題依舊來了。
席間,是謝臨風先提及遇刺之事,淡然問道:“當時,寶兒也在你車上?”
當時遇刺時,謝家派去保護謝寶真的護衛們也在場,有兩人還受了輕傷,是不可能有撒謊否決的餘地的。何況謝霁雖手段狠絕,卻并非推卸責任之人。
謝寶真在一旁拼命使眼色,示意他不要說實話,可他只是朝着她溫和一笑,随即挺直背平靜道:“是。”
聞言,謝寶真懊惱地垂下頭。
面對眉頭緊蹙的梅夫人,謝霁繼而道:“但是,我護住她了。”
“你能護她幾次?”梅夫人道。
沒有絲毫遲疑,謝霁低啞道:“只要我活着,便護她一輩子。”
“是真的,九哥很厲害,沒有讓我受一點傷!”兩人的婚事好不容易出現一點轉機,謝寶真生怕家人因此而悔婚,忍不住站起身為謝霁說話,“而且有錯的是那群刺客,不是九哥!是他們觸犯了王法,九哥只是為了保護我而已,還請爹娘和兄長不要為難他……”
“寶兒,你坐下!”梅夫人頓下茶盞,輕喝道,“有什麽話心平氣和講清楚,在宴席上嚷嚷,成什麽樣子?”
謝寶真悻悻坐下。
見她這副模樣,謝霁難掩心疼,開口道:“是我的錯,請伯母莫要責怪寶兒。”
梅夫人道:“她是我的女兒,眼睜睜看她一次又一次陷入危機,我的心疼只會比你更甚。祁王殿下,我們謝家不缺錢財不缺權勢,你要娶我的女兒,光憑兩句話可不行。”
“也罷,既是為婚事而來,我們索性把話談開了說。”一直沉默的謝乾發話,起身道,“阿霁,随我來書房一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