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關于謝霁的婚事,皇帝倒沒有什麽反對的意思。
第一,謝霁的确明着暗着做了不少事,今後還有用得着他的地方,用一樁婚事安撫他的情緒也未嘗不可;第二,因為收權之事朝中頗有微詞,皇帝适時體恤懷柔,也是為了破除衆臣對他的不滿……
如此到了十一月,祁王苦苦追求謝家獨女的消息在洛陽城中不胫而走,一時間,茶館酒肆中到處都是關于祁王和永樂郡主的談資。
“嘿,我說這祁王二十出頭了還未成婚,定是另有蹊跷!沒想到啊,他竟是看上自己的義妹了!”
“什麽看上了啊,不就是觊觎謝家權勢呗!英國公念于舊情收養他三年,到頭來卻被他這白眼狼騙走掌上明珠,野心不小啊!可憐那如花似玉的永樂郡主,當年春祭手執桃花一舞傾城,真要嫁入祁王府,還不知會被那陰恻恻的祁王折騰成什麽樣呢!”
“我怎的聽說那祁王對永樂郡主禮遇有加,興許是真愛呢!”
“祁王那人最擅長僞裝了,當初他初入朝堂那會兒一言不發,任誰都以為他是個可以任意拿捏的軟柿子,哪曉得一朝原形畢露,殺了滿朝文武個措手不及!等婚事定下來,郡主娶進門,你看他還會有這般殷勤不?”
“男人嘛,可不都是這樣!婚前婚後兩張臉。”
一壺好酒喝完,相聚閑聊的富家公子們各自哂笑一聲,将話題轉而投向前不久鬧得沸沸揚揚的私鹽一案。
隔壁雅間,謝寶真将那群纨绔子的談話聽了個一清二楚,将兔絨鬥篷一解,蹙着眉起身道:“我去看看是誰在說你壞話!”
“寶兒。”謝霁伸掌覆在她的手背上輕輕按住,搖首道,“随他們去。”
“你都不生氣麽?”謝寶真又氣鼓鼓坐下,撐着下巴道,“他們根本就不了解事情的真相,你和那些男人不一樣!”
謝霁神色平靜,別人的看法仿佛激不起他半點波瀾,只拿起謝寶真的鬥篷展開挂在衣架上,和他那件寬大的灰色裘衣一起,又仔細地撣去上面的碎雪,方道:“我從不在乎別的如何評論。”
自始至終在乎的,唯有謝寶真一人的看法。
謝寶真疑惑道:“可是,為何一夜之間到處都知道我們的事啦?會否對我們不利?”畢竟謝霁以前說過,在一切塵埃落定之前,不會對外承認自己的感情。
謝霁用竹勺子舀了顆腌漬青梅置于酒盞中,注入溫好的酒水,方将其遞給謝寶真道:“消息是我放出去的。”
“你?”謝寶真訝然接過青梅酒,“為何?”
“讓全洛陽人知道我要娶的是你,為的是防止皇上臨時反悔指個別的女人給我。他現如今離不開我,便不會拂了我的意願。”
“皇上不是挺信任你麽,怎的要如此提防?”
“天子身側,哪有什麽真正的‘信任’?獵人即便馴化了猛虎,枕邊也一定會随時留有匕首,防止猛虎反撲。他是如此,我亦如此。”
爐子上水正沸着,半開的窗扇外窸窸窣窣地落起碎雪,謝霁端着酒盞吹了吹,淡然笑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今日,自然要做好萬全的準備,容不得一點差錯。”
謝寶真微微颔首,表示明了,而後又問道:“那賜婚的旨意下來後,我該做些什麽?”
“你什麽也不用做,交給我就好。”停頓片刻,謝霁飲着溫熱的酒水道,“只需耐着性子,莫要表現得太高興了。”
“這很難。”謝寶真趴在案幾上,用食指摩挲着酒盞杯沿,澄澈的眼中倒映着檐下的飛雪,也倒映着謝霁清俊無雙的容顏。
初雪的冬日,最适合和心上人一同飲酒賞雪。
謝霁看着她,眼裏也情不自禁染上笑意。想起今日見面的目的,他道:“寶兒,在賜婚的旨意下來之前,我想親自登門拜訪你的父母兄長。”
“好呀!”謝寶真沒多想,歡喜道,“什麽時候?”
“初九,我準備些東西。”
“不用準備啦!府上并不缺什麽,你能來便是最大的禮物。”
她聲音輕軟,說起甜言蜜語來也是這般動人。謝霁的嘴角揚起一個淺淡的弧度,看着她低啞道:“準備好聘禮,謝家才會放心将你嫁給我,所以這趟,我必須去。”
謝寶真道:“家中上下已經慢慢地接受我們這段感情啦!再者皇上賜婚,即便你不走這一趟,這樁婚事也沒有太大的懸念了呀!”
“不一樣的,寶兒。”謝霁給她重新斟了杯酒,輕聲道,“關于你的婚事,我只用誠心,不用手段。”
謝寶真彎起眼睛,“九哥,這算是情話嗎?”
謝霁蘊着內斂的寵溺,依舊是那句話:“你說是,就是。”
一陣風吹來,卷起碎雪從窗外飄入,有幾片調皮地粘在了謝霁的頭發上。
早從很多年前初見,謝寶真便覺得謝霁是極适合出現下雪天的,飛雪的碎白襯着他墨色的鬓發和白皙俊美的臉頰,平日過于鋒利冷情的眉眼也柔和起來,如同一幅水墨未幹的畫。
謝寶真沒忍住,朝謝霁招了招手:“九哥,你湊過來些。”
謝霁不解,但還是依言微微前傾身子,離她更近些。
雪花落入溫熱的酒盞中,瞬間融化不見,謝寶真換了個姿勢跪坐,輕笑着上前,頓了頓,在謝霁疑惑且縱容的目光中伸手覆住他的眼睛,随後在他淡紅色的薄唇上落下一個帶着酒香的吻。
她早想這麽幹了。遮住他那雙過于深邃鋒利的眼睛,趁着他茫然的時候吻住他的唇,看着平時冷漠沉穩的他驟然不知所措的樣子,當真比什麽都有趣。
謝霁果然微張着唇,眼睫在謝寶真的掌心不住抖動,彰顯了他此刻的訝異和情動。
片刻回神,他輕輕拉下遮在自己眼上的那只素手,碎雪和她的笑顏一同映入眼簾。
“寶兒,”謝霁的眸色暗沉了不少,将她拉得身子前傾,喑啞道,“偷襲是會被懲罰的。”
說罷,他用另一只手托住謝寶真的後腦勺,調整姿勢側首,吻去她眼睫上沾染的碎雪,而後是鼻尖,再順着鼻尖往下捕捉那片帶着小巧唇珠的芳澤。
小爐上的水已經沸騰了,案幾上的酒盞被謝寶真的手碰倒,淅淅瀝瀝的酒水順着桌沿淌下,在地毯上暈開一抹深色的濕痕,可誰也沒空管它。
好不容易出來見次面,兩人直磨蹭到酉時才離開酒肆。
下了大雪,又臨近晚膳時辰,街上巷尾的行人很少。坐在搖晃的馬車內,謝寶真的面頰仍是滾燙的,心想原來親吻是這般攝魂奪魄的事麽?
謝霁坐在她身側,目光從她緋紅的臉頰和水潤的紅唇上拂過,輕聲問:“喝醉了?”
“沒有。”謝寶真小聲說,用手背貼在發燙的臉上降溫,不好意思道,“你總看着我作甚?”
謝霁眼裏染上些許笑意,故意問道:“那寶兒的臉,為何如此紅豔?”說着,他擡手要去撫她的臉。
謝寶真卻是不肯,輕輕打落他的手,瞪着眼軟聲道:“明知故問。”
謝霁方才情難抑制,急躁了些,把這小祖宗吓着了。他不擅長哄人,自己那糟糕的嗓子說起情話來也并不好聽,便改為拉着她的手,屈指撓了撓她的掌心道:“不喜歡那樣嗎?”
謝寶真點了點頭,而後又更猛烈地搖了搖頭,糾結半晌,才紅着臉悶聲道:“太奇怪了……”
謝霁沒有說話,只牽着她的手,掌心溫暖而幹淨。
外面的雪還在繼續,馬車轱辘滾在雪地中,發出嘎吱的碎響。謝寶真平靜下來,撩開車簾看了眼白茫茫的道旁,忽然輕聲道:“九哥,我們一定會白頭偕老的。”
謝霁‘嗯’了聲,說:“會的。”
尾音剛落,謝霁忽然聽到了一陣急促的風聲。
常年的厮殺使得他猝然警覺,意識還未反應過來,身體已先一步做出了反應。只見他目光一凜,下意識将謝寶真拉入懷中護住,幾乎同一時間,一支閃着寒光的羽箭刺破布簾、擦着謝寶真的鬓角釘入車壁上。
馬車忽的停下,謝寶真趴在謝霁懷中,那支尾部仍顫動不已的羽箭就釘在她眼前不到三寸的地方。她微張着唇,視線聚焦,目光由茫然漸漸變成愕然,夾雜着些許驚恐。
暗殺、遇刺,對于謝霁來說已是家常便飯,但對于謝寶真來說卻是難以逾越的噩夢。
“九、九哥……”
“噓,別出聲。”
幾乎同時,密集的箭雨一波又一波射來,車外的護衛反應過來,斬落了大部分箭矢,但仍有少數幾支釘在馬車外壁上,或是刺入車簾之中。
箭術并不準,刺客身手平平,但人多勢衆,能養得起這些刺客的人多半是朝中官員,并且官職不小。
又是一箭刺入,謝霁情急之下顧不得許多,護着謝寶真旋身一轉,那支原本該刺向謝寶真的箭便擦着他的肩釘入後壁之中。
謝寶真看到他的衣裳破了,滲出些許血跡,便道:“九哥,你受傷了!”
“沒事……”
一句話還未說完,一個蒙面的黑衣人劈開車簾,朝謝霁砍去。
馬車內逼仄狹窄,不好施展身手,更何況還有一個謝寶真在身邊!謝霁側身躲開,擡腳将刺客踹下,喝道:“關北!”
“在!”關北的聲音有些喘,夾雜在铮铮的刀劍聲中,氣息不穩道,“他奶奶的!十幾個刺客圍攻我們四五人,不過他們沒箭了,打算近攻!”
“劍來!”謝霁目如寒霜,啞聲道。
“好嘞!”關北應聲,順手拔起一柄長劍擲入,被謝霁穩穩攥在手中。
“趴在車中,不要動,不要出聲。”謝霁撫了撫謝寶真因驚恐而蒼白的臉頰,在她額上一吻,這才撩開車簾飛出,落地的瞬間已砍倒一名刺客。
鮮血就噴灑在車簾上,腥熱的紅色,觸目驚心。
謝寶真咬着沒有什麽血色的唇,趴在車中一動不動,手中緊緊攥着随身攜帶的那把銀鞘匕首。
直到這一刻,她才恍然明白,之前自己對九哥‘私刑’一事的看法是多麽的荒唐可笑。
這場刺殺不過持續了兩刻鐘,不稍片刻,外面的刀劍聲和慘叫聲漸漸平息。
風掀開染血的車簾,謝寶真透過車簾的縫隙望去,看到謝霁背對着她,執着豁口的刀刃挺立于刺客的屍堆之中。他白衣染血,腳下雪地更是被染個透紅……風拂動他的衣擺和發絲,就像是一尊鋒利的、不敗的煞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