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謝霁将拆了滿滿一蟹蓋的蟹肉,淋上一點醋和姜汁,攪拌均勻後便輕輕擱在謝寶真面前的碗碟中。
他想了想,沙啞道:“在剛認識你時,我的确動過這種念頭。”
“嗯?”未料他承認了,謝寶真放下筷子欺身挪近些,望着他緊張道,“動了什麽念頭?快說。”
謝霁看了她一眼,忽的低低一笑。
“你笑什麽呀?”謝寶真伸指輕輕戳了戳他的臉頰,整個人貼在他身上,“快給我解釋清楚。”
“別碰,我手上有蟹黃,當心弄髒你衣裳。”謝霁将自己滿是蟹味兒的手舉開些,唇線上揚,眉目柔和仿若春風破冰而來,“那時我剛來洛陽,不過是個見不得光的罪妃之子,強大起來的最好捷徑,便是……”
“是什麽?”
“是讓你喜歡上我,借助謝家的勢力進入朝局。”
“所以你那時接近我、對我好,是別有所圖麽?”謝寶真睜着圓潤幹淨的眼睛看他,皺起眉,而後又松開,似是思忖般,“我不信,你不是這麽壞的人。”
這天底下,恐怕也只有她相信自己不是壞人了。
謝霁重新拿起一只大蟹,拆開蟹殼一點點剔肉,“寶兒,我早說過我并非什麽好人。而且,當初是你先接近我、對我好才對罷?”
“好像也是……”謝寶真眨眨眼,複又搖頭,“不對,這不重要。”
“我以前的經歷告訴我,只要是自己想要的東西,便是不擇手段也要得到它。在看到你傻乎乎地接近我後,我便試着回應你,畢竟誰能到你的青睐,就等于得到了整個謝家的支持……只是沒想到你還未‘上鈎’,倒把我自己給騙了進去,所以沒忍心下手。”
“咦,為何?”
謝霁拆蟹的動作不停,看了身側青蔥的少女一眼,低啞道:“你太幹淨了,不舍得。”
聽到這句話,謝寶真懸着心總算落回腹中。她心滿意足地舀了一勺蟹肉放入嘴中,鮮甜甘美的滋味于舌尖迸發,不由高興得眯起眼睛。
也不知是得到了想要的答案,還是蟹乃九哥親手所剝的緣故,謝寶真竟覺得比平常所食美味更甚。
待吃完了一只蟹,謝寶真方後知後覺地問道:“對了九哥,你方才說的‘幹淨’是何意思?”
望見她眼中的清澈通透,謝霁笑道:“就是你現在這樣。”
無憂無慮,簡單溫暖。
謝寶真狐疑道:“是不是說我傻呢?”
謝霁只是笑着,将拆好肉的第二只大蟹遞到她盤中。
“怎的又笑?不過九哥笑起來的樣子很好看的,要多笑笑呀。”她用白皙柔嫩的指尖輕輕戳了下謝霁揚起的嘴角,“自從你成了祁王,就很少見你笑了。”
謝霁拿起一旁的濕帕子拭淨手上的蟹味兒,任憑她的指尖在自己嘴角胡作非為,輕啞的嗓音帶着難以掩蓋的寵溺,說:“并非每個人,都值得我對他笑。”
聞言,謝寶真撲哧一聲:“這可算情話?”
謝霁垂着眼說:“你說算,就算。”
“我就知道,你對我最好啦。”橫亘在自己心中好幾天的心事總算了結,謝寶真的心情自是輕松暢快。她吃完了第二只蟹,見謝霁已在擦手,便輕輕‘呀’了聲,問道,“九哥,你不拆了麽?”
“這蟹大而肥,吃兩只足矣,多了會胃寒。”說着,謝霁給她倒了杯酸甜的梅子酒,“大蟹性寒,佐以小酒更佳。”
“噢。”謝寶真輕輕抿了口,“你不吃麽?”
謝霁輕輕搖首,說:“我不喜這些。”
謝寶真恍然想起,因九哥被灌過毒酒和受過風寒的緣故,胃不太好,吃不了性涼的東西……秋蟹大寒,他自然不能吃。
思及此,謝寶真起身給謝霁舀了碗赤棗烏雞湯,又給他夾了些水晶藕片,“那你吃這些,阿娘說雞湯和蓮藕養胃的……還有這個,這個!”
直到他的碗中堆成一座小山,謝寶真方擱下筷子催促他道:“總看着我作甚,飯要一起吃才香呀!”
“好。”謝霁給她夾了塊炖得酥爛軟糯的牛尾肉。
“你吃你的就是,不必總照顧我。”謝寶真彎着眼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子。”
謝霁這才捧起她盛好的那碗雞湯,一勺一勺地啜飲起來。
吃過午膳,謝寶真不敢多留,急匆匆就要趕回謝府去。
兩人甚至連個溫存的時間都沒有,謝霁無奈,只好送她出門。
“阿爹和兄長們都不在府中,阿娘去淮陰侯夫人的別院串門了,我是趁他們都不在偷偷溜出來的。”
好在天氣陰涼,秋高氣爽,謝寶真來來回回的倒也不覺得勞累悶熱。她輕輕勾了勾謝霁的手指,問道,“九哥,近來爹娘對我們之間的事和緩了不少,雖然嘴上不說,但我知道他們其實是逐漸認可你了的。”
“我知道。”謝霁反手握住她的指尖,“他們只是做了為人父母應做的事,我從未對此心生怨言。”
“嗯……”謝寶真笑了笑,期許地望向他,“那,你何時上門提親吶?”
謝霁繃住想要翹起的嘴角,故作深沉地問她:“着急了?”
謝寶真卻不上當,眼睛靈動一瞥,“誰更急?”
謝霁喜歡她恃寵而驕的樣子,不由輕笑,說了實話:“我更急。”認真地權衡了一番,謝霁側首道,“快了,說好的等你十八歲,決不食言。”
這是他心愛的姑娘,是他放在心尖上珍藏的一抹光,他必須安排好一切做到萬無一失、确定她嫁過來後不會受丁點兒委屈,才會以大禮登門聘娶。
“那九哥可要抓緊啦。”已經十七有餘的少女與他手牽着手,滿眼甜蜜,又溫聲提醒道,“不過再忙也要保重身體,注意安全。”
說話間,兩人到了祁王府中門,明明已經刻意放慢步伐了,可小離別依舊如期到來。
“那,我回去了。”門口石階上,謝寶真踢着腳尖說。
謝霁‘嗯’了聲,卻沒有放開她的手。
門外的馬車靜候,馬兒噴着響鼻伫立,門內灑掃的親衛目不斜視、屏氣斂聲,關北曲肘枕着手臂坐在檐上,密切地監管着府門周圍的安全……秋意寧靜,葉落無聲,誰也沒有打擾他們。
謝寶真忽的上前,踮起腳尖抱了抱謝霁。
謝霁露出一個內斂的笑意,亦是擡手回擁住她,幾乎将她整個兒包裹在自己懷中,一垂首就能吻到她的額頭。
許久,謝寶真将臉埋在他懷裏蹭了蹭,方擡起一張白皙透紅的臉來,孩子似的笑道:“我真的要走啦,得空了再來看你。”
謝霁伸手将她蹭得淩亂的鬓發別至耳後,幽黑的眼中映着她清澈的笑意,低啞道:“我來找你。”
“好!”謝寶真欣然應允。
見四下無人關注,她又抱了抱謝霁,方提着裙子噠噠噠上了馬車。不一會兒,馬車簾子被一只素手撩開條縫,露出她一線帶着笑意的眼睛和微紅的臉頰,朝他輕聲道:“我走了,你快回去忙罷。”
謝霁沒有動,靜靜地目送馬車遠去。
待馬車走遠了,關北才從檐上騰空躍下,穩穩落在謝霁身後,狐貍眼中蘊着幾分戲谑的笑意。
沈莘亦從門後探出個腦袋,一邊望着謝霁難得溫和的眉眼,一邊啃着從廚房順來的大梨,打了個寒顫道:“果然英雄難過美人關吶,啧啧。”
太可怕了,沉迷于愛情的公子太可怕了。
關北抱臂靠在門上,對沈莘笑道:“你最近不也鐵樹開花,桃花泛濫麽?”
“什麽啊?傅西朝那種小白臉兒我才看不上,弱得跟白斬雞似的。”沈莘将梨核朝關北擲去,卻被他輕而易舉地偏頭躲開,梨核打在青門上留下一團迸濺的汁水印。
謝霁聽力不俗,自然聽到了身後的小動靜,不由沉了目光。待轉過身來時,他又恢複了往日的冷漠淩厲,沉聲問道:“何事?”
這才是他們熟悉的謝霁。
關北抱拳道:“吳相府插手私鹽案的核心證人抓到了,只是那人嘴硬得很,方才屬下們怕打擾公子和郡主的雅興,便将他臨時關在了柴房中,等候發落。”
沈莘亦問:“公子,此人是個硬骨頭,怕是要動用刑罰才能使其認罪。您看是交給刑部還是……”
“不必,将他帶上來,我就地審問。”說罷,謝霁朝偏廳行去,頭也不回地吩咐道,“還有,把門擦幹淨。”
“啊?”沈莘看到門上那梨核砸出來的汁水印,悻悻抱拳道,“哦好,屬下明白……”
偏生關北還在一旁落井下石,戲谑道:“沈莘啊沈莘,你還真是一點都不省心啊。”
沈莘憤憤地掄起袖子胡亂擦去門上水痕,還不忘隔空朝關北踹上一腳,“滾滾滾!”
……
謝寶真出了祁王府所在的街道,才忽的想起那只泥人又忘了拿回來了。
“難怪總覺得,好像忘記了什麽東西似的……”謝寶真懊惱,下次爹娘在家的時候想要出門,可就沒這麽容易了。
想了想,她終是下定決心返回一趟,遂撩起車簾道:“我有東西忘拿了,回祁王府,快!”
……
證人很快帶上來了,是個看起來孔武有力的虬須漢子。
謝霁交疊着雙腿坐于椅中,看着廳下五花大綁的、需兩個人合力才能按住的漢子,漠然問道:“私鹽販賣之事,是你在替吳相國經管?”
漢子怒目圓睜,聲如洪鐘道:“你放屁!哪兒來的黃毛小子……呃!”
關北用刀背狠狠拍向那漢子的膝彎,漢子吃痛跪下,仍是梗着脖子掙紮不已,“私鹽是我一手操辦,與吳相無關!你要殺就殺我一人!”
謝霁虛着眼審視他,如同在審視一只蝼蟻。
這樣的眼神關北太熟悉了,寂靜而又強大,目空一切。
果然,謝霁沙啞異常的嗓音傳來,淡漠道:“你最好說實話,否則,你會連開口都是一種奢望。”
一刻鐘後,方才還掙紮不已的漢子已倒在地上,口鼻中源源不斷地溢着血沫,五官因痛苦而扭曲,艱難道:“相爺與祁王府……無冤無仇,井水不犯河水,為何要……斷人財路?”
謝霁手上濺着黏膩的鮮血,素淨的衣服下擺上也沾了不少猩紅,他蹙了蹙眉,“你家主子得罪的不是我。”而是,他的心上人。
不過,這一切外人無須知道。既是相國府貪慕名利走了歪路,他便是公報私仇也不算冤枉了他……
想到此,謝霁冷聲吩咐道:“将他帶下去,認罪畫……”
話還未說完,他看到了庭中石階上站立的少女,冰冷漠然的聲音像是被人掐住似的戛然而止。
謝寶真顯然也看見了他……以及面前的一切。
寶兒?!
她不是回家了麽,怎會突然出現?!
仿若五雷轟頂,僅是一瞬,謝霁眼裏的沉靜陰寒分崩離析,取而代之的是不知從何而起的慌亂。
他倏地起身,咽了咽嗓子,下意識将染着別人血跡的手背至身後,低聲問一旁的關北道:“怎麽回事?”
關北亦是茫然,想了想才回過神來,回禀道:“公子,大概是因為您吩咐過,永樂郡主來府上不必回避、不必通傳,所以看門的守衛才沒有……”
事到如今,說這些已經沒有用了。
隔着幾丈遠的距離,謝霁清楚地看到方才還與他親密溫柔的小少女,此時僵硬地杵在石階上,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圓潤的眸中滿是驚愕和無措,或許還有一絲清晰的害怕。
他竭力維持着‘好九哥’的形象,不讓謝寶真沾染俗世塵灰,護着她遠離陰謀算計,卻不料此刻藏住了染血的手,卻藏不住染血的衣袍。
當着他最愛的人的面,他終于被徹底撕下了良善溫潤的僞裝,露出了陰狠的獠牙……
“我、我來取落下的泥人,不曾想……”謝寶真輕輕開口,聲音有些艱澀微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