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祁王府這糟糕的狀況,顯然不适合久留。
謝寶真沒有拿到那個泥人,便掉頭轉身走了,直到上了馬車,她仍是一陣陣心悸,松開緊攥的手指,掌心冷汗涔涔。
謝霁沒有追出來。
謝寶真在馬車中等了一會兒,有些失落,隔着車簾吩咐車夫道:“回去罷。”
而此時祁王府內的氣氛,并沒有因謝寶真的離去而輕松。
已有人将那滿身是血的漢子拖下去認罪招供,廳前有人提了水桶沖刷地面,一瓢水潑灑,那些污漬和血跡便順着水流流淌淡去。
關北遞了一塊浸濕的棉布過來,試探着問謝霁道:“公子,可要屬下把郡主追回來,向她解釋清楚?”
“不必了。”謝霁神色冷峻,心不在焉地拿起濕棉布擦拭手上的血跡,垂着眼嗓音沙啞,“她遲早要知道的。”
謝寶真剛回謝府,便見梅夫人從廊下走來,喚她道:“寶兒,你去哪裏了?整日就知道往外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知不知道?”
若是平時溜出門被抓到,謝寶真多半會嬉笑着湊上來撒兩句嬌,但今日她就像變了個人似的,只悶悶地‘噢’了聲,便轉而往內院廂房行去。
少女已經長大了,身姿妙曼窈窕,卻還像個小孩兒似的踢着石子走路。梅夫人察覺到她的反常,忙快走幾步追上謝寶真,扳過她的肩道:“寶兒,怎麽這般不開心的樣子?”
“沒有呀。”謝寶真搖了搖頭。
她的小情緒自然瞞不過做母親的。
梅夫人好看的眉毛輕輕蹙起,低聲問:“是不是謝霁欺負你了?”
“不是,沒有!”怕母親擔心,謝寶真強撐起一個笑來,輕聲道,“他對我好還來不及,怎麽會欺負我?我只是……只是有些困乏了。”
“這家裏是生釘子了,還是不給你飯吃?讓人家瞧見你這不安生的模樣,還以為我謝家的女兒是要嫁不出去了。”梅夫人用袖子擦了擦她額上的冷汗,嗔道,“一天天的,如此不省心。”
梅夫人只是嘴上不饒人,心裏到底是疼她的,說了兩句便讓她回房歇着。
可自那以後,謝寶真總是時常想起九哥染血的手和那陌生人的哀嚎,以前那些她不曾相信過的流言蜚語如死灰複燃,争先恐後地在她耳畔回響。
都說‘耳聽為虛,眼見為實’,祁王府鮮血淋漓的暴虐場面沖擊着她的眼睛,給了她當頭一棒。然而更令人震撼的,是謝霁當時的眼神……
他看着那人的時候,就像是看着一堆腐肉。他用那雙前一刻還給她拆過蟹的手,施加給旁人難以承受的慘烈酷刑,眼神那般漠然狠厲,一點也不像她所熟悉的九哥。
以謝霁的過往和身份,審訊犯人時手段激烈了一點也不是全然不能理解。可令謝寶真真正感到不安的,是他面對死亡和鮮血時過于冰冷的神情。
昨夜下過一場小雨,到了午後,地面和屋檐仍是染上了深色的潮濕。
謝寶真将所有的侍婢都遣散了,獨自坐在芭蕉園的秋千上出神。
秋千微微晃蕩,足尖下的水窪倒映着中秋時節的黃葉樹影,也倒映着謝寶真惆悵的面容。
“我不喜歡他那個樣子。”謝寶真埋頭摳着塗了丹蔻的手指,輕聲嘆道。
“不喜歡誰?”身後傳來一個清冷低沉的嗓音。
謝寶真吓了一跳,抓住秋千繩回首一看,卻是謝淳風輕輕走來。
“淳風哥哥。”謝寶真将額頭抵在秋千繩上,歪着腦袋看白袍武将緩步而來,“怎麽每次我來這發呆,都能碰見你?”
謝淳風在她身邊站定,彎腰看她,“見你這幾天悶悶不樂的,父親母親擔心,讓我來問問情況。”
“他們知道我和你關系最好,每次都來這招。”謝寶真小聲嘀咕了句,而後笑道,“我沒事。都這麽大了,會自己處理的。”
謝淳風走到一旁的石凳上坐下,沉穩道:“說說看,怎麽回事。”
謝淳風是個值得信任的人,心胸也較一般人開闊些,謝寶真便不再瞞他,将那日返回祁王府的所見一一道來。
謝淳風聽後,輕輕皺眉,問道:“看到他在府中動刑的場面後,你是怎麽做的?”
謝寶真道:“我當時腦子很亂,轉身就走了。”
“他呢?”
“他沒有追上來。”
“你們做得很好。”謝淳風分析道,“有什麽話各自冷靜後再談,若是當着外人的面拉拉扯扯或是質問诘責,傳出去,謝霁難以在朝中立足。再者,若是人人都知道你可以牽制謝霁,以後難免有人會将歪心思動到你身上來。”
“我知道。不管發生什麽,我都不會當着外人的面與他争吵。”謝寶真晃了晃秋千,“謝家人護短,不一向如此麽?”
自家妹妹已經不是兩年前那個只會在秋千上抹眼淚的小女孩了,謝淳風嘴角動了動,抱臂道:“既是如此,你這些天又因何而難受?”
“我不知道,只是覺得那一瞬間,九哥變得很陌生了。”
“難以接受?洛陽城關于他的流言可不少,毀譽參半,他在朝中的手段狠辣幹脆,不少人罵他、怕他,寶兒以為是空穴來風?”
“畢竟不曾親眼所見,那些話我自然是不信的。”更何況,謝霁對她實在是太好了,掏心掏肺的好,所以她才會堅定不移地站在謝霁這邊。
可造化弄人,偏偏讓她見着了。那樣冰冷而陌生的青年,同樣是她深愛的九哥。
想了想,謝寶真擡首問道:“淳風哥哥,你覺得九哥的做法可對?”
謝淳風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道:“寶兒覺得呢。”
謝寶真仔細權衡了一番,終是不得不面對現實,悻悻道:“我覺得不對。那人非奴非婢,即使有錯也不該動用私刑、取人性命。”
謝淳風點點頭,顯然贊許她的看法,問道:“既是是非黑白心中明辨,為何不與他直說?”
“我還沒想好怎麽開口。”謝寶真道,“我知道他那樣做不對,可一方面又理解他。”
九哥從幼年起,身邊便充斥着血腥殺戮和殘酷陰謀,在那樣的環境中成長難免會受些影響。
九哥也無數次對她說過,他并非好人,所有的善念和溫柔都傾注給了她一人……這令她心疼,也難安。
聽完謝寶真說的話,謝淳風反而放心了許多:愛情迷惑了妹妹的眼睛,卻沒有蒙蔽她的心智,在這種時候還能堅持自己的見解,将來真嫁入了祁王府,也不怕她會被謝霁牽着鼻子走。
“若是冷靜下來想清楚了,便尋個機會和他直說罷。”謝淳風道,“他如果真把你放在心尖上疼着,定是能将你的話聽進去的。”
謝寶真沒有說話。
她還沒有做好準備。
“不去?”謝淳風觀摩着妹妹的臉色,随即自顧自颔首道,“不見便不見,我将他趕走便是。”
“……”謝寶真猛然擡頭道,“什麽‘趕走’?他在哪兒?”
“後門。”謝淳風清冷道,“這幾日總是見他在後門外晃蕩,見人也不說話,煩得很。”
話還沒說完,謝寶真已跳下身匆匆往後門而去。梨樹下唯有秋千還在晃蕩,落下幾片金黃的枯葉。
謝霁果然一身白衣立在後門外的深巷中。
秋天楓葉正紅,在他頭頂堆積如火,熱烈的紅與極致的白交相輝映,襯得他眉目清俊如畫。
“九哥!”謝寶真打開門小跑過去,在謝霁面前站定,仰首望着他并不平靜的俊顏。
他應該是有些緊張的,謝寶真看到了他不住上下滾動的喉結。
不由有些心軟,謝寶真拉了拉他的衣袖,細聲道:“既是來了,為何不告訴我?”
“怕打擾你。”謝霁啞聲說,眸中有些看不透的情愫醞釀。
手指碰上謝霁衣袖的一瞬,謝寶真幾乎被冷得打了個顫。衣裳那麽冰,也不知在秋風中站了多久。
沈莘說,謝霁只有在面對她的時候,才像是收斂了爪牙的野獸……
謝寶真如今算是信了。
巷子雖然僻靜,但偶爾還是會有人經過的,謝寶真左右四顧一番,指尖下滑順勢牽住謝霁的手,輕聲說:“有什麽話,進來再說罷。”
謝霁眸色一動,更緊地握住了她的手。
從後門進去拐個角,便到了翠微園。
謝寶真牽着謝霁推門進去,翠微園依舊是記憶中的老樣子,幽靜狹小,但打掃得十分整潔溫馨。
“這兒,你比我熟悉。”謝寶真看了眼面色沉穩的謝霁,說道,“從揚州回來後,我常會來坐坐。”
說話間已經進了小廳中,謝寶真在案幾旁坐下,推開窗道,“要喝茶嗎?”
“不必。”謝霁在她對面坐下,望着她鍍了光的側顏道,“我就是來看看你。”
謝寶真‘唔’了聲,然後是長久的安靜。
半晌,謝霁拉住她擱在案幾上的葇荑素手,指腹輕輕掃過她塗了淡淡丹蔻的指甲,低啞道:“害怕了?”
謝寶真知道他說的是那日在祁王府審訊時所見的血腥。她下意識搖頭,“我沒有害怕……”
頓了頓,又垂下蝶翅般的眼睫,悶聲說了實話,“好罷,有一點兒。我只是覺得,你突然間變得好陌生。”
謝霁依舊漫不經心地摩挲着她的手背,許久方道:“不是我變得陌生,而是你不曾認識真正的我。”
謝寶真擡頭。
謝霁亦凝望着她,繼而道:“寶兒,我一直都是如此。”
“……一直?”
“心狠手辣,善于僞裝,不擇手段。唯有對你,是柔軟的。”
謝寶真嘴唇動了動,似是欲言又止。
半晌,她舒了口氣,問道:“為何要對那人動刑?”
謝霁道:“他犯了律法,為了讓其供出幕後主使,此乃其一;我與他主子有私怨,此乃其二。”
“既然做錯了事,你大可以将他帶回刑部審訊,為何要在府中動私刑呢?”謝寶真認真道,“若是被有心之人知道了,難免會拿此大做文章。更何況,私刑也是違背律法的呀!”
“既是私怨,我又怎能交由刑部處置?上不得臺面的恩怨,自然動靜越小越好。”
謝霁半垂着眼,沙啞的嗓音徐徐傳來,“更何況,這世上并不是非黑即白,很多事不是律法能解決的,我如今的身份地位也并非靠行善積德得來。人命如草芥,弱肉強食,不一向如此麽?”
謝寶真皺起秀麗的眉。
“不是這樣的,這樣不對。”謝寶真的眼神少見地堅定,“我不是怕你的手段,而是怕你把那些手段當做理所當然。不管別人如何罵你怕你不理解你,你都不必活成他們口中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