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謝霁沒有直接應允,而是問她:“若你那日身陷火海是關北間接造成的,你還會為他求情麽?”
謝寶真輕輕‘啊’了聲,想了想道:“他後來救了我,就說明不是真的想害我呀!若是無心之失,自然可以原諒他;若是懸崖勒馬,也該給他這個機會,何須想那麽多呢?”
是啊,何須想那麽多呢!
謝霁低低一笑,頗有些自嘲的意味。
他就是想得太多,忘不掉該忘記的,背負着十幾年的陰暗沉重前行,所以才做不到像謝寶真這樣快樂灑脫。
謝霁無意識揉搓着謝寶真的手指,低聲道:“有時候,我真羨慕寶兒的純真簡單,再大的煩惱也能隔夜就忘。”
“九哥是說我傻嗎?”謝寶真懲罰似的捏了捏謝霁的手指,問道。
謝霁笑了:“是說你聰明,只有聰明人才可以活得無憂無慮。”
“這還差不多。”謝寶真抿唇一笑,而後想起正事,她的笑又漸漸淡去,湊近問,“九哥,關北的事……可否讓你為難你了?”
“沒有。”謝霁索性将少女拉入懷中,讓她坐在自己腿上,擁着她道,“你為他求的情,我會記在心上。”
“好。”謝寶真環着謝霁的脖子,仔細看了他許久,方輕輕‘咦’了聲,問道,“我怎的覺得,你的頭發變好看啦?唔,好像比以前短了一點兒。”
謝霁沒敢說自己悄悄請了個栉工,把被剪壞的碎發修整了一番才變成如今這般服帖的模樣。
好在謝寶真沒有深究,只環着他低聲問道:“九哥,你還有什麽心事麽?”
謝霁一怔,露出個淺淡的笑來:“何出此言?”
謝寶真輕輕觸了觸他眉間的褶皺,“自我今日見你,你的眉頭便不曾舒展過。我能感覺到,你心裏很難受……是出什麽事了嗎?”
該如何告訴她,自己這一生都沒能逃脫仇劍的算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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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他幼年起,仇劍殺了他的老師,殺了他的朋友,毀了他的嗓子,賜予他滿身泥濘傷痛和無盡的仇恨,讓他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他從地獄的深淵中一步步爬出,變得冷血強大,自以為終于擺脫了仇劍的控制,卻到頭來依舊沒能逃脫仇劍布下的局。
唯一偏離軌道的地方,便是他愛上了謝寶真。
謝霁不是個擅長傾訴的人,即便心中陰雲重重、波濤洶湧,可他的眸子依舊平靜幽深,只是在望向她的時候帶着些許溫暖柔軟,啞聲說:“不是什麽大事,放心。”
謝寶真撚着他胸前垂下的一縷墨發,輕軟道:“若心裏難受,你可以同我說。我雖不像你這般聰明強大,但有些事說出來後,心裏就會舒坦很多的。”
聞言,謝霁閉了閉眼,将腦袋擱在她的頸窩嗅了嗅,說:“好。”
呼在頸窩的氣息微癢,謝寶真忍不住笑了笑,一歪腦袋,便輕而易舉地吻在謝霁的額頭上。
“心情好了麽?”謝寶真眨眨眼,問道。
少女的唇紅潤柔軟,吻在額上如一瓣花落下,足以驅散一切陰雲。
“一點點。”謝霁沙啞道,可唇線卻分明翹起一個淺淡的弧度。
第二個吻落在他的鼻尖,少女抿着唇問道:“這樣呢?”
“……好些了。”謝霁眯着眼,像一只不知餍足的野獸。
謝寶真遲疑了一會兒,将第三個吻印在他的唇上,很輕很輕,帶着不言而喻的溫柔和珍視,問他:“這樣……唔!”
話還未說完,便被盡數堵回腹中。
許久,謝霁伸指擦了擦她紅潤泛着水光的唇,嘶啞道:“寶兒,這樣才算是真正的親吻。”
不知是天氣的緣故還是別的什麽原因,謝霁的懷中很熱。謝寶真面色緋紅,仰首在謝霁肩頸處咬了一口,不重,只留下一個淺淡的牙印,便掙脫他的懷抱起身道:“九哥,你越來越壞了。”
謝霁摸了摸頸側的牙印,垂下眼笑得很是內斂,和方才‘欺負’謝寶真時的模樣截然不同。
罷了,看在他心情好轉的份上,就縱容他這一次罷。
謝寶真坐在對面,手托着下巴看他,水潤明亮的眼中映着夏末的陽光,蕩開了溫柔的笑意。
從祁王府回英國公府的途中,謝寶真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
那晚府中家宴,兄嫂、父母俱在,大概是謝淳風救駕有功升了官的緣故,一家子的心情頗好,連謝乾多喝了半壇子酒,梅夫人也只是一笑而過。
見到謝寶真進來,梅夫人擱下拆蟹的工具道:“你這孩子去哪兒了?晚膳都開始一刻鐘了,快些坐下罷。”
說罷,往将拆好的蟹黃蟹肉擱在謝寶真的碟子中。
紗燈明麗,燭火亮堂,謝家上下一派其樂融融。謝寶真沒有落座,而是環顧衆人一番,手指捏緊了身側的衣裳,認真道:“阿爹阿娘,兄長嫂嫂,我有很重要的話要對你們說……”
……
關北将一切都和盤托出,不出兩日,汪簡那條線也有了眉目,種種跡象都表明夥同仇劍策劃了盂蘭盆會刺殺之案的……是宮中最不可能弑君的那個人。
刑部大殿中,侍郎羅邺躬身将文書證物等遞上,請示謝霁道:“殿下,此事事關重大,您看這結果可否要上報?”
謝霁将羅邺遞過來的物件仔細浏覽了一番,皺眉思索片刻,方道:“寫好折子,一并送上去。”
“這……”羅邺有些為難,擦了擦額上的冷汗道,“畢竟是涉及到宮裏那位,事關皇家顏面,刑部貿然上奏彈劾,恐怕會陷入兩難之地。”
“誰讓你彈劾?”謝霁漠然道,“此事不宜在朝會上提,把證物和結果私下呈給皇上,是罰是赦交予他自己決定。”
“原來如此。”羅邺長松了一口氣,“臣明白了,這就去着手此事。”
“等等。”謝霁叫住他,“祁王府捕回來的那名刺客,如何了?”
羅邺道:“按您的吩咐,正關在刑部大牢最底層的重犯牢獄中,加了三道重鐵枷鎖,命專人看守,出不了意外。”
陰沉的天,殿外雨聲連連,謝霁屈指漫不經心地叩着案幾,冷漠的眉眼看不出半點喜怒。許久,他道:“帶我去見他。”
刑部大牢是所有官員的噩夢,不管是高官還是小吏,但凡是進了這兒的人沒有幾個能全身而退。掌管刑部兩年,謝霁挖出了太多的真相和秘密,這些秘密成了他于朝堂立足的根本。
這是自仇劍被抓捕歸案以來,謝霁第一次下獄看他。
沿着濕冷的石階步步往下,還未到達最底層,陰暗腐朽的臭味便鋪面而來。此時正是夏末陰雨天,地牢中尤為潮濕晦暗,混合着一股陰沉沉的死氣,涼入骨髓。
謝霁皺了皺眉,獄卒立刻雙手奉上一塊熏香的帕子,讨好道:“殿下,地牢腌臜,您不妨用這個捂住口鼻,會好受些。”
謝霁沒有接那塊帕子,冷淡道:“點燈,開門。”
牆上的油燈很快點燃了,跳躍幾點鬼火似的光芒。獄卒擡了椅子過來,謝霁旋身坐下,手搭在椅子包了鐵皮的扶手上,看着那扇厚重的鐵門一點一點打開。
門開了,滿屋的老鼠和臭蟲争相四散逃匿。
仇劍手腳、脖子都被腕粗的枷鎖縛住,鐵鏈的另一端釘入牆中,使得他能活動的範圍不超過一丈。此時他正披頭散發地坐在發黴的稻草間,僅存的獨臂拿了塊牆上剝落的石頭,在地上極其緩慢艱難地寫畫着什麽。
門打開的一瞬,光線傾入,仇劍握着石子的手一頓,不适地別過臉閉緊眼睛。過了一會兒适應了光線,他睜開一條縫,看見一身白衣玉冠坐在椅中的謝霁,恍惚了一瞬方嗤笑道:“是你。怎麽,迫不及待來欣賞為師的狼狽?”
有極其晦澀的光從逼仄的牢窗中投下,剛巧投射在仇劍高大瘦削的身形上。直到這一刻,謝霁才真正地發現仇劍老了,當初那座壓在他身上的不可逾越的大山,終究被他踏平于腳下。
“關北都和我說了。”大概是被謝寶真安撫過的緣故,謝霁此時的心情還算冷靜,低啞道,“在你和我之間,他選擇了我。”
“良禽擇木而栖,關北那小子向來不傻。”仇劍摩挲着手中的石塊,哼道,“所以,你來向我炫耀?”
謝霁道:“我只是可憐你。你費盡心思将我打磨成一把利刃,到頭來卻被這把利刃所刺傷。”
“利刃?你是我最失敗的作品。”仇劍呵了聲,“你該殺了皇帝自己坐上龍椅,完成你娘的夙願!”
這樣拙劣的激将法,謝霁自然不會上當。他交疊起雙腿,垂下眼以一個睥睨的姿态審視仇劍的憤怒,沙啞道:“你為了一個人拿起屠刀,我為了一個人皈依正道,本質上我們都是同類,唯一不同的是我得到了我想要的,而你,卻連‘曾經擁有’都沒有做到。”
這一句顯然是擊穿铠甲的最佳利刃,仇劍眸色倏地一寒,五指緊攥,帶動鐵鏈嘩嘩作響。他額角的青筋突起,渾濁道:“誰告訴你這些的?”
“我娘不愛先帝,也不愛你。”謝霁抿緊唇,看着牢獄中不斷顫動的鐵鏈,徐徐道,“她到死,心裏都沒有你。”
“放屁。誰和你說的這些?”仇劍目光陰鸷,緊緊地盯着謝霁,“她不信任謝子光,不信任謝乾,臨死前想到的最後一個人就是我!她将你托付給我,讓我将你打磨成複仇的利刃……她信任我,此等恩情,已經不是‘愛情’這種俗物能比肩的了。”
“她讓你将我打磨成利刃,”謝霁笑了聲,“你又何嘗不是被她打磨出來的一把利刃?沒有感情,為她所用,直到她死後十六年,你依然活在她的控制之下。”
仇劍一僵。
“我心甘情願如此。”過了許久,仇劍擡眼,喉嚨裏發出渾濁的氣音,望着謝霁所在的方向道,“我記得那年刺殺失敗,也是在這個地牢之中,她一身梅花素裙站在你那個位置,笑着對我說……”
“呀,這麽年輕就敢行刺本宮?先生有大才,不該折在此處。”那年此地,女子白衣墨發笑得傾國傾城,紅唇宛若滴血般妖冶,凝望着他輕聲道,“跟着本宮,本宮讓你活命,實現你刺客的真正價值……如何?”
他是奉命來殺她的,可她卻救了他。
從此,他為了這張笑顏願肝腦塗地,九死不悔。
“跟着她,我不後悔。”仇劍哂笑,恣狂道,“殺了我罷!否則若有朝一日出了牢獄,我仍是會不遺餘力殺了謝家人和元家人,完成你娘的夙願!我是因她重生,必定為她而死。”
“你激我,是想借我之手求死?畢竟到了你這種地步,連死都是一種奢望。”可惜,謝霁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被人牽着鼻子走的小孩兒。
他起身,清冷道,“我今日來此就是想告訴你,我們之間的恩恩怨怨早已算不清楚,我不殺你,也不放你,你就在這兒頤養天年。”
“謝霁!”身後鐵鏈嘩啦作響,仇劍喚住他,“這些年我一直未曾想明白,她究竟愛誰呢?”
這句話仿佛在質問謝霁,又仿佛是自言自語。
謝霁轉身,冷冷地看着他:“你真想知道?”
壁上的火光明滅跳躍,打在謝霁的身上,沒有一絲溫度。他淡色的唇微微張合,吐出一個名字……
仇劍的眸子黯淡了下去,瘦削的面容扭曲着,用盡力氣也只吐出幾個渾濁的字眼:“不可能!”
謝霁最後看了他一眼,像是同過去告別,而後頭也不回地轉身,将那瘋狂顫動的鐵鏈聲抛至身後。
四天後,刑部大牢中傳來消息,仇劍死了。
“我等将每日的飯菜從窗口遞入,他也接了,卻不曾想一口未吃,全倒在了牢房角落裏。”大牢中,獄卒小心翼翼道,“今早送飯不見他有動靜,兄弟們打開門一看,才發現人已經僵冷了……”
仇劍依舊保持着打坐的姿勢,垂着頭,獨臂搭在身前,指間撚着一塊磨平了的石灰,即便死了也依舊保持着鋒利的氣勢,令人不敢輕易靠近。
清冷的光從狹窄的牢窗中投入,打在仇劍身前的地磚上,鍍亮了地磚上刻畫的圖案。
謝霁皺眉,緩步走過去蹲身一看,不由微怔。
這個窮兇極惡、殺人無數的刺客臨終前既不是在刻畫刀法,也不是在寫什麽遺言,而是畫了一幅潦草的簡筆圖,畫好後大概又後悔了,被他用袖子擦拭過,顯得十分模糊,只依稀可以辨出是三個手拉手并排的人:一個獨臂的男人,一個長發的女人,中間牽着一個小孩童……
“殿下,您看這……該如何處置?”獄卒的話打斷了謝霁的沉思。
謝霁回神,盯着地上的圖畫良久,喑啞道:“找個地方,埋了。”
從刑部到祁王府的這段路程似乎漫長又短暫,謝霁說不出是何心情,或許該輕松,記憶卻偏偏翻來覆去在他腦中回想,帶血的,帶傷的,攪得人心緒難寧。
仇劍死了。
謝霁曾想過千萬種制裁仇劍的方式,卻唯獨沒有想到他會以這樣的方式死去……
那幅被抹去的石灰畫是何意思?
馬車停下,他思緒沉沉地進了祁王府,直到一條纖細的身影橫擋在他面前,他才恍然回神。
“九哥,你怎麽啦?”謝寶真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擔憂道,“我叫了你好幾遍,你都不曾聽見呢!”
撞上那樣幹淨的眸子,謝霁心緒一動,忽的傾身抱住了謝寶真,像是要汲取她身上的暖意般緊緊地抱着,恨不得将彼此融入骨血。
謝寶真猝不及防被他抱了滿懷,雙手僵在空中,半晌才遲疑地拍了拍他的背,仰着頭蹭了蹭他的臉頰道:“九哥,怎麽啦?”
謝霁将下巴擱在她肩頭,長長舒了一口氣濁氣,“寶兒等很久了?”
謝寶真笑了,眼眸彎彎,直搖頭說:“不久呢,就一會兒。”
頓了頓,她又問:“九哥,出什麽事了嗎?”
謝霁閉目,嗓音沙啞:“沒事。”
“真沒事?”
“沒有。”
“那好,我帶你去個地方!”說着,謝寶真從他懷中掙開,仔細端詳他許久,又給他整了整衣襟和鬓角的垂發,方滿意道,“這樣挺合适的,走罷!”
謝霁萬萬沒有想到,謝寶真竟然會在這種時候帶他回英國公府。
“寶兒,你這是?”
“我帶你拜見爹娘和兄長呀!”
聞言,謝霁忽的不動了,站在門口,有些無奈地望着謝寶真:“寶兒,你的父兄,我早已見過了。”
“不一樣的。”謝寶真緊緊握住謝霁修長寬大的手掌,微笑道,“以前你是我的義兄,如今,你是我的心上人。”
“寶兒,這不行。太倉促了……”
“放心,一切有我。”
謝寶真紅裙亮麗,于三尺暖陽下回身看他,耀眼到連發絲都在發光,“沒人會為難你,你信我一次,九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