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寅時,缺月西斜,夜闌人靜,世界仿佛被墨浸染,只餘幾點疲倦的燈光點綴于市坊之間。
洛陽城東七裏地外有一座荒山,荒山下灌木叢生,隐約顯出城隍廟頹坯的輪廓。
廟中蛛網糾結,點着一盞油燈,發黴的稻草上仇劍盤腿靜坐。
他赤着上身,三年來,原本結實隆起的肌肉像是抽幹水分般幹癟瘦削了下去,脊柱凸起,遍布嶙峋的傷口,左臂于手肘處被斬斷,陳舊的創面依舊猙獰可怖。
吱呀一聲門開,四位黑衣刺客閃身進來,将一包衣物和些許吃食奉在仇劍面前,恭敬道:“頭兒,這是關北送來的衣物糧食,還有些許盤纏。天亮後,他會命人接應我等出城。”
仇劍睜眼,眸中的血色不減,沉沉問:“痕跡都清理幹淨了?”
“屬下等很小心,特意分頭繞了遠路,确定無人跟蹤才趕回此處。”說罷,其中一名黑衣刺客将油紙包着的燒雞打開,遞給仇劍。
仇劍伸出獨臂撕了只腿,連皮帶骨送入口中嚼碎咽下,咔嚓咔嚓咀嚼骨頭的聲音在深夜中顯得格外瘆人。
忽的一陣夜風襲來,蛛網晃蕩,城隍廟破敗的木門哐當作響。
噗嗤一聲細響,油燈熄滅的同時,仇劍警覺地摸到了腰間懸挂的彎刀,黑紅的眸子緊緊盯住門外。
破敗的門洞外,隐隐可見草木疏影。
他忽的咧開一個陰森的笑,渾濁道:“終究是來了。”
話還沒落音,冷鐵的寒光折射,密集的箭矢如驟雨般刺破門窗而來。
仇劍一腳踢翻案幾橫檔住箭矢,其下屬也立刻拔刀格擋箭矢,但還是有兩人反應慢些,接連悶哼之後便中箭倒地。
“頭兒,從後門撤!”僅剩的兩名刺客一邊揮舞斬箭,一邊掩護仇劍後退。
出了城隍廟後門,箭雨停了,原本就破敗的廟牆更是被箭矢紮成了透光的篩子。即便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兩名刺客也沒有絲毫的懼意,像是被磨滅了七情六欲的提線木偶般護着仇劍從小路出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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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沒跑出十丈遠,他們便生生止住了步伐,繼而步步後退。
堵住他們退路的,是祁王府的護衛。
別家護衛都是選身高體壯之人,看似高大威猛,實則徒有其表。但祁王府的這群護衛不同,他們高矮不一,若是仔細看來,有不少人還吊兒郎當的帶着市井之間痞氣,且個個眼神兇悍,顯然是久經戰場的練家子。
而站在這群護衛最前端的,是一襲白衣墨發的謝霁。
見到自己一手養大的徒兒,仇劍反而露出了釋然的神情,沙沙笑道:“你長大了,比我料想中來得更快些。”
謝霁眸色清冷,看着仇劍的眼神與看一堆死人爛肉無異。他似乎懶得廢話,只吩咐道:“要活的。”那群訓練有素的護衛便一擁上前,圍捕盂蘭盆會行刺的三條漏網之魚。
兩名刺客下屬很快被捕,想要自盡,卻被很快卸了胳膊和下巴,連服毒和咬舌的機會都沒有。
仇劍大勢已去,卻仍舊獨臂執劍,接連砍翻七八名高手護衛殺到謝霁面前,喘着氣,以滴血的刀刃指着謝霁的鼻尖,森森笑道:“自你十二歲起,你不是就一直想殺我麽?今夜我給你這個機會……來!拿起兵刃,和我決鬥。”
“殿下!”護衛執刃合攏,護在謝霁身前。
謝霁輕輕擡手,示意護衛不必緊張,冷淡道:“你如今,不是我的對手。”
這句話是對着仇劍說的。
仇劍哈哈大笑,高鼻深目上俱是濺着血的猩紅,和記憶中一樣冷血可怖。他說,“不親手殺了我,你對得起死去的劉家村玩伴和老師、對得起被你牽連進來的謝寶真嗎?”
果然,聽到‘謝寶真’的名字,謝霁的眸子冷了幾分。
仇劍十分欣賞謝霁此時的眼睛,漂亮而又無情,蘊着深沉的、壓抑的恨意,和他的母親一樣。
謝霁從護衛手中拿起了劍,緩緩拔劍出鞘。
仇劍的喘息漸漸平息,陰鸷深邃的眼緊緊地盯着謝霁……那眼神複雜,不單單是殊死一搏的決然,更有什麽看不透的情緒流轉,也許是回憶過往,也許是試圖從謝霁身上看到另一個人的影子。
看不清是誰先動的手,刀劍铮鳴,月影暗沉,疾風吹動灌木叢沙沙作響,伴随着遠處雞鳴啼曉,山巒之上現出一線微弱的魚肚白。
彎刀折斷,仇劍高大的身形砰地撞在廟牆之上,土牆坍塌揚起一地塵灰。仇劍甩了甩臉上的灰土,掙紮着從磚塊中爬起,還未坐直,一柄長劍已橫亘在頸側。
謝霁鬓角垂下一縷碎發,呼吸略微急促,腰腹間的衣物被劃破了口子,滲出些許血色。但他依舊是挺拔的,背映着熹微的晨光,一身白衣飄飖,這般強悍而兇狠,不再是記憶中那個只會哭鼻子的小孩兒。
仇劍滿臉是血,低低笑了笑,徒手抓着鋒利的劍刃往自己脖子上送了送,渾濁道:“成王敗寇,殺了我便是!師父敗在徒弟手中,不算丢臉。”
謝霁皺眉,手下用力。
仇劍閉上了眼。
“公子!”正此時,一人從灌木叢中跳出,跪拜在謝霁面前道,“公子,還請刀下留人,饒他一條性命!”
“咦,關堂主?”
“他不是殿下最信任的手下麽,怎會為敵人求情?”
護衛中那些平城的老部将都認識關北多年,對他此舉不甚理解,一時間議論紛紛。
唯有謝霁巋然不動,仿佛早已料到如此。
他冷冷地看着面前這個曾救過他、又追随他多年的部下,沙啞道:“你該知道,我早懷疑你了。”
關北沒有了往日的頑劣笑意,自嘲般說道:“是。最近的行動,公子都不再帶我。”
“永盛寺大火,你比我先一步趕到。沈莘說你料到了寶兒會有危險,所以才循着蹤跡趕去救她。”頓了頓,謝霁的嗓音沉了幾分,“你是如何未蔔先知,料到有人會對寶兒下手?既是知道她有危險,又為何不上報與我,而是私自行動?還有,仇劍失蹤多年,為何每次我找到些許蛛絲馬跡的時候,總有人先一步将他轉移?”
以上種種串聯在一起,便合成了一個可怕且可悲的結論:
“你是仇劍的人。”謝霁冷聲道。
“……不錯。”關北垂下眼,沒敢深究謝霁藏在漠然面孔下的失望,只低聲道,“我欺瞞了公子,願以死謝罪,只是……只是求公子饒他一命。”
關北看了眼身後的仇劍,面色有了一瞬的複雜,“組織裏的刺客走的走,死的死,只剩下他一個廢人,再也掀不起波浪,威脅不到公子和謝家的安危……”
“小子,誰要你求情?滾吧!”仇劍打斷關北,冷笑道,“謝霁恨了我這麽多年,若是不殺我,如何對得起被我殺死的故交和他那毒啞的嗓子?又拿什麽去向他的心上人邀功?”
“你是在激我?你一心求死,我偏不如你的願。”謝霁冷嗤,收了劍道,“來人,把他……”
他瞥了眼關北,改口道:“把他們押下去,帶走。”
……
自從前兩日從祁王府回來,謝寶真就像上瘾了似的,總想往祁王府跑。
“那日九哥說過,以後我想見他不必顧忌,什麽時候去見他都可以……那我今日悄悄去看他,不會打擾他罷?”謝寶真百無聊賴地坐在秋千上晃蕩,望着天上的浮雲如此想道。
人一旦嘗了相聚的甜頭,便再難忍受寂寞之苦。
猶豫了許久,謝寶真到底敗給了相思之苦。她拿了兩盒宮中禦賜的創傷膏包好,便坐着謝府的馬車去了祁王府。不料才剛出門,就碰見了茶會回來的梅夫人。
梅夫人問她去哪兒,謝寶真将創傷膏背在身後,支吾着答不上來。
梅夫人興許猜到了什麽,冷豔的面容有些許沉郁,不過到底沒多問,只加派了兩名護衛跟着她。
謝寶真舒了一口氣,趕到祁王府,守門的護衛一見是她,甚至都沒有通傳,便十分恭敬地放她進門了。
“我們殿下早就吩咐過了,只要是永樂郡主前來,不管多晚、不管他在忙什麽,都不必通傳,不必回避,直接請進門便是。”
沈莘依舊沒有個丫鬟樣,走路英姿飒爽的,朝前揚揚下巴,“他在書房審訊呢,這會兒可能心情不太好。”
謝寶真聽了,忙道:“他在忙,我去打擾不太合适。沈姐姐,你還是帶我偏廳等着罷。”
“沒事兒,他看着你了心情才會好,興許就饒關北一命了……”
沈莘最後一句話說得含糊不清,謝寶真疑惑道:“什麽?”
沈莘清了清嗓子笑道:“沒什麽,你想喝什麽茶?我給你泡。”
“都可以的。”謝寶真道。
祁王府書房很大,門廳緊閉時顯得格外晦暗空蕩,與其說是書房,更像個審訊用的刑房。
謝霁一夜未眠,此時坐于椅中,撐着腦袋假寐,一手擱在座椅扶手上,屈指有一搭沒一搭地叩着,似是在思考怎麽處置關北。
屋內靜得如同一潭死水。
關北是知曉謝霁的手段的。以往幫派中抓到了叛徒,謝霁也是這般閉目靜坐,屈指叩着扶手或是案幾,若是那叛徒識相,便會在這死一樣的沉寂中引刀自裁,留下一條全屍……
若是背叛者抵死不悔,便連一條全屍都得不到,死相極為凄慘。
來洛陽這些年,謝霁就像是一頭被馴服的野獸一般收斂了許多,關北險些忘了當年的小少年是以如何的手段坐穩平城地下幫派的頭把交椅的。
被馴服的野獸,終究還是野獸啊。
跟着謝霁這麽多年,關北沒什麽遺憾,若說唯一的憾事,便是沒來得及娶一個老婆生兩個娃兒。
想到此,關北心下一橫,拔-出旁邊護衛的刀橫上脖頸,心道‘可去他娘的罷!來世再也不要幹這種裏外不是人的活兒’了!
刀刃只來得及擦破一點皮,就被人橫掌打落。
哐當一聲刀刃墜地,關北撿回一條小命,愕然
睜眼,聽見謝霁沙啞的嗓音從上頭低低傳來,“你救過我一命,我不會殺你。說清楚,仇劍是你什麽人?”
事到如今也沒什麽好隐瞞的了,關北整理了一番思緒,方道:“我也不知道他該算我什麽人,實在要說的話,大概是師父罷。”
謝霁微微睜眼,示意他繼續。
“我是個孤兒,在快要死的時候,是他救了我,将我安置在刺客營,定期會教我些功夫。算算時間,我比你早兩年遇見他。”
回憶起過去那段日子,關北輕描淡寫道,“我以前一直拿他當師父看待,可他不承認,他說他這輩子只有一個徒弟,那個徒弟就是你……那時候,我曾是嫉妒你的。後來有一年,他突然給了我一個任務,讓我想辦法混入平城的底下幫派,在那裏紮根下來。我照做了,第二年風月樓大火,我根據他的指令撿到了你……”
謝霁叩着扶手的指節一頓,陰寒道:“你說什麽?”
“當年你被賣去平城、我救你,全是仇劍打磨你的計劃之一……他根本,就沒想過要置你于死地。”
說到此,關北輕笑了一聲,“別的我就不多說了,以你的聰明,什麽都能猜出來。只是,我雖是受他之命才來到你的身邊,卻從未做過一件背叛你的事。唯有藏匿他三年,還有盂蘭盆會刺殺,他讓我傳令聯系宮裏的那位……這兩件事我照做了,是為了還他當年的救命之恩和養育之情。”
謝霁袖中的五指緊緊地蜷起,心中說不出是嘲弄還是怨怼。
他恨了八年的人,現在關北卻告訴他:連這恨意也是在仇劍的算計之內,只為将他打磨成一把複仇的、冷血的利刃。
許久,謝霁強壓住翻湧的情緒,眉間似是凝着厚重的霜雪,喑啞道:“他讓你,聯系宮中的誰?”
關北張了張嘴,還未發聲就被一陣敲門聲打斷。
“公子,郡主來了。”門外,沈莘的聲音傳來。
屋內冷冽強勢的氣氛瞬間消融,謝霁下意識起身,朝門外走了兩步,又回身看了關北一眼,漠然道:“你呆在這,想讓他活,就好好地等我回來。”
“是。”關北垂首跪拜,是個臣服的姿态。
門開了,明麗的小少女随着夏末的暖陽一同撲入他懷中。
“九哥,還疼麽?”廂房內,謝寶真拉着謝霁的手,小心翼翼地将帶來的藥膏塗抹在他結痂的地方。
“不疼。”謝霁輕聲道。
每每見到她,總是什麽風霜都能消融成一汪春水。
“這個能祛疤的,早晚一次,你要記得塗抹。”謝寶真軟聲叮囑,又擡眼端詳着他許久,伸出柔嫩的指尖撫了撫他眉間的褶皺,“九哥,你不開心嗎?因為關北?”
謝霁神色微動,輕輕握住她的指尖,反攥在掌心。
“我見他跪在書房內,是不是犯錯啦?”少女的嗓音很輕,像是三月的莺啼,小心翼翼地懇求,“若是犯的錯小,我能不能給他求個情?那日大火,他救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