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謝霁沒想過這麽早登臨謝府。
在他的計劃中,取得皇帝的信任、緝拿仇劍還只是完成了初步的任務,最需要花費時間和精力來應付的是謝家人……因為那是寶兒的親人,亦有養育了他三年的恩情所在,他不能用對付皇帝和仇劍的法子對付他們。
謝霁要娶走的是謝家的掌上明珠,他得放下驕傲,放下自尊,放下一切見不得光的、冷血的手段,僅憑自己的真誠愛意一點點打動謝家上下八座大山。
從兩年前起,他便悄悄列了設想了無數重登謝府的情景,大到三書六禮,小到穿着儀态,具有周詳缜密的步驟,唯獨沒有想到會像現在一般,被身邊的少女輕輕牽着,邁進了國公府莊嚴的朱紅大門。
他甚至,沒來得及準備登門禮。
謝府的一草一木呈現眼前,好像三年來并無所變。有掃地的奴子見到兩人手牽手進門,愣了愣,才想起站到一旁避讓,握着掃帚柄躬身道:“郡主!”
端着茶水路過的侍婢們見了,俱是一福,笑道:“郡主回來啦!”
謝霁不自禁地攥緊了手指,握住謝寶真的指尖。
感受到他的緊張,謝寶真放緩了步子,尾指輕輕撓了撓他的掌心,回首道:“我在呢,九哥。”
頭頂一樹熱烈的紫薇花怒放,陽光就透過花的間隙落在她彎着的眼眸裏,閃着細碎且耀眼的光芒。
謝霁舒了口氣道:“我空手而來,有些失禮。”
謝寶真道:“只是吃頓飯而已,不用講究那些。”
“我……”謝霁頓了頓,望着自己這身太過素淨的衣裳,頗有些顧慮,“我剛從刑部大牢出來,這身衣物……也不太吉利。”
難得見他緊張窘迫的模樣,謝寶真低低一笑,紅着臉小聲說:“又不是今日成親,要穿得那般喜慶作甚?”
說着,謝寶真轉身與他面對面,指尖撫過他的齊整鬓發和俊美的眉眼,又給他理了理一絲不茍的衣襟袖擺,方滿意道:“質如霜雪,朗風霁月,很好看的呀!”
謝霁也笑了,垂下眼,唇線揚起很淺淡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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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罷,我們進門去。”謝寶真拉着謝霁入了大廳。
謝霁在這偌大的廳堂中吃了三年的膳食,座位布局和花瓶的擺放仍是記憶中的老樣子。
謝臨風和謝淳風正湊在一塊低聲交談些什麽,謝弘和謝瀾則坐在一旁研究一本泛黃的古籍,前不久才從收權風波中脫身的信陽女侯寧三娘也在,與五嫂王氏倚在窗邊逗弄小孩兒,看樣子她與謝瀾好事将近,用不了多久就會正式成為謝家女眷中的一員。
謝乾似乎老了些許,鬓邊的銀霜更甚;梅夫人依舊是利落幹練的樣子,站在廳中指揮侍婢婆子們端茶送菜……見到謝寶真和謝霁比肩進門,屋內忙碌的、交談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情緒各異的視線紛紛落在兩人緊扣的手指上。
被家人那樣注視着,謝霁以為身邊的少女會害羞地松開他的手。
但她沒有,甚至握得更緊些。
她如此勇敢,拉着謝霁的手朝衆人晃了晃,似是宣告般清晰道:“阿爹、阿娘,哥哥、嫂嫂,我給你們正式引薦一番!”
說着,她側首望着身邊高大俊美的年輕男子,眼裏有甜蜜的笑意,輕靈道:“這位是祁王殿下,我的心上人!”
廳外的紫薇花從枝頭飄落,四周似乎更為寂靜了些。
夏末初秋的寂靜中,謝霁整理好神色,拱手施禮,以一個最謙虛誠懇的姿态啞聲道:“謝霁見過伯父、伯母!”
時隔兩年,哪怕身份翻轉,他依舊是以‘九郎謝霁’的身份登門,仿佛時光倒退,當年的白衣少年又回到眼前。
可大家都知道,如今的‘謝霁’早已不再是當年孤苦無依的小少年,誠懇的姿态也掩蓋不住他滿身的風華傲氣。
尚且坐着的衆人紛紛起身,回以大禮。
唯有梅夫人沉靜依舊,蹙着眉瞥了謝霁一眼,方吩咐婆子道:“人都來齊了,快些布菜。”
“是啊,都不必站着了,入座罷。”謝乾亦發話,看着謝霁的眼神頗為溫情。
于是端茶的上菜的、交談的敘舊的又各自忙碌起來,廳中恢複了熱鬧活絡。謝寶真拉着謝霁的手,引着他在席位上就座,朝梅夫人的方向使了個眼色,低笑道:“九哥,你聽見不曾?阿娘說‘人都來齊了’呢!”
‘人’是謝家人,也包含了謝霁在其中。
一句冷淡的話,已是梅夫人對他莫大的妥協……甚至是認可。
二十年了,謝霁終于如此強烈地感覺到自己是被愛着的。
沒有利用和算計、沒有欺瞞和猜忌,更沒有提防和厭惡,他被這世上最可愛美好的姑娘全心全意珍愛着。
謝霁柔和了目光,那雙總是幽黑冰冷的眸中少見的有了光華流轉,拉着謝寶真的手不住摩挲,低啞道:“安排這些,可曾讓你受委屈了?”
畢竟謝乾夫妻和謝臨風的态度,他早已知曉,謝寶真要說服家人接納他上門,定是花費了不少周折。
尤其是梅夫人,他答應過她風波未平前不和寶兒見面,如今不僅食言了,還堂而皇之登門拜谒,實在是做得有些不厚道。
“不曾。”謝寶真搖了搖頭,輕描淡寫地一笑,“爹娘、哥哥們和你一樣愛我,他們不舍得我受委屈的。來,你坐我旁邊!”
位置仍是他曾經坐過的方向,唯一不同的是謝寶真把自己的食案搬到了他的旁邊,兩人毗鄰而坐,相隔不到兩尺。
謝霁入座,望着她淺笑。
謝寶真許久不曾看他露出這般輕松的笑意了,心裏也十分滿足,歪身将一碟青色新鮮的嫩蓮子遞到他的食案上,“這是藕池裏剛采的,九哥快嘗嘗!”
謝霁于是專心致志地剝起蓮子來,剝好皮去了苦芯,又将那碟白白胖胖的蓮子肉送還到謝寶真桌上。
蓮子處理得很是幹淨漂亮,謝寶真咽了咽嗓子,疑惑道:“嗯?給我作甚?你吃呀!”
“你吃這個,我吃你那份。”說罷,把謝寶真面前那碟還未來得及剝的蓮子換走,埋頭剝了起來。
“九哥,你真好!”謝寶真湊過來小聲道,眼中全是滿足。
謝霁剝蓮子的指尖不停,嘴角的弧度卻更明顯了些。
兩人間熟稔自然的小動作被梅夫人看在眼裏,心中一時複雜,說不清是無奈更多還是擔憂更甚。
好在菜很快上齊了,謝乾發話勸謝霁和寧三娘多吃些,一家人也陸陸續續動了筷。
席間,謝乾向謝霁舉杯敬酒,沉聲道:“阿霁,我敬你三杯!”
謝霁忙起身,拿起酒盞放低些。
“第一杯,謝你兩次舍命救了寶兒!”說罷,謝乾一飲而盡。
“第二杯,謝你手下留情護住了阿瀾!”又是一杯烈酒飲盡,謝乾剛毅滄桑的臉上已浮上一層血色,“第三杯,敬你鵬飛展翅、直上青雲!”
謝霁回敬了三杯,唇上沾着酒水,以空杯示意,啞聲道:“我只是做了自己應該做的,伯父無須見外。”
這輕飄飄一句‘只是做了應該做的’包含了多少風險和危機,只有他自己知道。
謝乾敬過酒後,謝瀾和謝淳風等平輩也一一敬酒,謝霁來者不拒。一頓飯還只吃到一半,他已是灌進了八、九杯烈酒。
謝寶真很少見謝霁喝酒,也不知他酒量多少,如今見他已喝了一整壺,不由擔憂道:“九哥,這酒很烈的,你少喝些!”
“沒事,寶兒。”謝霁微笑道,眉目疏朗。
酒過三巡,衆人多多少少都帶了幾分酒意,唯有謝霁仍是清清朗朗的模樣,面容白皙無一絲酒氣,唯有原本淡色的唇染了酒水,變得更豔了些。
謝寶真吃飽了,手撐着下巴看着鄰座的謝霁,只覺得他唇紅齒白越發好看。
一頓飯吃完,謝家對他兩人的婚事只字不提,但謝霁知道,這已是對他莫大的寬恕了。
午後,謝霁主動去找了梅夫人和謝乾。
謝乾醉了,滿嘴都是家啊國啊的胡話,梅夫人便先安排他去書房小榻上安睡醒酒。待謝乾打着輕微的呼睡着了,梅夫人才一撩簾子出來,謝霁仍站在廊下等她,沒有一絲一毫的不耐。
梅夫人放緩了面色,冷硬道:“飯吃完了,祁王殿下還有何事?”
“伯母,抱歉。”謝霁垂着眼道,“我答應過您在一切事情安排妥當前,不與寶兒私下往來,可……”
“行了,事情過去了就無需再提。你救了寶兒兩次,這份情我永遠記在心上,但是其他的,我仍舊不看好。”
頓了頓,梅夫人道:“你娘曾想奪走我的丈夫,我忘不了她做的那些事,現如今,她的兒子要奪走我的女兒……你明白我的心情麽?”
“明白。但我和她不一樣,我是真心對待寶兒。”謝霁擡起眼,神情少見的凝重認真,“我原本打算等到一切結束了,再像普通男子一般追求寶兒,可是今日一宴,我便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下去了。連寶兒都尚且如此努力,我又怎能止步不前?”
“可你該知道,寶兒不嫁入皇族。”
“此事我會有計策,絕不讓謝家為難。”
想了想,謝霁補充道,“您若不放心,我願将祁王府一切資産賬目如數奉上,絕不會有半點隐瞞。把柄在您手上,若我有朝一日愧對寶兒,您盡管出手讓我墜入萬劫不複之地。”
“你……”梅夫人深吸一口氣,“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
“我知。”謝霁道,“我愛您的女兒,只要您肯點頭,再大的波折我亦能踏平。”
小雀在空中掠過,樹梢有鋸子似的蟬鳴。
不知過了多久,梅夫人擰眉輕嘆,轉身道:“等你解決了眼下的難題再說罷。”
……
回祁王的馬車上,謝寶真忍不住好奇道:“九哥,方才在府中,你和我娘說了什麽?”
謝霁略微遲鈍地轉過頭看她,睫毛顫了顫說:“秘密。”
他收斂了冷冽鋒利的氣勢,變得柔軟許多。
謝寶真笑了,抱着他的胳膊說:“連我也不能告訴嗎?”
謝霁點點頭。
“那好罷。”不多時馬車到了祁王府,謝寶真便輕輕推了推他,“到你家了,快下車罷。我見你進門了再回去。”
謝霁卻坐着不動,只撩開簾子望了一眼,随即皺眉道:“這不是我家。”
沙啞的嗓音,別樣撩人。謝寶真好笑道:“這是祁王府,不是你家是哪兒……”
頓了頓,她嗅了嗅謝霁身上的酒味兒,恍然道:“九哥,你不會是喝醉了罷?”宴會上可是喝了好幾壺呢!那酒烈,後勁足,怪不得現在酒勁才上來。
“沒醉。”說罷,謝霁攬謝寶真入懷,将腦袋擱在她的頸窩上,啞聲低沉道,“我的家,在翠微園……”
謝寶真一怔,莫名地心酸。
“寶兒,我很愛你”借着酒意,他難得示弱,“你可曾知道?”
這不是……醉得很厲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