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十二月底,謝寶真收拾好物件,随着二哥三哥北上回洛陽。
初來時夜夜思鄉,即便伯父母照料細致,她依舊覺得每日都過得漫長。誰料日日複月月,一年仿佛也只是眨眼一瞬。
出發那日,揚州下起了毛毛冬雨,二伯母的腿腳毛病又犯了,可依舊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送謝寶真和兒子們出門。
馬車前,這個兩鬓微霜的婦人緊緊拉着謝寶真的手,再三叮囑她:“明年無事,一定要再來江南玩玩。那幾套花鳥争輝的繡被,我和你姨娘繡了三個多月,就快繡好了,等你成親再送給你做嫁妝的呢。”
江南的女人果真是水做的,沒說兩句,雲姨娘也眼眶微紅,将兩個藍花布包裹的食盒交到黛珠和紫棠手中,轉而對謝寶真道:“我給做了你愛吃的水晶燒麥、蟹黃湯包和銀耳蓮子羹,食盒下用滾湯溫着,可保兩三個時辰不涼,定要趁熱吃才好。還有一盒是各色糕點,一次少吃些,當心脹胃。”
謝寶真心中暖得不行,一一應下。
謝延策馬而來道:“東西都整理好了,船在渡口等着,出發罷。”
“二伯父,二伯母,姨娘,那我這便走了。多謝各位這一年的照拂,到了洛陽後,我會給您們通信的。”說罷,謝寶真盈盈一福。
謝宅的人立即回以更大的禮。
一行人跟在行駛的馬車後揮手,足足送了十幾丈遠才停下腳步,目送着謝寶真遠去。
馬車出了街口,又緩緩停下。
謝寶真正疑惑,就見謝楚風叩了叩馬車壁,說道:“寶兒,沈姑娘來了。”
謝寶真忙挑開車簾,果見毛毛細雨中,沈莘一身紅衣未曾打傘,頂着一頭水霧在道旁朝謝寶真揮手。
“沈姐姐!”謝寶真撐了傘下車,快步走到沈莘面前,将傘分她一半,“你怎的來啦?”
沈莘道:“送送你,我才放心。”
“親眼看着我平安離開揚州,才放心回去交差?”謝寶真抿唇一笑,眼中映着揚州城蕭瑟的黛瓦白牆,別樣清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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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莘一愣,撓了撓後腦勺,不自在地笑道:“哈哈哈,寶真你說什麽啊?什麽交差不交差的!”
“我都猜到了,你是九哥的人對不對?”
“……啊?”
“我的九哥,便是謝霁。”
“噢。”沈莘也不再隐瞞,曲肘枕在後腦勺,笑問道,“你何時知道的?”
“起初只是疑惑,為何我想吃什麽、喜歡玩什麽,你都像與我熟識多年一般清楚?為何我每次不經意間在你面前提及的小願望,總是很快就會實現?我需要什麽,也有人第一時間送達……思來想去,我想,定是有什麽我不知道的人在默默關心一切。”
謝寶真附在沈莘耳畔,輕聲道,“燈船競賽後,見到那徹夜不滅的三裏紅紗燈,我便更是确定了你的身份。你是平城人,九哥也曾在平城生活過,我就大膽猜想,定是他托你來照顧我的,對不對?”
基本猜了個□□不離十。沈莘揉了揉鼻尖,心道:只是小郡主并不曉得,謝霁并非是托她照顧那麽簡單。那個少年在洛陽厮殺,卻把所有的柔情都托付在了江南……
見沈莘默認,謝寶真反而松了口氣,“這段日子有你陪着,我過得很開心。不管你是受誰之托照顧我,我都要謝謝你!”
“沒想到你平時傻乎乎的好像什麽都不在乎,關鍵時刻倒是挺聰明。”沈莘擠了擠眉眼,“看在我倆交情的份上,你回去見了我家主子,可要多替我美言幾句啊!”
“一定。”謝寶真擡眼看了看空中的細雨,将傘遞到沈莘面前,“雨下大了,這傘給你。”
沈莘正要推辭,謝寶真卻将傘柄往沈莘手中一塞,彎着眼睛笑道:“以後沈姐姐來了洛陽,再将傘還我罷。”
說罷,她舉着袖子避雨,小跑着上了馬車。
按照原定的行程,此番北上應在年初一前趕到洛陽,誰知船開到一半遭遇暴風雪,冷風險些吹斷桅杆,船帆亦結冰積雪,難以前行。
謝楚風和謝延臨時商議,為了安全着想,決定在鄭州境內稍作歇息,待風雪過後再繼續前行。
不曾想上岸沒兩日,風雪未平,謝寶真和兩個随身侍婢接連病倒了,停留客棧養了七八日,方再次登船北上。
如此一來,順利趕到洛陽已是年後初十三了。
“爹,娘,淳風哥哥!”謝寶真多日來的疲憊一掃而光,進門便撲進了梅夫人馨香溫暖的懷中,又看了謝乾懷中抱着的小孩兒一眼,眨眨眼道,“這是小侄兒麽?”
那小孩兒雙目明亮,戴着個虎頭帽子,腦門前垂下一绺兒劉海,正好奇地打量着她。
“是你五哥的第二個兒子,你見過的。去年你離家的時候,他還未滿周歲,如今已是能滿地跑了。”梅夫人逗了逗孫兒的腮幫,溫聲道,“淩雲,這是寶兒姑姑。”
“姑姑~”小孩兒咬着手指奶聲奶氣地喚道,像只小鴿子在叫。
“呀,淩雲都這般大了!眉眼和五哥越發相像。”謝寶真接過小侄兒抱在懷中。小孩兒也不認生,搖着撥浪鼓嘿嘿地笑,滿身的奶味兒。
離家一年,英國公府的變化絕對不止小侄兒一處。後院的瓦礫翻新了,水榭的柱子重新刷了紅漆,庭院邊的角落裏移植了新栽的紅梅……還有翠微園落了鎖,成了無人出入的荒地。
上元節家宴,謝瀾破天荒遲來了兩刻鐘,依舊裹着狐裘大衣,身形清瘦,面色清冷,唇瓣有些微微的白。
謝寶真見他時不時握拳低咳,忍不住湊上去關切道:“六哥,你舊疾犯了?”
謝瀾清了清嗓子,方道:“無礙。”
說着,他瞥見了謝寶真腰間的銀鞘匕首,眸色一動,問道:“這匕首我見你日日佩戴,可以借我觀摩一番麽?”
九哥送的東西,謝寶真自然是要日日佩戴。在揚州的那段時日,這些物件便是她解相思之苦的唯一良藥。
謝寶真猶疑了一瞬,終是大方解下匕首遞過去:“給。”
謝瀾用修長瘦白的手指仔細摩挲了一番刀鞘,又拔出短刃,望着刀刃上遺留的痕跡出神。
盡管這匕首改造過了,但依舊能看出原主使用過的痕跡。
“好刀。”謝瀾終日與兵器打交道,自是行家。
這樣的材質出自軍器監之手,專供皇家貴族。觀刀鞘紋路,應是十幾二十年前的舊款式,且刀刃上砍痕明顯,非自然損耗,說明這刀染過不少人血,原主絕對的強大好戰……
皇族中多纨绔,能有這般本事以短刃殺戮、且與謝寶真有交集的,謝瀾只能想到一人。
謝瀾沒有點破,将匕首遞還給妹妹,“這刀殺氣重,能辟邪。”
謝寶真将匕首挂回腰間,也不知六哥猜出了幾分。
正要相問,卻聽見座上的謝乾沉聲道:“老六,聽聞你近日總在為信陽女侯的事奔波?”
謝瀾起身拱手,清冷道:“我與侯爺一見如故,她懂我。”
謝臨風知曉朝中暗流,将小兒子交還到妻子懷中,起身道:“阿瀾,信陽女侯受越國公一案牽連,已被抄家禁足,連少得可憐的那點兒軍權都盡數上交天子。皇上要将越國公的勢力連根拔起,你與女侯來往密切,萬萬當心。”
對于長輩兄弟的規勸,謝瀾并未多言,只平靜道:“我心有情義,不懼生死。”說罷,握拳抵着鼻尖輕輕一咳。
謝寶真想起前年春祭,扮演東風君的信陽女侯寧三娘雙劍起舞,有着雌雄莫辨的飒爽英姿。當時謝瀾作為琴師奏樂,燈影闌珊下,是否就此将那一抹英姿烙入心中?
“都是成年人了,自己該知道怎麽做。”謝乾發話,這個話題暫且告一段落。
但皇上大肆收權的陰雲并未就此散去,依舊籠罩在洛陽宮城的上空。
吃過飯,謝寶真和哥哥們玩了會兒射覆。
七哥謝朔連輸了十幾把,錢袋空空,忙告饒道:“不來了不來了!寶兒射覆,何時這般厲害了?”
那年夏末初秋,謝霁眸色複雜,帶着深深的眷戀和不舍,對謝寶真道:“寶兒不是一直想學射覆的技巧麽?我教你。”
如何推演,如何占算,少年用沙啞的嗓音細細道來,那般溫柔耐心,猶在眼前。
謝寶真情不自禁翹起唇角,将贏來的錢盡數收入自己囊中,笑着請示梅夫人道:“阿娘,我贏錢啦,可不可以去街上逛逛花燈?”
女兒大了,也不該總是關在屋子裏。想到此,梅夫人道:“你許久沒有回來洛陽了,出去走走也好。”
謝乾補充:“看你哥哥們誰有空的,陪你一同去。”
亥時,一抹陰雲緩緩聚攏,遮住了滿月的光華。
宮城外,祁王府的馬車緩緩駛入銅鑼街。
謝霁剛從刑部問審回來,指尖還沾着牢獄陰冷的黴味。
馬車颠簸,車中燃起的熏香亦被搖得絲絲縷縷散開。謝霁擦完手,曲肘頂在車窗上,手撐着太陽穴閉目假寐。
街道空曠,視野黯淡。道旁的屋脊上傳來一聲瓦礫的輕響,謝霁倏地睜眼,幾乎同時寒光乍起,數支羽箭帶着呼呼的風響刺破車簾,朝謝霁紮去!
馬兒長嘶,人立而起。
護行的關北最先反應過來,拔刀低喝:“保護公子!”
車子在突如其來的刺殺中驟然停下,車簾內安靜了一瞬,繼而一只略顯蒼白的手撩開簾子,将那射入車內的冷箭盡數丢在地上,在寂靜的夜裏發出叮叮當當的一陣響。
關北松了口氣,一刀斬斷馬車橫木,道:“公子先走,這裏交予屬下善後。”
“要活口。”喑啞的嗓音,冷得可怕。
“是!”關北領命,拔劍斬斷迎面飛來的冷箭,命令親衛道,“上屋頂,捉活的!”
遠處花燈綿延,卻照不亮皇城的黑暗。
這種小場面,根本無需謝霁親自出手,關北自會搞定。謝霁彎腰鑽出馬車,眸中映着刀光劍影一片混戰,淡然地翻身上了馬背,一拍馬臀,順着銅鑼街往下而去。
上元佳節,阖家團圓,謝霁卻是孤身一人混跡于洛陽城中,沒有方向,只任憑馬兒奔走。
不知過了多久,馬兒跑累了,打着響鼻停下,在原地尥蹶子。黑暗在身上褪去,謝霁從漫無目的的冷寂中回神,擡眼望去,前方人影憧憧,一派燈火通明,熱鬧的聲音撲面而來。
原來竟是到了平康裏的燈街,看花燈的人摩肩接踵,怪不得如此熱鬧。
謝霁下了馬,走入燈海之中,混入熱鬧的人群。
他衣着不凡,手背上還被箭矢刮破了一道口子,正淌着一線血。人群那樣密集,有人看見了他手背上的血跡,都用奇怪且驚疑的目光打量他。
謝霁最讨厭被圍觀,不由皺起了冷俊的眉,漂亮英挺的眸子霎時變得更鋒利,更可怕。
恰巧路過一個面具攤子,謝霁停了腳步,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年七夕之夜,小少女踮起腳尖,将一只白色狐貍面具輕輕罩在他臉上,輕聲哼道:“九哥你快戴上這個,免得總是招人觊觎!”
那時,她眼中倒映着謝霁的面容,卻不曾知道,當夜觊觎她美色的洛陽少年又何其之多!
謝霁掏出一顆銀花生擱在攤子上,沒有說話,只順手拿走了一個最醜的黑紅色獸首面具罩在臉上,轉身繼續前行。
忽的,他停住了腳步,面具下的黑眸越過人群,定定望向十來步開外的地方。
耳畔的喧鬧聲遠去,人群黯淡,唯有謝寶真的身形如此鮮妍清晰。
她穿着牙色的冬衣,披着嫣紅的鬥篷,手中提着一盞兔兒燈,正笑吟吟地指着道旁燈下挂着謎語,同謝臨風的妻子王氏說着什麽。
一年未見,她真正長大了,也長高了一點兒,即便是穿着厚實的冬衣,也能看出身姿的妙曼玲珑。她的臉依舊小巧,可眉眼卻全長開了,江南的水土将她滋養得極好,像是三月天最美的桃花,鮮活得不像話。
那是他心愛的姑娘,是他全部的念想。
像是有感應般,謝寶真朝他的方向望來,視線掃過人群,而後定在他身上。
她那甜甜的笑容淡去些許,朝前走了一步,又頓住,不太确定似的打量着他。
謝霁心中一緊,忙将受傷的手背在身後,藏住那一點血漬。
傷口很小,其實沒什麽大不了的,可他決意向寶兒展示自己最好的一面,不該在這般情況下與之重逢。
也難怪謝寶真不敢确定。
面前戴着醜陋黑面具的男人,其氣質雖然有幾分像她記憶中的九哥,身形卻全然不同……
九哥似乎沒有這般高大,也沒有這般冷冽。
面前的這個面具男子,鋒利得像是伫立在人群中的一把劍。
“寶兒,在發什麽呆呢?快過來!”王氏喚她,“當心走散了!”
謝寶真恍若不聞,提着燈朝前走了兩步。
“寶兒,莫要亂跑。”謝臨風一把拉住她,溫聲道,“人多,小心些。”
“噢,就來!”謝寶真回頭應了聲。
待她再回過頭一看,前方人影往來,男女老少形形色色,卻沒了那黑面具男人的身影。
“寶兒,你在看什麽呢?”謝臨風問。
謝寶真四處環顧,許久,方失落道:“沒什麽,大概是我看走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