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回洛陽後,謝寶真悄悄去了祁王府幾次,大多是深夜,且未曾靠近,只讓謝府的馬車停留在街道拐角,遠遠地看着王府角門外昏黃的燈盞。
謝霁很少出門,但造訪拜谒他的人卻不少。尤其是夜裏亥時以後,常常有官家小轎停在王府後門,轎中坐得大多是以鬥篷兜帽遮面、刻意掩飾身份的官家人。
謝寶真猜測,他們應是有事相求。
之後趁着春日天氣好,謝寶真去安平寺探望了元霈。
“我一切都好,你就放心罷。”元霈穿着缁衣素袍,素面朝天不施粉黛,氣色竟是比在宮裏時還要紅潤健康。
“我原來還擔心你終日清湯寡水度日,會瘦脫人形,現在見着你這般快樂,總算放下心來。”
謝寶真是真的替元霈開心,寒暄了幾句,便将帶來的禮物奉上,“這是揚州的雪膚膏,最是嫩膚養顏,你終日要誦經功課,時常擦擦這藥膏,方不至于把手弄糙了……喏,一共四盒,兩盒給你,兩盒給昭陽大長公主,還有些齋菜和日常用度,我都讓侍婢給你去房間了。”
“還算你有點良心。當初你一言不說就去了揚州,給你寫封信還要來回折騰個把月,可想煞我了。”
元霈滾了滾指間的念珠,忽而一笑,拉着謝寶真的腕子道,“對了,我帶你去見昭陽姑姑!你這禮物呀,還是親自送給她的好。”
昭陽大長公主是個慈眉善目的老人,說話細聲細語,直誇謝寶真是大福大貴之相,一點也沒有大長公主的氣勢和架子。
久別重逢,謝寶真難免和元霈多話了些家常,等到下山回城已是夜色蒙昧。
夜晚戌時,路過西街祁王府邸附近,謝寶真命人停了馬車。
她本未抱希望,誰知剛撩開馬車簾布,便見祁王府的側門打開,謝霁與一中年男子并肩出來。
這是謝寶真回洛陽後,距離謝霁最近的一次。她心中一動,揉了揉眼睛,想要看得更仔細些。
送走那人後,謝霁又獨自在後門外站了片刻,擡首望向街角的方向,似乎看到她的車了,又似乎沒有,只須臾片刻便折回了王府,關上大門。
天黑路遠,謝寶真甚至沒有看清楚對方的面容,但匆匆一瞥,知道九哥一切都好,她也就能放心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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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輕輕舒了口氣,放下車簾正要離去,卻見祁王府的門再次吱呀一聲打開。
這次出來的是關北。
他照舊一身黑衣,吊兒郎當地背着個包袱,徑直朝謝寶真的馬車走來。
“何人?”謝府護衛立即按刀上前,警惕道。
“讓他過來罷。”謝寶真伸指挑開車簾,示意護衛們退下。
關北抱拳行禮,随即将包袱從車窗中遞入,笑道:“春寒料峭,更深露重,郡主別着涼了。”
謝寶真打開包袱,裏頭整齊地疊了一件珍珠白的披風,上頭繡了十分鮮豔靈活的一只青鳥。
這披風乃為女款,且是從祁王府送出,不用說也知道是誰命關北送來的。
原來,他一直知道自己在這。
謝寶真心頭發熱,輕聲問道:“是他送我的?”
關北一副‘自然如此’的神情,說道:“除了郡主,府上并無女眷。”
“那,他還好麽?”
“很好。”
“你……不是船夫?”
“屬下關北,如今是府中管家兼親衛。”
謝寶真輕輕‘噢’了聲,大概猜到謝霁已經将祁王府的眼線清除幹淨了。她心裏也跟着松了口氣,指尖撫着披風上精美的刺繡,半晌方細聲道:“沈莘姐姐待我極好。”
關北眸中閃過一絲訝異,随即低低一笑,抱拳道:“懂了,屬下定會轉達。”
頓了頓,他又壓低嗓音,“洛陽水深,不便多聊。這件披風用料特殊,郡主一定要仔仔細細查看。”
他刻意強調了‘仔細’二字,而後意味深長地一笑,四處張望了一眼,轉身回了祁王府。
馬車亦調轉方向,朝謝府行去。
謝寶真仔細翻看了披風,果然找到了藏在其中的一封信。
信是謝霁親筆寫的,只有短短幾句話:【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一切安好,不必挂念。】
謝寶真借着車內昏暗的油燈讀完信箋,一顆心怦怦直跳,将信紙按在心口,笑意從嘴角一路蔓延到眼中。
祁王府,謝霁披衣靜坐。
聽完關北的轉述,他嘴角輕揚,又很快壓下,清了清喑啞的嗓子道:“去把沈莘召回洛陽。”
“好。”關北一本正經地應下,腹诽道:總算明白為何英雄難敵‘枕邊風’了。
謝霁被當做複仇的利刃栽培長大,可一遇見謝寶真,他縱是百煉鋼也化作繞指柔……
關北心中一嘆:難怪這些年,仇劍會将謝寶真視為眼中刺、肉中釘。
二月初,英國公府來了貴客。
“來的是淮陰侯一家,淮陰侯夫人在閨中與我頗有些交情,淮陰侯世子與你二哥的夜闌山莊又往來密切,算得上是世交了。”梅夫人将新做的藕粉色錦緞春衫抖開,在謝寶真身上比了比大小,随口道,“對了,聽說淮陰侯世子今年才及冠,還未曾婚配呢。”
“阿娘!”謝寶真無奈地挽住梅夫人的臂膀,嘟囔道,“他婚不婚配,與我何幹。”
“我就随口一提,你這般反應作甚?”梅夫人将新衣往女兒懷中一塞,嗔道,“遠來是客,趕緊換好衣裳出來。”
謝寶真換了新衣,髻上簪着同色珠釵,粉嫩嫩的更添幾分嬌俏。到了正廳,淮陰侯一家正和爹娘閑聊,見到謝寶真進門,衆人齊刷刷的将目光落在她身上,談笑聲戛然而止。
淮陰侯夫人最先反應過來,‘喲’了聲道:“這小美人是寶兒?這般大了,該有十六七了罷?”
“馬上就十七了。”梅夫人笑着回答。
謝寶真行了禮,“寶真給侯爺、夫人問好。”
“叫伯父、伯母便是!瞧這孩子落落大方,相貌又這般出衆,真是不錯!不像我那不成器的兒子,都二十歲的人了還腼腆得像個姑娘……”
說着,淮陰侯夫人朝身後一望,招手道,“西朝,你站那麽遠作甚?還不過來拜見你這位郡主妹妹!”
謝寶真這才發現牆邊還站着一人,擡眼一看,不由驚詫道:“怎的是你?!”
見她這般反應,淮陰侯夫人也十分意外,問道:“西朝,你們認識?”
那還未說話就已經紅了耳朵的白面公子,不是傅西朝是誰?
“見、見過郡主!”傅西朝先朝謝寶真拱了手,這才面朝淮陰侯夫人,恭敬道,“回母親,我與郡主在揚州夜闌山莊偶然見過兩次。”
傅西朝知書達理,人又老實腼腆,一點也不似京城纨绔那般自大淺薄。梅夫人看在眼裏,倒對他頗有些好感,笑着說道,“那可真是緣分。”
“誰說不是呢!”淮陰侯夫人早聽聞兒子去了趟揚州,對某位姑娘一見傾心,問他是哪家姑娘,兒子卻是紅着臉不說,只道是有緣無分,哪曉得那姑娘竟然就是英國公府的掌上明珠!
這可真是大喜事!
想到此,淮陰侯夫人提議道:“西朝,寶兒,你們是年輕人,總陪着我們這些老頭子、老太太,未免太過無聊了些。不如你們自個兒去街上走走?”
“母親,這不妥……”
“有何不妥?”
淮陰侯夫人瞪了兒子一眼,又轉而對謝寶真笑道,“寶兒,我這個兒子性格腼腆,讓你見笑了!”
“伯母哪裏的話。”謝寶真不太想和傅西朝逛街,省得讓長輩們誤解。
正要婉拒,一旁的梅夫人卻是給她使了個眼色,“寶兒,西朝難得來洛陽一趟,你就多少盡一盡地主之誼。”
謝寶真無奈,又不能當着衆長輩的面違逆自家阿娘,輕輕一笑道:“我對洛陽不熟,正巧淳風哥哥在家,不如讓他陪我們一同去?”
有謝淳風在,總比孤男寡女尴尬相處要好。
謝乾知曉女兒為難,便應和道:“也好。寶兒不懂得照拂客人,怕怠慢了世侄,有淳風在我就放心了。”
正值春季,西市街到處都是五顏六色的紙風車和紙鳶販賣。
謝寶真摸了摸道旁姹紫嫣紅的紙風車,傅西朝猜她喜歡,便悄悄解下錢袋打算給她買一個。
誰知還未開口,一旁沉默的謝淳風就已經掏出幾個銅板拍在攤位上,取了一支紅色的風車遞到謝寶真手中。
傅西朝于是讷讷收回手。
逛了沒多久,謝寶真又對糖葫蘆起了興趣,這會兒傅西朝搶先道:“郡主想吃哪串?我來……”
話還沒落音,謝淳風已熟稔地挑了兩串芝麻糖山楂。
謝寶真接過自家哥哥買的糖山楂,見傅西朝尴尬地拿着錢袋,便安慰道:“你是客,哪能讓你付錢呢?”
說罷,将自己的糖山楂分了他一串,“給,很好吃的。”
陽光下的粉衣少女舉着一串嫣紅的糖葫蘆,說不出的明麗動人。傅西朝受寵若驚地接過,輕聲道了句:“多謝。”
逛到一半,宮中營衛派了人來,說是因春祭将近,宮城到銅鑼街的守衛要做調整,請謝淳風進宮安排執勤部署。
事出突然,謝淳風有些不放心妹妹。謝寶真擺擺手道:“淳風哥哥去忙罷,我沒事的,過會兒就回家。”
謝淳風看了傅西朝一眼,颔首道:“早些回去,注意安全。”
待謝淳風走了,街上就只剩下謝寶真和傅西朝。
謝寶真本就不想逛街,便側首問傅西朝道:“世子還要逛麽?要不,我們也回去?”
傅西朝臉色微紅,擡頭看了眼天色,鼓足勇氣道:“快到晌午了,我請你吃些茶點再走罷。”
謝寶真有些猶豫。
傅西朝急道:“郡主放心,我絕無非分之想,只是想感謝你陪我逛了半日。何況,家母不知道郡主已心有所屬,冒犯之處,還請見諒。”
傅西朝倒是個正人君子,謝寶真心中好受了些,抿了抿唇道:“沒事的。老人家熱衷于撮合小輩,我能理解。”
“那……”
“喝茶就不必了。”
見傅西朝眼中閃過失望,謝寶真朝路邊小攤一指,道:“你若真過意不去,就請我喝碗枇杷糖水罷。”
喝茶還得去雅間,太過麻煩,不如往這路邊小攤一坐,三兩口喝完就走,也省得兩人獨處時尴尬。
若是平常貴公子,怕是看不上這路邊髒兮兮的小吃棚,可傅西朝只是好脾氣地笑笑,擡手道:“好,請!”
二人在長凳上落座,全然沒有留意一輛馬車迎面駛過,緩緩停在對面路邊。
一只修長的手挑開車簾,露出了謝霁清冷漠然的面容。
他望向糖水攤位,見傅西朝殷勤地替謝寶真擦拭桌凳,眉間的郁色越發深沉,冷如寒霜。
“店家,勞煩來一碗枇杷糖水,一碟豌豆黃!”
謝寶真揚聲點了吃食,剛要問傅西朝吃什麽,誰知一擡頭,就看見一抹熟悉的身形朝自己走來。
驚喜來得太突然,使得她一下子懵了,只睜着圓潤的眼睛,喉頭卻像扼住般發不出半點聲響。
春風拂來,插在桌縫中的紙風車嘩嘩轉動,二月的陽光是極其淺淡的金色,斜斜灑落在謝霁的肩上,其中一線光透過破舊的布棚落在他的眼中,将他的眸子照成漂亮的琥珀色。他淡色的唇輕抿,虛着眼,仿若睥睨衆生。
謝寶真幾乎不敢認他。
他似乎高大了不少,原本單薄的肩背變得寬闊結實,眉眼也成熟了些,顯得氣質淩厲冷冽,明明是緩緩踱步而來,卻走出了一股子披荊斬棘的氣勢……
不知為何,謝寶真想起了上元之夜遇見的那個戴着黑色面具的男子,心髒不受控地狂跳起來。
是九哥,長大了的九哥。
傅西朝顯然也看見了謝霁,似乎比謝寶真還驚訝,騰地起身道:“祁……祁王……”
周圍往來人多,謝霁涼涼一瞥,無聲警告。
傅西朝立即改口道:“您怎麽……”
“聽說這裏的糖水好喝,”謝霁嗓音沙啞,視線轉了一圈,終是落在眸泛水光的少女身上。
他那刀子般的目光溫和了些,頓了頓,方繼續道,“我坐這,不介意罷?”
“這……”
傅西朝聽過祁王的那些傳聞,心中既抵觸又害怕,正為難着,謝寶真卻是主動往旁邊挪了挪,讓出一個位置來。
謝霁的唇角微不可察地一揚,又很快壓下,冷着一張臉沉沉坐下。
傅西朝沒有法子,只好挨着板凳邊沿在另一旁坐下。
于是三個人以謝霁為上座,謝寶真在右,傅西朝在左的姿勢圍坐。
“客官,您的糖水和豌豆黃來喽!”店家用肩上的白布擦了擦桌面,方将枇杷糖水和糕點置于桌上,“請慢用!”
謝霁伸手将糖水碗推至謝寶真面前,動作自然娴熟,仿佛生來就該如此。
傅西朝瞪大眼,滿臉的不可置信,總覺得有股說不出的古怪。
更古怪的是,祁王是天子身邊的新寵,刑部的主子,傳聞他手上沾染了不少權臣的鮮血,朝中半數官員怕他,半數官員想殺他……就這樣一尊煞佛,謝寶真對他竟然不曾有丁點懼意,反而端過那晚枇杷糖水就埋頭啜飲起來!
祁王極少與人私交,他來這攤位同坐,到底想做甚?
傅西朝思慮不已,正發呆出神,忽而聽到低啞的嗓音漠然傳來。
謝霁單手撐着太陽穴,一手擱在桌子下,緩緩道:“淮陰侯世子倒是清閑,去年在揚州,今年又來了洛陽。”
正在啜飲枇杷水的謝寶真忽的一顫,渾身僵住不動了,白皙的面頰上浮上一層薄紅。
傅西朝并未留意到她的不對勁,惶惶然納悶道:祁王怎麽知道自己去年在揚州?
他心中一緊,拿不準謝霁是什麽意思,小心回答道:“我閑雲野鶴慣了,四海為家,不比祁王殿下為朝中肱骨,日理萬機。”
謝霁并未回應,似乎也不在乎傅西朝回答了什麽,用古井無波的嘶啞語調繼續道:“可曾考過功名?”
二月天,傅西朝竟被謝霁的氣勢生生逼出了一身冷汗,擡袖擦了擦額頭道:“在下不才,雖讀了些聖賢書,卻只為修身齊家,并未考上功名……”
謝寶真根本沒心思聽那兩人閑聊了些什麽,她此刻的煎熬并不比傅西朝小。
謝霁的右手放在桌下,借着桌椅的掩護,輕輕地握住了謝寶真擱在膝上的指尖。這個角度刁鑽,旁人看不見桌下的動作,只有謝寶真知道謝霁在胡鬧些什麽。
方才那一盞茶的時間,謝霁就是這般一邊冷着臉與傅西朝搭話,一邊在桌子下緊緊拉着謝寶真的手,輕輕撚着,細細揉着,似是在責備她偷偷和別的男子‘私會’。
他的面色淩寒,可不經意間望向她的眸子卻十分溫和,掌心炙熱。
謝寶真又暖又緊張,垂着眼不敢看他,睫毛顫抖,被桌下的那只手撩撥得耳尖緋紅。
終于,她像是回擊般重重捏了捏謝霁的食指,而後擡眼一瞄,果然見謝霁疼得皺了皺眉,又很快松開。
“無妨,來日方長。”謝霁道,也不知是在回應傅西朝那句‘并未考上功名’,還是說給謝寶真聽。
桌下的手輕輕撓了撓謝寶真的掌心,回以極為寵溺的懲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