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揚州随處可見小橋流水,楊柳青青,弄堂深巷中,叮咚的琵琶聲伴随着莺喉宛轉,惬意又撩人。
謝楚風專門派了四名身手矯健的下屬寸步不離地保護謝寶真,又指了一名熟悉揚州地界的嬷嬷陪同,這才放心大膽地讓她去和沈家姑娘玩鬧。
沈莘是個很有趣的人,又年長幾歲,做事幹脆利落,一點也沒有尋常姑娘那般含羞腼腆,謝寶真喜歡她的灑脫穩重。
在吃過揚州最有名的蟹黃包和豆腐羹,逛過莺歌燕語不斷的秦淮花船,甚至是偷溜去看了紅袖樓的揚州瘦馬之後,謝寶真與沈莘已像久別重逢的故人一般親密。
“此間茶樓的揚州小曲本地一絕,還有這特色饆饠,只供茶客享用,外面的人想吃都買不到呢。”沈莘将尚且熱乎的饆饠碟子推至謝寶真面前,嘿嘿笑道,“這是櫻桃饆饠,古法制作,酥脆甜香,是你平日愛吃的,快嘗嘗!”
她這麽一說,謝寶真倒有些好奇,“奇怪,我從未向你說過我的喜好是什麽,沈姐姐怎的知道我喜歡吃這等甜食?”
再回想與沈莘相處的十數日,每每吃的玩的,她都是專挑自己喜歡的來,難道天底下真有這般志同道合之人?
沈莘一噎,屈指撓了撓鬓角,沒敢說自己早就将謝寶真的生平喜好倒背如流,只讪笑道:“我這不是與你心有靈犀麽!再說了,你一見甜食就兩眼放光,我會看不出來?”
這個解釋姑且合理,謝寶真細細咬了一口櫻桃饆饠,随即愉悅地彎起雙眼,沒再多想。
臺上彈着琵琶清唱的妙曼女子唱了些什麽詞,謝寶真其實不太聽得懂,只覺得那些咿咿呀呀尾音上揚的曲調十分好聽,仿佛連春光都柔軟了,花香與櫻桃的果香交彙,舒服得很。
只是偶爾,偶爾謝寶真會悄悄瞥一眼身旁翹着腿歪坐的沈莘,心想:若是陪在自己身邊的是九哥,那便再好不過了。
兩人逛到午後方回。謝府與沈家順道,謝寶真執意邀請沈莘同車而行。
不知為何,沈莘卻有所顧忌似的,不停說道:“寶真,你就在這個路口将我放下罷,不必前行了。”
謝寶真道:“路雖不遠,我送你到家門口才放心呀!”
“不用了,前面路窄,你的馬車進不去的。”
随行的嬷嬷的插嘴道:“哎喲小娘子說的哪裏話,這十字街我走了幾十年,熟悉的很啦!你那屋門前寬敞得很,過兩輛馬車都沒問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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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寶真也笑道:“沈姐姐,不過送你回家而已,你就別推辭了。”
沈莘揉了揉鼻尖,心中讷讷道:話雖如此,可她那‘家’根本就不是普通人的家啊!若是穿幫了,可如何向主子交代?
不多時,馬車到了沈宅門口。
謝寶真撩開車簾一看,沈家是個不大的小院子,大門緊閉,門口既沒有門童也沒有仆從,只有個四十上下的中年男子執帚掃落葉。
那男子身量結實,面容四方剛毅,滿臉絡腮胡,穿着一身灰褐色短打武袍,看上去是個習武之人。
沈莘跳下車,指了指身後的沈宅大門,“我到了,寶真你快回去罷!”
“我看着你進門才放心呢。”謝寶真執意道。又看了眼掃地的中年男子,問她,“門口那個,是你爹麽?”
不知是否錯覺,沈莘的笑僵硬了一瞬,支吾道:“是啊,我爹。”正常人家裏,應該都會有個爹罷?
沈莘嘀咕着轉身,清了清嗓子,朝掃地的漢子揚聲喊道:“爹,我回來啦!”
那掃地的中年男子虎軀一震,執着掃帚呆愣了一瞬,方在沈莘的擠眉弄眼中回過神來。他看了馬車裏甜甜微笑的錦繡少女一眼,生硬地擠出一抹笑,含混道:“啊,啊,女兒回來了!”
“哎爹,您怎麽能幹掃地這種粗活呢?交給我!我來!”沈莘從呆愣的漢子手中搶過掃帚,囫囵亂掃了兩把,将那堆已經掃攏的落葉又掃得淩亂不堪。
‘沈爹’在一旁看得眼皮直跳,雙手顫抖不已。
正此時,門從裏頭拉開,一個瘦長臉的年輕男子鑽了出來,見到沈莘擡手就要抱拳,聲如洪鐘道:“沈堂……”
“啊,這是我哥!”沈莘攬住年輕男子的肩,五指幾乎掐入男子臂膀中,咬着牙說。
“沈姑娘一家還真是感情好呢。”謝寶真感慨。
可是,他們一家子的樣貌怎的全然不同?
“那,我走啦!”謝寶真壓下心底的疑惑,朝沈莘揮揮手,放下車簾調轉方向而去。
待謝寶真的馬車遠去,消失在拐角,沈莘等人才長舒一口氣。
進院掩上大門,沈莘瞬間變了面孔,一腳踏在石凳上,痞氣十足道:“我不在這半日,上頭可有消息?”
“回堂主,一切如常。”‘沈爹’握着掃帚,畢恭畢敬道。
‘沈哥’從懷中摸出一個尾指大小的小竹筒,雙手遞上道:“有飛鴿傳書,請堂主過目。”
沈莘一把奪過小竹筒,刮去密封的蠟,将竹筒裏的小紙條倒出來展開一看,兩道英氣的眉皺在一塊。
“堂主,上頭有何任務?”
“大任務!”
‘沈家父子’立刻嚴陣以待。
沈莘一指瘦長臉的年輕男子,“你,去把全揚州最好的煙花買過來,越多越好。”
“是……呃,啊?”
“‘啊’什麽?快去!”
沈莘一拍年輕男子的腦袋,随後又喚住他:“等等!以後若是有走镖的小生意,你們就接了,雇些人做做樣子,省得有人懷疑我們的身份。還有,但凡是永樂郡主在場,你們就要假扮我的父兄,裝得像些,不許露餡!聽見不曾?!”
二人齊刷刷道:“是!”
交待好一切,沈莘這才回到自己房中研墨提筆,抓耳撓腮許久,方寫道:【今日郡主吃了半屜蟹黃包,一塊櫻桃……】
‘饆饠’兩個字她不會寫,于是劃掉,改寫道:【一塊櫻桃畢羅,聽了揚州小曲,心情尚可,一切如常!】
寫完,沈莘将字條卷起塞入竹筒中,轉而去後院抓了只鴿子傳書。
白鴿撲騰翅膀掠過揚州湛藍的天空,一路朝西北方飛去。
謝寶真回到謝府,蘇氏和雲姨娘便放下手中的刺繡圍了上來,熱切道:“寶兒回來啦?吃飯了不曾?竈上還熱着春餅和醬肉呢!”
“我吃過啦!”
“你這孩子,姨娘給你做了那麽多吃食,也不見你回來吃一次。”
謝寶真接過紫棠遞來的茶水,小口抿道:“明日,明日我一定在家吃飯!”
“對了,馬上就是你的生辰,想吃些什麽、想怎麽過,提前和伯母說。”蘇氏替謝寶真搖了搖纨扇,溫聲道,“今年呀,伯母一定給你過個最熱鬧的生辰!”
這是謝寶真第一個獨自在異地過的生辰,沒有父母在側,兄長在旁,也沒有九哥。
她笑了笑,一身銀紅的裙裾,垂下纖長眼睫的樣子十分俏麗,柔聲道:“也不是什麽重要的生辰,平淡些過便是了。”
“那怎麽成!你在洛陽如何過的,在二伯母這兒只會更隆重!”說到此,蘇氏想起什麽,對雲姨娘道,“瓜果蜜餞要早些準備,還有,去将雲霄閣的霍廚娘請來一用,她會些洛陽菜式,也好一解寶兒的思鄉之苦呀……”
三月十七,是謝寶真十六歲的生辰。
二伯母給她籌備的生日宴果然熱鬧非凡,非但請了城中交好的貴女和夫人赴宴,還請了揚州城最負盛名的樂班子前來助興鼓吹,請了擅長人像的丹青手為碧玉年華的小少女畫像。暮春時節,謝寶真同這些談吐不凡的才女、夫人們一同作詩賞畫,倒也充實快樂。
到了夜晚,還有一場家宴,只有自家親人參加。
酉時,天色微黯,謝府已點燈用膳。
席上,蘇氏道:“你們瞧見不曾,寶兒的那幅畫像美得呢!全揚州城再也找不出第二個能與她媲美的小娘子了!”
謝延笑問道:“畫像在哪?我也瞧瞧。”
為了這幅畫,謝寶真在花樹下端坐了一個時辰,身形都僵硬了,感覺實在有些矯揉造作,便不好意思道:“有甚好看的?都是二伯母謬贊而已。”
“畫拿去裱了,要過幾日才送來呢。”雲姨娘給謝延盛了湯,溫聲回答。
一家子正聊着,忽見廳外天空亮堂了一瞬,繼而砰砰的響聲傳來,一聲接着一聲,打破了揚州城靜谧的夜空。
衆人于是停了話茬,轉頭朝外望去,只見大片斑斓的光綻放在初臨的夜色中,如金柳綿綿,如牡丹盛放,一團團美麗非凡。
蘇氏問:“誰家在放煙花?”
謝楚風負手看了會兒,辨別道:“看方向,是河畔石橋邊燃放的煙火。”
蘇氏疑惑道:“奇怪,今日也不是什麽重要節慶,怎的突然放起煙火來了。”
謝延斟酒,笑看了謝寶真一眼:“哪裏不重要?今日,不正是寶兒的生辰麽?”
“你放的?”謝楚風問謝延。畢竟謝延財闊氣粗,花百千兩銀子放煙花也不是什麽稀奇事。
誰料謝延卻否定了,擺手道:“這次真不是我,大概是誰家喜事,湊巧罷。”
每一朵煙花都很大很美,往年除夕時,洛陽宮門前放的煙花都不曾有這般漂亮,放了足足一刻鐘才停歇。
謝寶真本不曾在意,到了戌時,第二批煙火準點燃放,砰砰砰映紅了半邊天空,依舊放了一刻鐘。
待謝寶真沐浴梳洗完畢,第三批煙火響起。她詢問侍婢時辰,果然是亥時準點。
這批煙花格外漂亮,一束束紅光劃破夜空直上雲霄,再倏地爆裂開無數繁星般的金光,每一顆金光再化作柳絲般的細縧垂落天際,如萬千流星劃破蒼穹。
謝寶真披衣撐在樓閣的窗戶上看了許久,這才踢了鞋子上榻休息。
她仰面躺着,忽然想起去年盂蘭盆會時,她與謝霁并肩坐在小漁船裏,随着晃蕩的水波幻想道:“若是明年生辰,我能和九哥一起看一場煙火就好啦!煙火要放上一整夜,而九哥就在我身邊。”
那時,謝霁只是撫了撫她的臉,眼裏倒映着河燈的光芒,朝她安靜微笑……
突然,謝寶真好像想到了什麽似的,眼睛一亮,匆匆穿披衣下榻就往外跑。
黛珠正抱了一床新曬的春被進門,見謝寶真披着頭發就往閣樓下跑,忙追出去道:“郡主,您去哪兒呀!”
謝寶真心跳如鼓,根本來不及理會她,徑直朝謝府大門跑去。
謝家的女眷們已經睡了,只有謝楚風和謝延還在廳中商議事情,聽到府中丫鬟婆子呼喚謝寶真的聲音,兩人聞訊趕來,訝異道:“寶兒,這麽晚了,你是要去哪裏?”
“二哥三哥!”謝寶真呼吸急促,眼睛卻很亮,指了指方才放煙花的方向道,“我想去放煙花的河邊看看,想去看看是誰放的煙花!”
她其實沒有把握這批煙花與謝霁有關,可躁動的心根本無法平靜下來,深埋的思念被盡數勾起,若不親眼去見一見煙花的主人,她不會死心。
謝楚風和謝延對視一眼,俱是無奈。
到底是妹妹的生辰,謝楚風自然不會讓她的願望落空,遂颔首道:“好,備好馬車,哥哥們陪你去。”
備好馬車,謝寶真又焦急地等待了一會兒,算好時辰出門,馬車駛至河畔時剛巧子時,第四批煙火竄天而起,瑰麗非常。
河畔、橋上擠了不少人,全是被煙火吸引而來的不眠者。謝寶真提着裙裾下了馬車,只見河心有十來只漁船,每只漁船上都堆砌了不少煙火,搖曳的紅光一束束沖天而起,又在半空中炸開荼蘼,波光粼粼,倒映着層層疊放的煙花,如此近距離觀看,更顯得壯麗無雙。
謝寶真數了數,剛好十六只船……而她的生日,也是十六。
這真的是巧合嗎?
“這煙花放了一晚上,一時辰一批,十六炮齊鳴,可真闊氣!”路邊有人搖着紙扇,如此贊嘆。
剛巧有船夫上岸,謝寶真便攔住他們問道:“請問,您知道是誰租了這些船放煙火麽?”
其中一名中年船夫摘下鬥笠,拍了拍衣裳上的硝灰,用揚州話道:“買主并未透露姓名,只說是給心上人過生用的。且給我們每條船的租金皆是翻倍,出手十分闊綽!”
其他幾位船夫紛紛應和:“是呢是呢!也不知誰家娘子這般幸運,能覓此良人!”
過生……
謝寶真呼吸一窒,一股暖流從胸口湧上四肢百骸,又彙聚在眼眶,漫天璀璨的煙花全成了模糊的色塊光影。
她吸了吸鼻子,于河畔四處張望,似乎想尋找那抹熟悉的身影,可看煙火的人實在太多太雜了,她實在找不過來。
謝楚風怕謝寶真走丢,一把拉住她的手腕道:“寶兒,你在找什麽?告訴二哥,二哥幫你一起找。”
“我……”謝寶真說不出來。
她揉了揉濕潤的眼睫,記得九哥曾說過,兩年之內不會私下與她見面,何況洛陽到揚州路途遙遠,他應該也不會有閑暇來此……
是啊,他不可能來的。
鼓噪的心冷靜些許,謝寶真眼尾微紅,最後再留戀地環顧四周一番,搖搖頭輕聲道:“……沒什麽。”
我很好,九哥。謝寶真望着頭頂的煙火,眼眶止不住發澀,于心中道:你就放心罷。
暮春之夜,煙花還在繼續,愈來愈瑰麗,愈來愈耀眼,小河滿載着光影明滅,美麗若仙境。
風吹落枝頭的殘紅,些許灑落在河畔的石板路,點綴在謝寶真清澈的眼眸中……還有些許一路随風揚起,越過水波,飄上客船,落在甲板上少年蒼白的指尖。
夜空下,謝霁眼中映着同樣的煙火,安靜而寥落。
船只就停靠在岸邊,他看到了在人群中穿梭尋找的少女,小小一只,幾乎要淹沒在人海中。
他知道她在找誰、她此刻最想見的是誰,可是他無法向前一步,哪怕此時已忍到心肝疼。
他怕他向前一步,便不舍得再離開。
“公子,不去見她一面嗎?”身側一個爽朗的女聲響起,正是一襲紅衣的沈莘。
沈莘和關北一樣,見證了謝霁從泥濘到輝煌的那段最殘忍、最黑暗的過去,她打心眼裏敬佩這個心狠手辣又極度聰明的少年。
可是此時的謝霁凝望着河岸的人群,目光是從未有過的溫柔缱绻,仿佛在望着一個易碎的夢。
謝霁沒有動,只漠然吩咐沈莘:“你回去,照顧好她。”
說罷,他輕咳了兩聲,抿了抿淡色的唇,轉而朝船主嘶啞道:“開船,連夜回洛陽。”
沈莘朝謝霁抱拳告退,飛身跳上了岸。
十六船煙火陸陸續續地停了,看熱鬧的人也相繼散去,唯有空氣中的硝煙味殘留,岸邊一地的煙火餘灰。
梨花飄飄落落,在地上積了薄薄的一層白。沈莘踏在這一層初雪般的梨白上,望着暗夜江流中遠去的船帆,嘆道:“帶傷趕路來此,就為了陪她幾場煙火的時間,到頭來還不能相見,何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