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滴在脖子上的那滴滾燙已逐漸轉為溫涼,謝寶真想看看他的眼睛,卻被他按在肩頭不能動彈。
這一瞬,謝寶真明白了他的愛、他的痛,也懂得如何維護一個少年驕傲的自尊。
她順從地趴在謝霁肩上,任他冰冰涼涼的發絲貼着自己的鼻尖和臉頰,擡手安撫似的拍了拍他僵直的背脊,輕聲說道:“好,我答應你,兩年。但是你也要答應我,以後有難處不要總自己一個人憋着,還有,不管遇見什麽事都要好好活下去。”
謝霁在她耳畔低低‘嗯’了一聲。
半晌,他深吸一口氣放開她。
謝霁的眼睛有點泛紅的血絲,可面色卻恢複了鎮定,沉沉望着她權衡許久,才沙啞道:“我已身處漩渦之中,有一些必須要去完成的事。若非意外,我不會再私下見你,不會承認對你有情。”
這真是一個過分的要求,換做任何一個女子都難以接受。
可謝寶真從不會惡意揣度,她知道九哥無法暴露自己的軟肋,知道他是怕保護不了自己心愛的姑娘,心中便也覺得寬慰了。
“我不會強求你等我。”謝霁頓了頓,眼中的紅血絲更多了些,牙關幾度咬緊,艱澀道,“你若是喜歡上了別的男子,我也會成全……”
“我不會!我不會喜歡上別人!”謝寶真打斷他未說完的話語。像是被他這番話氣到,她板着臉凝重道,“你明明不是這麽想的,還說這種話,不覺得對自己很殘忍麽?”
謝霁啞聲道:“寶兒,你還小。”
是啊,面前的姑娘如此年少,如此溫善,向來不缺乏人求娶,他又憑什麽要求她必須站在原地等自己呢?
正想着,謝寶真卻是微微挺直身子,撩開鬥篷,從腰間解下銀鞘匕首,抽出鋒利的刀刃。
“寶兒,你作甚?”謝霁眉頭一皺,緊張道,“刀口鋒利,當心傷着自己。”
謝寶真沒有理會他說的什麽,右手握着匕首,左手抓了一縷耳後的垂發,匕首輕輕一劃……在謝霁驚愕的目光中,少女的一縷秀發被生生割斷,握在掌心。
“寶兒,你!”謝霁猛地攥住她的腕子,喑啞的嗓子幾乎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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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陽女子以發為美,皆是惜發如命,謝寶真這一頭烏黑濃密的頭發不知羨煞了多少官家貴女!而此時,她生生割下尾指粗細的一縷,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那一刀割在謝寶真的頭發上,卻疼在謝霁的心中。不知為何他想起了一句話,叫做‘割發斷情’……
夫妻間決裂,剛烈的妻子便會割下自己的一縷頭發,以示與夫君恩斷義絕。
謝霁眼中蘊着翻湧的風雲,似是心疼,似是驚愕。他伸手摸了摸謝寶真耳後翹起的一縷短發茬,指尖幾度顫抖,用嘶啞難辨的嗓音道:“這頭發,還能不能接好?”
謝寶真抿着唇不語,沉默着将匕首重新挂回腰間,轉而解下香囊,将囊中的香料盡數倒出,繼而将那一縷頭發整理好打了個結,一點一點塞入香囊中,系緊封口的細繩。
做完這一切,她矮身将裝了自己頭發的香囊仔細系在謝霁腰間,撫了撫,方擡首道:“我沒有帶什麽值錢的信物,這頭發贈與你,你貼身帶着,就當是我應了你的承諾。”
謝霁怔怔地任她動作,緊繃的身形一點一點軟化。一顆心從凜冬到暖春,死而複生,大抵就是這般情景了。
終于,他紅着眼輕笑了一聲,緊緊地攬住少女,在她耳畔澀聲道:“你真是……要了我的命。”
“九哥,我幫不了你,也不會拖累你。”謝寶真用鼻尖在他頸窩蹭了蹭,“十八歲後你若是再不理我,我就真的不會喜歡你啦。”
“嗯。”謝霁說,“方才,有句話是違心之言。寶兒若是喜歡上了別的男子,我便是用盡手段也要讓你重新喜歡上我,将你搶回來。我說過我不是什麽好人,寶兒,要做好準備。”
“我等着。”少女溫軟的呼吸拂在耳畔,足以撫平他所有的孤寂與淩寒。
陰雲後,日光隐現,驅散一江寒霧。
關北叼着根竹簽子坐在船尾,朝簾子遮掩嚴密的畫舫船艙望了眼,抻了個懶腰,心道:這天色,還早着呢!
年底,宮裏發生了一件大事。
據說皇帝有意将雲澤長公主指給謝淳風為妻,出乎意料的,這樁婚事被長公主義正辭嚴地拒絕。
誰都知道皇帝一邊扶植祁王,一邊給英國公府指婚意味着什麽。元霈自然也明白,這看似美滿的一樁婚事,是對謝家沉痛的打擊。
而她,不願做争權奪勢的工具。
這個一向溫順端莊的少女叛逆起來格外剛烈,鐵了心的不服這門親事,甚至決意投身佛門,說是要帶發修行為國祈福。
除夕前夜,謝寶真進宮看望元霈。
十七八歲的長公主,至今連一個像樣的公主府都沒有,只能委身于深宮之中。
殿內,元霈一襲素色單衣跪坐,原本清麗的鵝蛋臉瘦得下颌尖尖,眼睛有點紅,或許是夜裏沒睡好,又或許是悄悄哭過。可她仍強撐着笑意,對謝寶真道:“現今後妃、姐妹對我避之不及,難得你還願意來看我,不枉我平日那般疼愛你。”
“你這是哪兒的話?我沒有親姐妹,你就是我最好的姐姐,我不來看你誰來看?”天有點冷,謝寶真解下自己的鬥篷裹在元霈身上,難掩憂色道,“霈霈,你還好罷?”
元霈攏了攏鬥篷的領子,“挺好的。”
說罷,她擡頭望了眼外頭冷淡的陽光,感慨道,“今年除夕無風無雪,倒是個難得的好天氣。”
元霈總是笑着的,妝容打扮無可挑剔,不似現在這般素面朝天、不修邊幅。
謝寶真沒忍住問道:“霈霈,你喜歡淳風哥哥對嗎?為何不答應賜婚呢?”
“你傻呀,寶真。”元霈伸指戳了戳她的額頭,“驸馬不能入朝為官,他若娶了我,一輩子就毀啦!”
“我知道,可是……你不問問淳風哥哥怎麽想嗎?”
“我好歹是個姑娘家,對方喜不喜歡,我還看不出來麽?”
元霈說這話時輕描淡寫,屈指叩着桌沿道,“我是籠中雀,謝長史是天上鷹,我羨慕他的自由灑脫,卻不願折了他的翅膀,讓他變得和我一樣。”
謝寶真說不出話來。
謝淳風是否喜歡她,對于元霈本人來說也許并不重要,她看得很透,所以沒有奢望,理智得令人心疼。
謝寶真的情緒都寫在臉上,元霈見了,反倒笑着安慰她:“本朝公主不是嫁平民就是嫁毫無權勢的纨绔子弟,婚姻不幸者實在太多。故而但凡是有些膽魄的,都以出家祈福為借口逃離深宮,我的姑姑昭陽大長公主不也在修行,終身未嫁麽?我和姑姑一起好歹有個照應,又無人束縛,過一兩年風波平了再回宮便是,你就放心罷!不要皺眉,都皺成一只包子了!”
本朝崇尚禮佛,公主帶發出家也并非什麽稀奇事,祈福兩年回宮再嫁的公主也有,謝寶真見元霈心意已決,心中湧上一股寂寥之感,好像短短半年之內,九哥和元霈都要相繼遠離她了。
可無法被距離斬斷的,是他們之間的情義。
謝寶真起身抱了抱元霈,輕聲道:“若是那邊過得不開心,你就回宮來。天地之大,總有人懂得疼你的。”
元霈說:“放心罷,我命好着呢。”
雲澤長公主年後就要去安平寺祈福了,這場指婚的風波才在新年的熱鬧中漸漸平息。
到了上元節,謝家八兄弟照樣彙聚于英國公府,暢談一年來的收獲以及聽謝家家主訓誡。
酒過三巡,照例是子侄輩寫新年賀詞給梅夫人評論。謝寶真并未參與,只是凝神望着自己對面的位置,而那裏再也沒有朝她微笑致意的白衣少年。
燈影搖晃,謝寶真正發着呆,卻聽見自家阿爹的聲音穩穩傳來,喚回她飄忽的神智。
“……寶兒,你意下如何?”謝乾問道。
謝寶真收回目光,懵懂道:“什麽?”
“你這孩子,發什麽愣呢?”梅夫人笑着說,“方才楚風和阿延說了,你二伯母近來腰腿不太好,想接你去揚州住上些時日,陪陪她老人家。”
二伯母是二哥謝楚風的生母,亦是三哥謝延的嫡母。她待人和善,年輕時總想生個女兒,卻未能如願,故而十分疼愛謝寶真。
兒時二伯母腿腳好的時候,每年都要來洛陽親戚間走動走動,後來年紀大了腿腳不便,漸漸來得少了。算算時間,謝寶真已有五年不曾見過這位伯母,心中的确想念她那一手揚州糕點的手藝。
二哥謝楚風走到謝寶真面前坐下,“母親念叨你許久了,今年她整壽,若是能見到寶兒定會非常開心。”
“是呢,何況寶兒還未去過揚州,出去見見不一樣的風土人情也好!江南水鄉開春後極美,糕點吃食更是出名,寶兒一定會喜歡的。”三哥謝延也插嘴道,“若是有興趣,還可以去二哥的夜闌山莊和我的商鋪逛逛,保證你一年都玩不到重樣的地方。”
謝寶真知道,他們怕她被九哥的事傷神連累,這才找了這個理由帶她離開洛陽這個是非之地。揚州距離洛陽甚遠,二哥的夜闌山莊又有江湖高手雲集,整個揚州地界全在夜闌山莊和謝延商鋪的庇護之中,絕對安全。
其實,謝寶真不願離開爹娘,可又擔心自己呆在洛陽會忍不住去見九哥,加之二伯母的确年事漸高,且極疼愛她,她作為晚輩是該去探望探望……
僅是片刻的猶豫,謝寶真乖乖點了點頭,應允道:“好,我去。”
未料她答應得如此幹脆,謝乾和梅夫人對視一眼,滿腹草稿勸言全抛至九霄雲外。
片刻,梅夫人長長吐了口氣,試探道:“寶兒,揚州路遠,十天半月可回不來。你決定了?”
謝寶真點點頭,發髻上的金笄在燭光下一閃一閃,問道:“嗯,何時走?”
謝楚風道:“過幾日天氣晴好些便出發,走水路,十二三日可到揚州謝府。”
“那,我命人給你整理好東西。”梅夫人招手喚謝寶真至跟前,伸手理了理她的衣裳領口道,“紫棠和黛珠兩個丫頭,你也一并帶過去。到了揚州要孝順伯父伯母,莫要給你二哥三哥添麻煩。”
謝寶真一一應了,順勢倚在梅夫人懷中,“阿爹,阿娘,你們也要照顧好自己,不必為我擔心。”
謝乾嘆了聲。
梅夫人嗔怪丈夫:“大過年的,你嘆氣作甚?”
謝乾喝了口酒,啧道:“年紀大了,舍不得女兒啊。”
聞言,下面兄弟幾人都笑了。老七謝朔道:“叔父,這您就舍不得了,若是将來妹妹嫁人了可如何是好?”
謝乾連連擺手:“早着呢!要嫁也得嫁在我眼皮底下。”說罷,他想起了謝霁那孩子在書房的一跪,心頭悵惘,“不說這個了,喝酒!”
過了五六日,天氣放晴,謝寶真便在謝楚風和謝延的護送下從渡口坐船南下杭州。
天高雲淡,杏花飄香,航船揚帆起舵,乘風破浪而去。
渡口臨江的酒樓之上,謝霁獨自憑欄遠眺,直到親眼所見心愛的少女登上甲板,目送航船遠去形成一個芝麻大小的黑點,這才于春寒料峭中垂下眼睑,輕輕舒了口氣。
僅是一瞬的柔軟,他很快恢複了漠然的神色。
“關北。”
“屬下在!”
“你的人都安排妥當了?”
“是!揚州那邊派了人提前踩點接應,您放心。”
說罷,關北眯了眯狐貍眼,扯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來,“洛陽城的兄弟也準備好了,就等您的號令。”
“很好。”謝霁背映浩渺的江波,緩緩擡起淩寒的眼眸。內心的柔軟深埋,他再無後顧之憂。
冷冽的江風襲來,吹落酒肆前的杏花幾許。
藏污納垢的祁王府,也是時候清掃一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