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與天子對弈,重要的從來不是棋藝。
兩個人的戲場,不過是你來我往試探接招,配合着将這場心知肚明的戲演完罷了。
謝霁露出些許詫異的神情。他将這點情緒控制得很好,像是猝然間的驚詫又生生壓住,猶疑着落下一子,低低問道:“可是因為近來的流言?”
若是将流落在外的罪妃之子迎回皇室,既可以顯示出皇帝的仁德雅量,又可以使‘弑兄奪位’的謠言不攻自破。
“即便沒有這樁風波,你成年後也是要認祖歸宗的。廢太子幽禁于封地,允王和四皇子已化作一抔黃土,五皇子七皇子未曾活過成年……朕的身邊沒有一個自家兄弟幫襯,大權旁落于諸臣之手,終歸是不安心哪。”
皇帝微微傾着身子,思索道,“故而也算是朕的一點私心,有你在,總好過朕孤軍奮戰。”
謝霁心中嗤笑,怎會不明白皇帝要動權臣的利益,總需要一塊擋箭牌、一個‘出頭鳥’,而他的作用就是如此。
什麽兄弟情深,那都是騙小孩兒的假話!為君者,可以有大愛,卻不能有私情。
可謝霁知道自己無法拒絕,寶兒已經長大了,洛陽少年趨之若鹜,他等不起。
少年撚緊了手中的棋子,看上去頗為不安。
“你是否在想,朕就不怕你得勢奪權?”說罷,皇帝自己倒笑了,半真半假道,“也無妨,你體內到底流着元家的血,權在你手裏總比落在外人手中好。”
謝霁落子,棋路已有些亂了。
皇帝大開大合,繼而道:“你若回來,六部之中任你擇其一。”
殿內寬敞寂靜,連呼吸聲都被無限放大。過了許久,謝霁才低啞開口:“刑部。”
聞言,皇帝少見地流露出驚訝,笑道:“吏部掌管朝中半數以上官員的任免考核,最具實權;戶部有錢,大大小小官吏皆富得流油;禮部有威望,可攬盡天下之才;兵部有兵權,掌管得好能直接與皇權對抗,甚至取而代之……這四部都是最受歡迎的職位,你為何偏偏挑了刑部?”
謝霁垂眼道:“水利園林,我不擅長。其餘四部關系複雜,以我的淺薄的資歷才能亦無法駕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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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笑着落下最後一子,黑棋合圍,絞殺大龍。他說:“你輸了。”
謝霁起身跪拜:“草民甘拜下風。”
“從今日起,你不再是‘草民’。”皇帝意味深長道,“起來罷,以後行禮的場合還多着呢,好好保重身體。”
他将棋子撿回棋盒中,吩咐內侍:“來人,将謝九送回英國公府。”
謝霁再拜,跟着內侍出殿。
崇政殿的大門在身後關攏,刺目的陽光鋪天蓋地而來。
謝霁背映藍天眯了眯眼,袖中五指摩挲着一顆白玉棋子,眸色深沉且陰涼,仿佛千萬的陽光也不曾照入他的眼底,神情是與殿內對弈時截然不同的鋒利果決。
刑部與大理寺、禦史臺相牽扯,是苦差,亦是保命的好差事。
他想:充斥着血腥又有何關系,他謝霁,不正是從屍堆血海裏爬出來的麽?這般充斥着陰謀和鮮血的職位,倒是挺适合自己。
一路思慮布局,回到謝府時他仍是心事重重。
從側門入,謝霁先去書房向謝乾報了平安。
關于皇帝诏見他的目的,謝乾已猜到十之□□,故而并不多言想問,只按了按少年的肩,長舒一口氣道:“記住,萬事當以保全性命為先……我答應你的,也一定會做到。”
回想起昨夜謝乾在書房許下的承諾,謝霁神色微動,攏袖一禮。
從書房出來,路過翠微園的必經之地,便見謝寶真忽的從月洞門後跳出來,笑吟吟喚道:“九哥!”
這一聲如春風入懷,打消了滿腹沉重的心事。謝霁擡眼,只見小少女用他送的金笄挽了個髻,腰上挂着銀鞘匕首,手裏拿着去年春在街上買的‘泥人謝霁’,晃了晃道:“這泥人褪色了,我拿去店鋪補了色,是不是和新的一樣?”
泥人捏造的少年白衣墨發,笑得溫和稚氣。謝霁不自覺暖化了眼眸,低低道:“寶兒還留着它?”
“那是自然。”謝寶真又問,“我的那個泥人呢?”
“收着。”每晚想她的時候就拿出來看看,長久摩挲,以至于褪色頗為嚴重,看來也需抽時間去補色才成。
聽到答案的謝寶真很是滿足,将泥人背至身後,湊上前,輕快問道:“九哥,你發現我今日有何不同?”說罷,還故意晃了晃腦袋,金笄在夏末初秋的陽光下熠熠發光。
謝霁恨不得将她揉入懷中,一輩子珍藏起來。他擡起手,頓了頓,改為調整了一番微微歪斜的金笄,隐忍道:“看見了,很襯你。”
謝寶真拉着他往水榭走,道:“皇上叫你入宮作甚?我都等了你一上午了。”
謝霁眉頭一皺,很快反客為主握住了她的指尖,沉默了一會兒才說:“寶兒,若是我瞞了你一件事……”
說到這,他大約覺得不妥,便頓住不再說下去。
謝寶真久久沒有聽到下文,回首道:“說呀,瞞我何事?”
謝霁幾度吞咽,輕輕搖首,将她的指尖握得更緊些。許久,他重新發聲,說出的卻是與方才南轅北轍的話題:“寶兒不是一直想學射覆的技巧麽?我教你。”
于是接下來的半個多時辰,謝霁都是在不厭其煩地教謝寶真如何推演占算,直到她掌握了十之六七,謝霁方溫聲道:“再練習練習,以後鮮少有人能勝你了。”
謝寶真領悟得很快,手撐着水榭涼亭中的石桌問道:“能憑你教的這些贏五哥一次麽?他射覆也很厲害。”
“能。”頓了頓,謝霁啞聲補充道,“寶兒以後,要聽父兄的話,他們真的很疼愛你。”
“我知道呀!怎的突然說這個?”謝寶真疑惑擡頭,望着他的眼睛道,“你不是多愁善感之人,可是有心事?”
少年眼裏滿滿都是她的影子。此時此刻,千言萬語都不知從何說起,最終只是拉起她的手,垂首在她粉潤的指尖虔誠一吻,輕聲道:“我和他們一樣愛你。”
謝霁是個極少說情話的人,‘愛’字更是從不挂在嘴邊,此時沒頭沒尾地說出口,謝寶真情動之餘隐隐有些許不安。
可她的九哥依舊淺淡笑着,面上看不出絲毫痕跡,她也就放下了擔憂,彎着眼睛細聲道:“我知道呀!”
可惜這時,謝寶真并未看透謝霁眼中的不舍與掙紮。
直到九月初,宮中派來的太監侍從擠滿了謝府,謝寶真恍然明白一切。
領頭的劉公公說:“先帝子嗣單薄,先庶人廢淑妃之子于亂局中幸存,流離在外十四載,今風波已定,有幸尋回,自當位列皇族族譜,擇日冊封為王,以示陛下皇恩浩蕩!英國公府撫育皇室血脈有功,賞金千兩!”
接着便是一道言簡意赅的聖旨。
謝寶真随着爹娘、兄長們一同被匍匐跪于地上,聖旨上的每個字她都能聽懂,湊到一起卻成了一個她無法猜透、也不敢去猜透的謎團。
她看到九哥平靜地接了旨意,起身道:“我已收拾妥當。”
劉公公親自接過他那癟得可憐的包袱,滿臉堆笑道:“殿下,府邸已安排妥當,老奴送您前往新居。”
這是什麽意思?
新居?九哥要搬去哪裏?
殿下……‘殿下’是誰?
他不是謝府的人麽?不是阿爹的義子、謝侍郎的遺孤嗎?
天很悶熱,似有風雨将至,大團大團的黑雲壓在頭頂,令人喘不過氣兒來。
“九哥!”謝寶真想要去問問謝霁到底發生了什麽,卻被謝臨風一把拉住。
謝臨風搖了搖頭,壓低嗓音對她道:“寶兒,阿霁名義上是子光叔父的兒子,可清明忌辰卻從不去掃墓祭拜,你還不明白麽其中內情麽?”
“內……情?”
“因為他根本就不是子光叔父的兒子,之所以那樣對你說,不過是掩人耳目、想讓他借別人的身份平安度過此生。可現在……”
謝臨風頓了頓,方喟嘆道,“他要回到他該去的地方了,寶兒。”
頭頂仿佛炸開一道驚雷,謝寶真茫然道:“他要走了,那我呢?”
謝臨風沒有說話,望着妹妹的眼神裏盡是欲言又止的憐愛。
“不可能,阿爹和九哥不會騙我的……我要他親口和我說!”說着,謝寶真掙開謝臨風的手,繞過正在同劉公公交談的爹娘,抿着嘴直直朝謝霁走去。
謝霁穿着幹淨的白衣,墨發束了一束在頭頂,餘下的從腦後直直垂下,依舊俊美無雙,哪怕是在陰沉的天色下,也足以讓人眼前一亮。
“九哥。”謝寶真喚他,嗓音有些不受控制地發顫。
周圍內侍來往,有些吵,但謝寶真知道九哥聽見了,因為他的步子微不可察地頓了頓,随即又若無其事地繼續前行。
可他沒有回頭,甚至沒有給眼眶濕紅的小少女一個安慰的眼神,只是朝着謝乾夫婦所在的方向撩袍跪下,行大禮一拜。
畢竟為人臣子,謝家受不起他這一跪,紛紛側身避開。謝霁也不在意,起身道:“感謝伯父教導三年,謝霁沒齒難忘。”
說罷,謝霁垂下纖長的眼睫,喉結幾番抖動,終是在內侍的簇擁下轉身離去,所攜之物,唯有一尊泥人,一枝裝在檀木盒中的、風幹的桃花。
“九哥!”謝寶真情不自禁地想要追上去,卻被兄長攔下,只能眼睜睜看着內侍帶走九哥。
馬車自謝府離去,餘下一庭零落殘敗的紫薇花瓣。
下雨了,一點一滴落在瓦楞間,也落在謝寶真的心裏。
一日之間,天翻地覆,九哥從她的生活裏徹底消失了,甚至還未來得及給她一個合理的解釋……
洛陽城無人在乎睡覺少了一個九郎,他們在乎的,只是那個一夜之間冒出來的、深不可測的祁王。
祁王很年輕,架子卻不小,受封前後的一個月內皆是閉門不出,不管誰遞的請帖俱是一律不見,權貴們有心拉攏揣度,卻無從下手……漸漸的,洛陽‘弑兄奪位’的謠言平息,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轉向了祁王。
十月中,天氣凄寒蕭索,梧桐葉落了滿庭。
皇上禦賜的府邸在西街,與謝府相隔甚遠,布局亦是天差地別。唯有一點相似:關上門窗後,一樣的空蕩冷清。
屋內沒有燒炭,呼吸凝成白氣,晦暗的光線下,謝霁獨自靜坐,手裏摩挲着一個半舊的泥人。
泥人褪色嚴重,甚至有些細微的龜裂,但依稀可以辨認出是個膚白嬌憨、梳着齊整鬟發的小少女。
謝霁坐了會兒,自己摸出上等的顏料細細調勻顏色,泥人褪色的地方重新補好顏色,描畫出眉眼……那是一張他在心中想過千遍萬遍的笑臉,煙眉杏眼,雪膚花容,水潤的櫻唇上帶着小巧可愛的唇珠,笑起來的時候仿佛有最溫柔的陽光揉碎在眼眸中。
冷光打在謝霁的側顏上,神情專注認真。他用鼠須筆重新勾勒出眉發,不知想到了什麽,涼薄的唇微微翹起,染上些許暖意。
篤篤篤,敲門聲打斷他的思緒,王府徐管家的聲音傳來:“殿下,英國公府的永樂郡主又來了,說要見您。我讓郡主在廳外等着,您看?”
筆尖一頓,謝霁握筆的手緊了緊,眸中萬千情愫疊湧,最終歸于平靜。
不知過了多久,他淡淡道:“不見。”嗓音啞得可怕。
意料之中的回答,徐管家領命道:“那,我這就去回絕郡主。”
謝霁緊抿着唇,神色清冷,直到手中的鼠須筆咔嚓折斷,徐管家的腳步聲遠去,他才放下補了一半顏色的泥人,揉着眉心吐氣。
可攪亂的心湖,卻久久不能平息。
……
這已經是第四次了,一個月以來,謝寶真去了祁王府四趟,被拒絕了四趟。
九哥甚至連見她一面都不願,饒是謝寶真這般好脾氣,也不免動了怒,垂頭喪氣回來後就一個人坐在院中秋千上生悶氣。
天氣也不好,冷飕飕的,涼到了心底。謝寶真越想越委屈,漸漸濕紅了眼眶,眼前煙雨朦胧的一片,眨眨眼,淚水就掉下來了。
她很少落淚,一個總是笑臉相迎的人哭起來反倒沒了聲音,只坐在秋千上不停地用手揉眼睛,背影小小一只,看上去頗為可憐。
身後傳來了極輕的腳步聲,她一頓,幾乎又想起去年的某個時候,白衣少年撐着一柄繪着幽蘭的紙傘伫立眼前,輕輕撫去她發絲的濕氣,問她:“下雨了,為何不去避雨?”
謝寶真倏地回首,睫毛上還沾着淚漬,看到的卻不是九哥,而是謝淳風英氣的眉眼。
也對,九哥早就不在謝府了,他成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祁王。
謝寶真忽的窘迫起來,垂下頭,用袖子使勁兒抹眼睛,悶聲說:“淳風哥哥,你怎麽來了?”
謝淳風穿着一身淡色的束袖武袍,頭發高束,英氣逼人。
他說:“爹讓我替他向你道個歉:謝霁的身份,他不該騙你,只是這種秘密知道得越少越安全,他不想你卷入漩渦之中。”
謝寶真點了點頭,“他是為我好,我不記恨他。”
謝淳風瞥見她濕紅的眼尾和故作的堅強,心中憐愛,輕輕揉了揉妹妹的發頂,柔聲寬慰她:“想哭就哭罷,哥哥不笑話你。”
他這樣一說,謝寶真反倒哭不出來了。她重新晃蕩起秋千,帶着鼻音輕聲道:“淳風哥哥,對不起。”
“寶兒因何道歉?”
“我瞞了你們所有人,我其實……”
秋千晃晃蕩蕩,謝寶真的聲音也飄忽不定。頓了頓,她擡首堅定道,“我其實喜歡九哥,特別特別喜歡,是戀人間的那種喜歡。”
尾音有點發哽,可她的眼神卻十分執着認真。
謝淳風沒有想象中的那般驚訝,聞言只是替她穩住打結的秋千繩,淡然道:“我知道啊。”
“……啊?”
“我們都知道。”
謝淳風說:“傻寶兒,不要有負擔,你這個年紀有喜歡的人,再正常不過了。”
謝寶真強壓的淚意又湧了上來。
她從秋千上跳下,一把撲進謝淳風的懷中,聲音悶悶的:“可他丢下我走了。我只是想去問問他,之前和我在一起時說過的話是否還算數,只是想要他給我一個答案而已,可是……”
可是,他連這個機會也不給。
謝淳風拍拍妹妹的肩背,想了想,方道:“我不喜歡謝霁。”
懷中的謝寶真一僵。
謝淳風吐了口氣,接上話茬繼續道:“可你喜歡,我就試着站在他的立場去理解他。寶兒,你可曾發現,祁王府的下人、管家俱是皇上指派過去的?謝霁謹慎多疑,處于天子的監視之下拒絕見你,或許,是對你的一種保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