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謝霁顯然沒想到謝寶真一推就倒,微張着淡色的唇,有些怔愣。
“郡主!”紫棠和黛珠駭了一跳,齊齊奔來攙扶起跌坐在地上的謝寶真,又是撣土又是查看她手掌,雜亂焦急道,“郡主您沒事兒罷?傷着哪兒了?”
黛珠‘呀’了一聲,握着謝寶真的手都有些發抖,驚呼道:“手流血了!”
說是流血,其實也只是擦破了一點皮而已,和謝霁身上那些深深淺淺的新傷舊痕比起來,根本算不得什麽。可英國公府的掌上明珠連掉根頭發絲都是大事兒,更不用說受傷了。
兩個侍婢心中忐忑極了,原以為以謝寶真嬌氣的性子,定要跳起來大鬧一頓才肯罷休。可誰知,平時咋咋呼呼的小郡主此時卻一聲不吭,只垂着頭,生悶氣般看着自己髒兮兮破了皮的掌心,撲簌的眼睫上有晶瑩的淚花将落未落,抿着唇強撐的模樣可憐得不行。
紫棠很快穩住心神,用帕子極輕地拭去謝寶真傷口上沾染的灰塵,低聲哄道:“郡主別怕啊,上點藥就好了。”
可是府中上下對謝寶真保護得很好,極少讓她受傷,故而廂房中并沒有常備這類藥膏,大多都是燕窩、阿膠糕之類,派不上用場,只能向國公爺和梅夫人請示……可如此一來動靜鬧大,兩個侍婢少不得要因疏于看管而受責備了。
正哄着抿着唇不語的謝寶真,一旁的謝霁終于反應過來,有了動作。
他向前一步,指了指謝寶真的手掌,又比劃了個手勢,也不知道是想表達些什麽。見謝寶真依舊垂着頭,他又執拗地将那個手勢比劃了一遍。
黛珠生怕這位素愛‘打人’的九郎又傷到謝寶真,忙挺身護住她道:“郡主金枝玉葉,九郎下手又沒個輕重,還是離遠些好。郡主的傷,奴婢們自會處理幹淨的!”
謝霁緩緩放下了比劃的手,果真不再靠近,烏黑的眸子只定定地看着謝寶真。
他的目光實在太過紮人,謝寶真忍着淚擡頭,在他眼裏看到了些許愧疚。
這位九哥寄人籬下,又是個不能說話的啞巴,活得像只驚弓之鳥,謝寶真知道方才那一推幾乎是他本能的抗拒,而并非存心有意傷害自己……反正之前自己也曾對他出言不遜過,這跌的一跤就當扯平了。
想到這,謝寶真心中寬慰了不少,但仍是有氣,濕着睫毛小聲嘟囔:“若是想道歉就免了,我又看不懂你在比劃什麽……”
謝霁依舊看着她,眉頭微皺,又很快松開,然後指了指自己身後的房舍,做了個包紮纏繞的動作。
謝寶真這會兒看懂了,謝九郎是說自己房裏有藥,可以給她包紮上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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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寶真屁股還疼着,心裏也憋屈,本想拒絕,但一看兩個侍婢戰戰兢兢的模樣,她又改了主意,摩挲着掌心的傷口半晌,方踢着腳尖勉強道:“你這有藥的話,就随便敷點罷。”
“郡主……”紫棠仍有些顧忌。
謝寶真卻低聲打斷她:“擦破點皮而已,何必鬧大了讓爹娘擔心。”
這件事的确可大可小,兩個侍婢對視一眼,喏喏不再言語。
謝寶真跟着謝霁的步子進了一間類似書房的屋子。紫棠說得不錯,謝霁挑的這屋子雖然偏僻冷清,但屋內該有的陳設物件一樣不少,雖不見得多奢華,但勝在整潔幹淨,想必是阿爹照顧謝霁的喜好,暗中派了仆役打掃的緣故。
謝寶真剛進門,前方的謝霁忽的停了步子,警覺地轉過身來看着她。
那眼神依舊虛無,非喜非怒,虛無到極致了便顯得有些冷。謝寶真猝然一驚,然後才反應過來謝霁并非在看她,而是越過她的肩頭落在緊跟進來的紫棠和黛珠身上。
謝寶真見他沉默地看着侍婢們,便猜想以他孤僻的性子,定是不想讓外人進屋。想明白後,她回身對黛珠和紫棠道:“你們在外頭候着罷。”
主子不讓進門,下人自然不能進門,兩個侍婢不敢違逆,垂首道了聲‘是’。
謝霁果然收回了目光。
房間的炭盆裏頭也堆着最上等的銀骨炭,卻并未燒燃,只當擺設似的放着。謝寶真感到一股涼意從骨子裏滲出,冷極了。
她看了眼在蹲在矮櫃旁翻找藥瓶的謝霁一眼,幾乎脫口而出道:“天好冷,為何不燒碳?”
話一出口她便後悔了。
方才好心關切謝霁的傷,卻反被推了一跟頭,這會子還管他冷不冷的作甚?
謝霁并未理會她的小糾結,自顧自找到外傷藥,又打了盆幹淨的水過來,朝謝寶真微微一笑,示意她在書案後坐下。
謝寶真依言坐下,屁股還有些疼,不由蹙眉輕哼。
謝霁已擰幹帕子遞過來,謝寶真遲疑了一會兒才接過,有些生疏地用濕帕子擦拭去傷口周圍的灰塵髒物。剛放下帕子,謝霁又将藥瓶遞了過來讓她塗抹。
謝寶真拿着那只細口的小瓷瓶翻來覆去看了半晌,才順利拔下塞子,放到鼻端嗅了嗅,然後便将瓶嘴對着傷口倒藥,卻怎麽也倒不出來。她眨眨眼茫然了一會兒,才發現裏面裝的不是藥粉,而是凝固的藥膏,難怪無法倒出。
謝霁靜靜地看着她折騰,着實沒想到謝家上下竟将這女孩嬌慣到連抹藥都不會的地步。
猶疑片刻,他終是敗下陣來,手臂一擡取走了她手中的瓶子,随即拿一旁扁細的玉簽子細細地挑了一尖兒藥膏,剛要遞給謝寶真,卻見她極為自然地伸過雙手,将粉嫩的手掌心攤開在他面前的案上。
謝霁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她是要自己幫忙上藥。
還真是個嬌生慣養的小少女。
謝霁垂下眼蓋住眸中晦暗的情愫,嘴角依舊挂着淺淡的笑意,将那玉簽子上的藥膏輕輕點在謝寶真的傷處抹勻。
小少女一看就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指尖白嫩帶粉,指甲修剪得很是圓潤剔透,連掌心的紋理都像是精雕細琢般的淺淡漂亮。相比之下,謝霁那雙青紫交疊、指腹帶繭的手就要顯得粗糙可憐得多了。
藥膏抹勻在小少女蔥白般纖細好看的手上,謝霁嘴角的笑卻越發淡薄。
相對而坐的謝寶真并沒有察覺出什麽不對。
她心性單純,平日裏受了委屈也是哥哥們哄着才好的,何況謝霁并非阿爹親生,又身世可憐,她早已打消了對他的敵意。
這藥膏刺激傷口,又疼又癢,難受得很,謝寶真哼了聲,想要抽回手,卻被謝霁一把按住。
這人看起來瘦,手勁可真大啊!謝寶真乖乖坐好,不敢掙動了。
不一會兒上好了藥,謝寶真便縮回手吹了吹傷處,藥膏被體溫軟化,散發出一股子草藥的清香,微涼的感覺漸漸取代了先前的灼痛。謝霁将藥瓶和玉簽子整理好歸類,袖口也随之微微敞開,不經意間,謝寶真又看到了他手上的劃傷。
她很想問問謝霁那些傷是怎麽回事,然而張了張嘴,終究又閉上。她仍介懷方才謝霁動手推人之事,心有餘悸……
可那些傷實在太礙眼了,看起來比自己要可憐得多,謝寶真坐立難安,幾番吞咽,終是沒忍住:“……是有誰欺負你嗎?”
晦暗的光線中,謝霁側了側頭,肩上一縷頭發自然垂下,露出疑惑的表情。
謝寶真小心翼翼地指了指他手上的傷,問:“這些,我爹不管你嗎?”
謝霁恍然,而後拉下袖子蓋住傷口,笑着搖了搖頭,也不知意思是‘不管我’還是‘沒有這回事’。
他好像除了微笑和搖頭就不會做其他的了,而奇怪的是,謝寶真卻難得沒有絲毫不耐,只是覺得這少年傷得這麽重還能笑得出來,着實厲害。
“你傷了右手,不好包紮罷?”抹了藥便忘了疼的謝寶真像是打開了話匣子,又問,“為何選這麽偏僻的住處,還不讓仆役進門服侍?”
這會兒謝霁不搖頭了,只用食指沾了點銅盆裏的清水,在桌上一筆一劃寫下稚氣的兩個字:喜靜。
謝寶真‘噢’了聲,一邊輕輕按揉着掌心上了藥的地方,一邊悄悄擡眼打量謝霁,沉默片刻又問:“你叫謝濟,是哪個濟?”
少年依舊用食指沾了水,寫下一個字:霁。
“啊,原來是這個字。”謝寶真眼眸一亮,“我在書上見過:雨雪天晴,怨怼消散,是為‘霁’。‘朗風霁月’也是這個‘霁’,你的名取得真好。”
少年下意識彎了彎眼睛,眉骨處的傷痕和嘴角的淤青已經很淡了,更顯得他笑容幹淨和煦。
“你多大了?”謝寶真打心眼裏好奇。
少年寫道:十五。
“十五?你竟然有十五歲啦?!”謝寶真不可置信地睜大眼,“我瞧你這個子身形,還以為你和我差不太多呢。”
想來也是因為謝霁自小流離在外,吃不飽穿不暖才發育遲緩的緣故。
兩人相對無言了一會兒。
“你給我上了藥,禮尚往來,我也給你包紮一下罷……只是,你可別再打我。”謝寶真抿了抿唇珠,眼眸純淨,坦然道,“這些傷別人瞧見了不好,會以為謝家苛待你。”
作者有話要說:臨風:我似乎感覺到了危機。
淳風:我也是。
老父親謝乾:……